虽说知子莫若父,兄弟几个在一起的时候和和睦睦的,可是他们心里想些啥,他这做父亲的也实在看不透。
他也拿这事儿问过曾天德他们几个老兄弟,他们都支支吾吾不肯直说。
他有时就想,等自己百年的时候,把那三支“闯王令”交到谁手里,谁就做这个山主吧!
但他又觉得这样做也会后患无穷,所以他还是想尽力培养老大,不坏山上的规矩,过两年让老大去把老四替出来,让老四来打理成都的染坊,或者再去别的地方开个分号,让老四也去闯自己的一片天。
郝天民想到这些,不由又想到了老四郝云峰的婚事。
老四云峰今年也二十二了,三年前给定了亲,但就一直看不起期,直到今年过年,才终于请先生把期定下了,但又在腊月间去了。大的三个儿子下山做事,都是成了家,有了娃的,他也得让老四成了家,有了娃,才好安排出来做事。
想到老四云峰的婚事,郝天民也有些头痛。
从定亲起,老四就为这桩亲事闹别扭,他却找不到个中缘由。本来这男娃子一长大了,巴不得就娶媳妇成家,可他家老四就不同意这桩亲事,每次一说看期成亲,就要闹一回,他真不明白是什么事儿!
其实,这与他十年前收养的一个女孩有关。
十多年前,他父亲郝元举去世后,他就很少住在山上的家里了。儿子们一天天长大了,他怕妻子宁氏寂寞,就先后收养了四个流浪乞讨的小女孩,让这些小女孩在家中陪伴宁氏。
十年前他收养了一个叫卢玉儿的小女孩,改名叫郝云玉。当时女孩有七八岁,送上山后,女孩就成了小儿子云峰的玩伴。小女孩从此有了家,又有了一个比自己大四五岁的哥哥,她成天就屁颠屁颠地跟在这个哥哥身边,一起读书,一起习武,一起打闹。这个大四五岁的哥哥又事事让着妹妹,所以兄妹一起长大,感情极好。
他们不是亲兄妹,情感却甚过亲兄妹。随着年龄的增加,两人都有了心事。哥哥心里只有这个妹妹,妹妹心里也只有这个哥哥。他们谁都没向对方说过什么,也什么都不需要说,他们已是一对深深相爱的情侣。
郝天民夫妇也粗心,只当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兄妹,根本没注意到他们之间的这种情感,所以给老三云海娶亲后,就给老四定下了武都蹇家蹇五爷的闺女叶儿。本来也想早点给老四把家成了。可云峰和叶儿的生辰八字一合,竟然三年内都看不下婚期,婚事就只好一直拖着。
在这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作主,做儿子的就是有自己中意的对象,也不敢跟父母提出,所以从定亲之日起,郝云峰就不同意,就闹着要退亲,可郝天民夫妇只以为儿子还小,不懂事,等过两年长大了,懂事了,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也就由他闹,根本没当回事儿。
养父母给哥哥定了亲,玉儿心里苦,她却不怨恨他们。她想,要不是他们收养了自己,她现在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命运,也许早就饿死街头了,也许早被人骗去卖了。
她怨自己的命。父母带着她逃荒来到四川,却不想到绵州还没立住脚,父亲就死了,她和母亲就用一张破席把父亲埋在了乱坟岗,葬父不到十天,母亲又悲伤离世,就留下她这个孤女,她给自己插上草标,要卖掉自己来葬母,还好遇上了偶然路过的郝天民。郝天民抽掉了她头上的草标,替她安葬了母亲,然后把她送上了郝家山,收作了养女。
跟郝云峰这个小哥哥一起长大,她深爱着这个哥哥,可女孩子的心事,她怎么也说不出口。她知道这个哥哥也爱她这个妹妹,可这个哥哥也从来不跟她说,也从来不给父母说。她只能等待,等待哥哥说出来,也等待养父母看出来。然而哥哥始终没有说出来,养父母也没看出来。哥哥定了亲,哥哥为这亲事闹,她高兴,她也伤心。
她高兴,因为哥哥心里有她,如果能把这门亲事闹黄了,哥哥就有可能娶了她。
她伤心,她怕哥哥闹得养父母不得安宁。
她就想,要是养父母也把她许了人家,早点把她嫁出门去,哥哥也就不闹了,这个家也就从此安宁了。
可养父母觉得她还小,也就没给她找婆家。其实,就是给她定了亲,哥哥没有成亲,她也还是出不了嫁。
玉儿不希望因为自己让这个养育自己这个孤女十几年的家庭不安宁。
玉儿真想亲口告诉云峰:妹妹不会嫁你!
