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下了那声“开枪”的命令呢?是督署标营管带田征癸。
田征癸本来就主张严厉弹压保路会,他除了对“劣绅”裹挟和煽动百姓闹事看不顺眼外,而现在,女儿在彭州受辱,更添了一份“家仇”,田征癸更是恨透了保路运动,恨透了那些乱民,他一直在等待报仇的机会,他要为自己的女儿报仇!
今天中午,站在督署大院的围墙上,看着那些向督署大门冲过来的乱民,田征癸早已气红了眼,只觉得眼前晃动的都是女儿的仇人,“报仇”这两个字就在他的脑海里晃悠,晃悠,他没听清赵大帅说了些什么,他也没看清赵大帅是怎样退进大门上了围墙的。当街上的人群继续冲向大门的时候,他觉得这些乱民都是祸害他给女儿的仇人,他要把他们赶尽杀绝,他要报仇了!他就喊了那声开枪,他就一枪击倒了冲在前面的一个人。
等听到密集的枪声,他才清醒过来,但他心里只有继续杀的强烈愿望和报仇的喜悦。
他开了第二枪,第三枪……几乎一枪一个。
要不是赵尔丰下了不准滥杀的命令,他真想就势杀尽这些乱民……
赵尔丰没法弄清是谁下了“开枪”的命令,也就不再去想了。
他一边下令封城抓捕乱党,一边又让师爷们出了布告,派人在全城张贴。
布告说:
兹奉朝命,整饬川境,缉捕籍铁路滋事之乱党,今乱党聚集匪徒冲击督署,本督实出无奈,将乱党匪徒数十人就地击毙。现将匪尸示众三日,以儆不逞之徒!三日内任何人不得收尸,违者当与匪徒同罪!
一时间,城里到处都是军队、巡警和各衙门的差役,他们四处抓人,老百姓东躲西藏,妇女的喊声、孩子的哭声响成一片,城里混乱至极。
尹良的人接管了铁路总公司,在那里抓捕了几个铁路公司的职员。
成都府尹于宗潼派去查封保路总会的人到那里时,保路总会已没人了,就在那里清查了一下,将保路总会的大门帖了封条。
赵尔丰那个盯郝云山的梢的随从,也带人来抄了郝氏染坊。
……
成都的这场混乱一直持续到亥时初刻,一场暴风雨把这场混乱全淹没了。
布政使尹良刚进了府门,大雨就来了。
他虽然累了一天了,却毫无倦意。
他叫人弄了点吃的送到书房来,他一边吃一边就想今天发生的事。
他想自己也是朝廷在四川的方面大员,这事自己不能不向朝廷奏报,虽说自己没有直接组织、指挥这场对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的屠杀,但自己在事情发生的时候,也没有阻止赵尔丰的行为,自己就是有责任的了。如果朝廷追究起来,难说自己就不会因此吃挂落,自己在官场挣扎了这么多年,总算走到了这个位置上,要是因此就下来了,那多不划算呢!如果只是不做这个布政使就罢了,也就算自己运气背,要是还因此得什么罪名,来个抄家杀头,那就是倒了十八辈子的血霉了。他想到这里,觉得今晚一定得整出个奏折来,明天天一亮就到电报局发出去。于是,他吆喝道:
“尔东,你们几个过来一下。”
“好嘞,老爷!”
几个人本来在屋里冲壳子,对今天发生的事发表自己的高见,看尹良这么晚才回来,也就没敢过来打扰,但也没敢去睡觉。听到尹良叫他们,于是都跑了过来。
尹良让他们坐了,就把今天的情形给他们说了一遍,也说了自己的想法。
陈尔东就说道:“老爷,这事就得按您想的办!您去歇歇吧,我们几个马上就写这个奏折!”
“那就这样吧,我去歇一下,你们整好了就叫我,我看了就拿去发!”
