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龙鸣剑和王天杰从罗泉井回到了成都。
王天杰住在朱国琛那里,龙鸣剑则回了四圣祠。
四月初十下午,龙鸣剑在学堂转了转,见学堂一如往常,平平静静的,他就想出去走走。
“去哪里呢?”他想。
他想了想,在心里说道:“去谘议局!”
他是谘议局的议员,他觉得自己好久都没去谘议局,就打算去一趟,看看谘议局有什么事儿,还有就是听听有什么关于朝局的消息。
虽然现在他还没能把人马组织起来,但他时刻留意着大清朝廷的举动,他希望从中捕捉到举事的时机。
他一路走来,大街上还是一如往常的平静,可一进谘议局,就听到里边是人声鼎沸……
“这是什么责任内阁呀?十三个人,满洲贵族就占了九个,哎哟,还有七个是皇族!******,啥子责任内阁哟,就是个皇族内阁嘛!”
“你们说,你们说,我们要求朝廷速开国会,朝廷说要到宣统八年才开,要求成立责任内阁,朝廷就弄出这么个皇族内阁,这不是戏耍我们吗?这不是愚弄天下臣民吗?”
“朝廷抛出这个皇族内阁说明啥子?说明朝廷既怕乱党来革他们满人的命,又怕君主立宪后我们汉人分了他们的权!”
“是啊!我总算晓得了,乱党为啥子要乱党反清排满和实行种族革命!”
“唉,我们这么多年的努力都白忙活啰!”
“这么敏感的问题,竟然会犯如此愚蠢的错误啊!”
“如此愚蠢的举动,这不是给乱党助力加劲吗?”
……
谘议局议长蒲殿俊看着这乱轰轰的场面,觉得不是个了局,就一边敲惊堂木,一边大声喊道:“诸位,诸位,安静一下,安静一下!请听我说!”
他敲了十几下惊堂木,愤怒的人们总算安静下来了。
他说道:“诸位先生,我们现在都是谘议局的议员,虽说不是朝廷命官,但都是有身份有体面的,这么乱吵,也有失体面!其实,蒲某想,朝廷这么做,只是一个过渡,国会还没有开,肯定不能由天下人选出一个内阁来,但全国都要求先成立责任内阁,朝廷要顺从民意,就得成立这个责任内阁,所以就有了今天这个内阁,这虽然看起来像个皇族内阁,可是,你们看看,这些皇族阁员也并非全是顽固保守、庸碌无能之辈,他们中的好几个大都是响当当的政治改革派,就说这总理大臣******吧,他就是公认的改革派嘛,大家都晓得,他是公开主张三权分立的嘛;再看,载泽、溥伦、善耆、绍昌这些人,也是最热心的宪政实践者啊,他们既有学识,又相当开明,由他们组成的这个内阁,实际上也算不上是一个反动内阁吧?”
他话音刚落,有人就马上反驳道:“他们算个屁!他们只是摄政王手里的提线木偶!这个皇族内阁的出现,只能说明一点,那就是,大清朝仍然把天下看成一家一姓之私产,他们不仅不信任我们汉人,甚至连那些不是他爱新觉罗宗亲的满人也不信任,而只信任自家那一小撮宗室亲贵。”
这个声音刚落下,另一个声音又响起:“皇室不入阁,这是源于英国宪制的惯例,朝廷这么做,是对这一惯例的公然蔑视!是对天下追求立宪者的公然挑衅!”
又一个声音接着说道:“对这样的朝廷,我们就不要抱啥子幻想了!还是乱党说的这句话好!你们听听:‘满清王朝分明就是骑在汉族头上的‘鞑虏’,是一个排挤汉人的异族压迫政权!若要去除此压迫,舍革命而无二途。’”
“他们死不放权,就让他们去等着被革命吧!”
听到这些反驳的声音,蒲殿俊又敲了一下惊堂木,说道:“诸位,说话都注意点,这是谘议局,不是家里!”
“蒲议长,这里都不准说话,它还叫谘议局吗?”
“蒲议长,这里也不准说话,那你说怎么办吧!反正我们死也不接受这个皇族内阁!”
“蒲议长,我们发个反对皇族内阁的全国通电吧!”
“蒲议长,我们组织起来进京请愿吧!”
……
最后,蒲殿俊又敲了一下惊堂木,说道:“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我们还是看看其他省的反应再说吧,我们不要先做出头鸟嘛!”