但一这么想她就心痛。她心里只有云峰这个哥哥,郝家山上像云峰哥哥这样优秀的,曾、王、李、罗、吴几姓,家家都不只有一个,她跟他们也是一起长大,他们跟云峰的年龄也相差不大,像罗天佑家的罗云豹,曾天德家的曾云飞,还有吴天禄家的吴云雷,这几个都喜欢她这个妹妹,但她却从来没在意过他们。
现在她很希望他们哪家来提亲,养父母就把她许了人家,也好让云峰哥哥死了心。可这几家都不来提亲,而且云豹、云飞还先后定了亲,云雷没定亲,可吴家也不来提亲,让她也实在没奈何。
她不知道,云峰的这些兄弟都知道云峰的心事,他们都不愿做这种伤兄弟情份的事情。
自从云峰定了亲,她就有意回避着云峰;云峰也像自己做了昧心事儿一样,老躲着她,常常一个月一个月地呆在中坝场染坊不回山。
她好多时候就站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朝寨门望啊望啊,从日出到日落,总也看不到云峰的身影,夜里就只好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偷偷地哭。
下一天她又去望,又去望……
有时就在心里唱那支山歌:
高高山上一树槐
手把槐枝望郎来
娘问女儿望什么
我望槐花几时开
她知道槐花几时开,但她不知道心里的槐花几时会开……
其实,郝云峰也一直为自己的亲事烦恼着。
他跟父母已经闹了七八回退亲的事,可父母就不答应,他又不敢给父母说:他要娶玉儿妹妹!
每闹一回,他就赌气住到中坝场的染坊,不到非回山不可,他就不回郝家山。
今年过年又跟父母闹了一回,等父亲和三个哥哥下山了,他也就下山了,从正月到现在,他就上山跟几个老叔商量了一回收割打靛原料的事,就再也没上过山。
他想回去见玉儿妹妹,他又怕回去见玉儿妹妹。
自从自己定了亲,他就感觉到玉儿在疏远他,他就没听到玉儿的笑声;他也感觉到玉儿有意地避开他,偶尔见到,他从她清纯的眼里分明看到了幽怨。
玉儿到他们家以前,他们就兄弟四个,大哥在他太多,根本就不跟他玩,二哥、三哥也要大他几岁,虽然跟他玩,但又处处让着他,他也觉得玩起来没劲,倒是跟云豹、云飞、云雷这些其他姓的兄弟们玩起来有劲,只是白天把书读了,把武练了,就跟他们在寨子里疯玩,可天一黑,回到家,就觉得没人玩,也实在没劲。
郝云峰一直记得,十一岁那年,那天下午,他正在跟云豹他们疯玩,娘却叫三哥云海来把他叫回去。三哥也不跟他说是什么事儿,他就只好跟着回了家。
一进堂屋,就见爹娘都在。他爹虽然看起来面善,但对他们兄弟很严,又加上这几年总不在家,所以一回来就要查他们兄弟的课业和习武,如果没完成,轻则训重则抽,他们就特别怕父亲。
他见父亲在,就想躲在三哥的背后。父亲就发话了,但语气很温和:
“老四,你躲啥子?还不过来,见见你妹子!”
这时他才看清,母亲怀里搂着个小女孩。
他就乖乖地走到母亲身边。
母亲笑着给他说道:“老四,这是你妹妹云玉!”然后又给怀里的小女孩说道,“玉儿,这是你四哥云峰!”
小女孩就怯生生地叫了声:“四哥!”