尹良去歇了,这几人就在他书房里写奏折。
尹良在准备奏折,那个一天都没露面的玉昆将军也在准备奏折。
玉昆将军今天一天都没露面,并不是今天的事与他不相干,而是他实在抽不开身。
快近午时,奎焕叫心腹人来知会过他,请他到提督衙门会商成都的防务,他也就从来人嘴里知道了督署早上抓捕蒲、罗等人的事,他本来就主张严厉弹压保路会的,听说赵尔丰用这擒贼擒王的办法把保路会的首脑些解决了,他觉得赵尔丰这一招确实高明。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事一旦泄漏出去,成都市民肯定要闹事,说不定就会来冲击他们这些旗人,那他就得先把他的三个旗营调集起来,布置好他们旗人住的这一片的防务。至于说成都的防务,本来就不可能用他手下的旗营,请他去会商,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所以他对来人说道:
“回去转告奎军门和朱统制,请他们先商量着,等我把旗营在这边的布防安排好了,我就过来。”
来人听了,也就去了。
他也就忙活开了。一边安排人去通知三个营的佐领,集合营兵,一边又安排人去打探消息。
他的三个旗营,都是由住在成都的旗人组成。这些营中当兵的旗人以前都领着皇粮,又在营里领一份军饷,平时并不在营里操练,而是住在家里,或者就在城里吃喝嫖赌,根本不干什么正事。后来,朝廷断了他们的皇粮,他就各自去干自家的养家的营生去了。所以眼下要把这些人集合起来,难度跟登天也差不了多少。玉昆跟三个营佐忙活了差不多两个时辰,才把大部分营兵集合起来,分发了武器弹药,然后才在旗人住地布防。
这时打探消息的人也陆续回来了,他才知道,成都市民真的起来闹事了,赵尔丰在督署街杀人了,城里已经乱了,驻军和警察正在全城收捕乱党。这一来,他更不敢离开了,他连忙指挥这些旗兵构筑工事,准备抵挡来冲击旗人住地的乱民。他也就没去提督署参加防务会商。
等把所有的事做完了,也没见有乱民来冲击,他才回到府里,让自己歇歇气。歇了一阵,他才想起自己是朝廷住四川的方面大员,应该就今天的事给朝廷上个奏折。可是他一想,今天的事他自始至终都没参与,除听奎焕派来的人和自己派去打探消息的人说的之外,一点实情都不晓得,这奏折怎么写呢?
他养了几个清客相公,却没雇个正经的师爷,平时吃喝逗乐倒有人,这时要商量事情却没有可用的人。这时他心里也点急了,但急也没用,他只好自己坐厅里冥思苦想了。
“怎么上这个奏折呢?”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这句话。最后他决定明天去见见赵尔丰,问一问情况再向朝廷上奏。
这样决定了,心里也就踏实了,他就去书房的里间睡了。
他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想,他是成都将军,成都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对整个事件却不甚了了,在第一时间不能及时上奏,朝廷到时候会不会追究他的责任呢?不过,他一转念,又觉得,朝廷实际上并没有给自己干预四川政务的权力,就追究责任,自己头上也担不了多少,也无所谓了。
想想清楚,也就放了心,慢慢地就睡过去了。
这一来,他和尹良都给赵尔丰留下了时间,赵尔丰的奏折首先到了朝廷。
成都一带的这场暴雨,雨声大,雷声响。这雷雨声就像白天的枪声,搅得满城的人都睡不着。
这一夜,成都的大小官员都像尹良、玉昆一样,睡不着觉。
好些年了,四川没有出现过现在这种局面了,从百姓到官绅都已经习惯了过太平安定的日子。虽说前两年在川北也出现过党人起事的事,但也就几天的工夫就平息了。这成都早就没发生过这种大规模的流血事件了,今天这场流血事件,实在太出人意料了。
他们心里都在想:这赵大帅怎么就下得了手呢?那可都是手无寸铁的人啊!唉,也难怪,要不然,他怎么会有“赵屠夫”的称号呢?
他们睡不着,他们都在想:这事该怎么善后?会这么就了结了么?明天会不会有更大的风浪?自己是该和赵尔丰一起继续杀人呢,还是该带着家小去逃亡呢?
被这些问题困扰着,又怎能睡得着呢!
今天参与了枪杀、追捕过程的军警也睡不着,他们大多是四川人,还有一部分就是成都本地人,那些被枪杀、被打伤、被抓捕的人,有自己的街坊邻居,甚至还有自己的朋友。所以他们心里很疑惑:
“是我的子弹杀了他?”
“是我用刀砍了他?”
“是我把他抓住的?”
他们觉得自己杀那些手无寸铁的人,是在造孽,是要遭报应的。所以他们睡不着。
第十七镇新军官兵因住在兵营里没有得到命令,他们没有参加今天的行动,俚他们在营房里也睡不着。他们在议论今天这件事。
“哎哟,以前只说他在康边杀人不眨眼,这回可真的相信了!”
“他叫‘赵屠夫’嘛,这才叫名下无虚啊!”
“这下好了,保路会不会再闹了,我们也可以轻松轻松了!******,这一段,弦都绷紧了,就差把老子累死了!”
“好个屁!我们四川这么多人都把钱投到铁路上了,这下都打水漂漂了!”
“这事儿怕不算完呢!明天这消息一传出城去,还要来闹的人怕是多得很啰!”
……
城里的百姓也睡不着。家里有人在白天死了的,有受伤了的,有被抓捕了的,他们只能躲在家里暗自饮泣;那些白天参加了请愿又逃脱了追捕的人,也躲在家里,他们在想:明天去哪里躲藏才不被抓走?自己才可能把命捡回来!
全城本来应该有一个人睡得着,但他实在太兴奋,他也没能睡着。
他就是督署标营管带田征癸。他深夜才回的家,到家时,妻子和女儿都还没有睡。他虽说是在督署带兵,但成都一向太平,督署标营也就只是做做警卫,除了该他带队执勤的日子,他每天下午只要把夜晚执勤的事安排好,他就回家;要执勤的日子,他也会安排贴身跟班去家里说一声。现在赵尔丰来了,赵尔丰有自己的卫队,有林朝义负责督署的安全,他更是天天都回家了。所以他妻子几乎每天等他回家才安歇的习惯。他见女儿还是跟往天一样,没有悲苦,也没有喜悦,依旧行尸走肉的模样。
他就想,肯定是他还没杀光女儿的仇人,所以女儿还是高兴不起来。
他就想,如果明天还有机会,他一定再多杀点。
他直到躺到床上,仍然还兴奋地想着:“明天一定要大开杀戒!”
所以他一直没能睡着。
城里还有一个人也跟田征癸一样,因为兴奋而睡不着。
他,就是不时去大汉公密室与大汉公的蒙面大龙头会面的那个蒙面的瘦高个儿。
他不知道督署上午抓捕保路会首领的事,直到城内那阵密集的枪声过后,直到军警在城里四处抓人的时候,他才知道城里出事了,赵尔丰对保路会动武了。
这个消息让他激动不已。他在心里说道:“真是不出大哥所料啊!”
他想出去找大哥,但街上一直很乱,他就没有出门,他就一直在房间的窗后观察外边的动静。
天黑以后,他把自己装扮好了,然后就悄悄出了门,然后就悄悄地潜入了大汉公的那间密室。
他划了一根火柴,点亮了密室案桌上的烛台里的烛。烛光把他瘦高的身影投到了墙壁上。
他去自己往常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了。
他耐心地等待大哥的出现。
他潜往密室的路上,他去过大哥给他留消息的那个地方,他在树洞里没找到大哥给他的信,但他相信,成都出了这么大的事,大哥肯定会跟他会面!
他耐心地等待着,但过了一个时辰,大哥还是没出现。
他想,大哥是不是去树洞留信去了?
于是他吹灭了烛火,悄悄地潜至大哥留信的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