郝天民也笑着说道:“老四,从明天起,你就不准一个人出去跟云豹他们疯玩了。你要带妹妹一起去学堂读书,再带她去练武,不准丢下妹妹不管,自己去疯玩!”
凭空多了个妹妹,他早已满心欢喜,也没听清父亲说些什么,就点头答应道:“晓得了,爹!”
他又问他娘道:“娘,这个妹妹以后就不离开我们家了吧?”
他娘伸手拍了拍他的头,笑道:“你个瓜娃子,你妹妹呢,为啥要离开我们家呢?”
“娘,以前她咋不在我们家呢?”
“娘还不是怕你打妹妹嘛,就把她养别人家了!看你长大了,懂事了,你爹今天才把妹妹给你接回来了。”
“娘,我才不会打妹妹呢!”
“好啊!你就带妹妹去玩吧!”
他就伸手拉了妹妹,一蹦老高地出了堂屋门,又出了院门。出门的时候,听见爹娘在说话,但他没听清他们在说啥。
一走到寨子中央的空地,就见到了还在疯玩的兄弟们,他就骄傲地对他们大声宣布道:“这是我妹妹玉儿!我也有妹妹了,我也当哥哥了!”
看着这个怯生生的小妹妹,云豹他们也觉得这个妹妹挺可爱,就一起欢呼起来:“好喔!云峰有妹妹啰!”
从那以后,郝云峰天天跟妹妹在一起,一起出门,一起回家。
过了好久,他才从哥哥们口里知道,这个妹妹是父亲从绵州捡回来的。但早就觉得这是他的亲妹妹,并没有因为妹妹是捡来的,就跟妹妹生分了。
后来家里又多了三个比玉儿还小的妹妹,他知道她们都是父亲在山下收养的,他也像待玉儿一样地待她们,但因为自己比她们大多了,也就跟她们玩不到一块了。
玉儿除了陪三个小妹妹玩的时候,总是跟云峰这个哥哥形影相伴,每天一同去学堂读书,然后又一起去练郝家家传的“郝家刀”,后来又一起练习用快枪。
一晃六七年过去了,他们也长大了,玉儿也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他们依旧形影相伴,从来就跟兄妹一样,并没有别的想法。直到三年前,三哥云海娶亲成家了,郝天民夫妇开始张罗给老四云峰定亲的事儿,郝云峰才发觉自己对玉儿妹妹的那种微妙的感觉。
在一个从来没有自由恋爱、爱情婚姻的世界里,他张皇失措了。
他不知道怎么给玉儿妹妹表白,他也不知道怎么向父母表达。他只知道用要求父母给他退亲来反抗,可他在父母面前又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的这个希望退亲的理由。郝天民夫妇也就当他不懂事儿,也就忽略了他的反抗。
其实郝天民夫妇也是由这样一种特殊的兄妹关系,最后结成夫妻的。他们也走过这样一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路,但他们忙于生计,特别是郝天民整天忙于郝家山的命运,忙于亡清的事业,所以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这对小儿女会走他们同样的情感之路。或许是他们成亲三十多年来,这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世界,泯灭了那盏当年他们指引他们追求情感世界的心灯,他们竟然至今没有发现这对小儿女的情感。
郝云峰是个做事认真的人,尽管为自己的亲事烦恼着,尽管不想回山,但他管着山上山下的事儿,他仍旧尽心尽力地做。
他对山上的事儿做了总的计划,每件事到了该做的时候,他就让兄弟上山,把事情交代给山上的兄弟,让他们做好了再到山下来报告。所以他虽然不在山上,山上的事儿也做得井井有条。而且罗云豹等兄弟也知道他的心事,明白他不肯回山的原因,所以都乐意帮他把山上山下的事情做好。所以郝天民夫妇虽然对他总是闹退亲的事儿不满,但还是肯定他对山上山下的管理,并没有因为他这么闹而给他难堪。
他还是三月中旬回过山,就是去跟几个老叔商量收割打靛材料的事儿,但他上山前叫兄弟给你个老叔带了信,所以上山就直接去了曾天德家,说完事儿,径直就下山了,连家都没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