听到这里,早已头皮发麻的龙鸣剑转身就走出了谘议局。
他不想去凑这个热闹。他一心要革大清朝廷的命,凡是议论大清朝廷的事儿,他就很激动,言辞也就非常激烈。他现在要在暗中准备川省的革命,他不能让人把他看成是革命党,所以他有意避开了这个热闹场面。
他想回四圣祠,又想去城西的农事试验场,他想把他听到的这些告诉他的同志。他的直觉告诉他,满清朝廷抛出这个“皇族内阁”,事实上是把一直反对革命的立宪派推到他们这边来了,也就是在给它自己挖坑儿了,那么他们起事的时机也应该就要到了。
龙鸣剑走在大街上。
大街上一如往日,人们来来往往,平平静静,根本没有谘议局内那种争吵的火爆场面。
他想了想,就讶然失笑了:政治与小民没什么关系,小民关心的只是自己的日子,只关心有没有饭吃!
街市的平静,让他觉得那个似乎走近了的时机又悄然走远了。
他看到一个卖报的孩子,就从孩子的手里买了一张《蜀报》,然后边走边看,他突然看见上边转载了梁启超的一篇文章,他就仔细地看起这篇文章来,他看到了梁启超的这样一句话:
“将来世界字典上,决无复以‘宣统五年’四字连属成一名词者!诚能并力以推翻此恶政府而改造一良政府,则一切可迎刃而解。”
他想,连一贯主张改良的梁启超都这么说,这大清朝剩下的日子可就指日可待了。
其实,龙鸣剑并不知道,在朝野立宪派的普遍失望的同时,地方汉族大员对新内阁也是同样反感,而且这种反感对大清王朝来说,更是致命的。因为“皇族内阁”将统辖各省,它剥夺了地方督抚直接向皇帝上奏入对的权利,这恰是早已坐大的地方实力派完全不能接受的。所以,当革命匆匆来临时,那些以往曾拼命维护皇室、反对革命的地方官僚,竟然多数都抱持幸灾乐祸、乐观其成的态度了。
回顾清廷覆灭后的近百年历史,中国要想实现真正的宪政民主,即使路线图划定为五十年,也不为过。但最为可笑可叹的是,当时的人竟然连五年都等不了。由此而言,清末宪政的失败和未来的宪政民主之路,其艰难可想而知。在过度狂热的情绪下,中国选择了更为艰难的一条路,这难道就是历史的选择抑或是中国人的宿命?
大清王朝,终于把自己逼上了穷途末路,给自己敲响了丧钟。正是这个一心想中兴大清王朝的摄政王爱新觉罗?载沣,给大清王朝敲响了丧钟,他既把实施“宪政”看成王朝的救星,又担心皇权旁落,所以一意孤行,硬塞给国人这样一个“皇族内阁”。他也就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这场暴风雨的来临了。
龙鸣剑当然不知道未来中国之事,他只是觉得革命的时机就要到了。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拍了一下脑袋。原来他觉得眼下没事儿,正好去北门访访郝天民。
龙鸣剑赶紧出西门,去了农事试验场。
到了之后,他就把在谘议局听到的情况给朱国琛和王天杰说了。
听他说完,朱国琛就说道:“朝廷弄出这个皇族内阁,好像是在给自己挖坑儿呢,你们觉得呢?”
王天杰想了一下,说道:“嗯,有点像!”
龙鸣剑说道:“岂止像?我觉得完全是!把立宪的人都往革命这边赶,让更多的人都想革满清的命,这不是挖好了坑儿,等着往里边跳吗?”
朱国琛说道:“满清朝廷自己是不想跳的,它是在等我们把它推下去!朝廷那些人也晓得,我们现在的力量还把他们推不下去,所以要把立宪派也给我们推过来!”
王天杰道:“朝廷把立宪派给我们推过来,不过,我觉得这些人不一定会跟我们一起革朝廷的命。”
朱国琛问道:“为啥?”
王天杰道:“主张立宪的都是啥子人?他们大多都是家大业大的人,他们主张立宪,一是想保住他们的既得利益,二就想从满清朝廷那里再分得一些权力。他们并不想革命,要是革起命来,他们的既得利益都可能搞丢了,就更不要说分享权力了。所以他们要立宪,他们反对我们革命。只是满清朝廷看不清这一点,才不肯把权力分一点给他们。要是满清朝廷看清了这一点,紧紧地拉住这些人,我们的革命做起来就艰难多了。”
朱国琛又说道:“子骧,按你这么说,就算朝廷把他们给我们推过来了,我们还是不能指望他们来革命了!”
龙鸣剑就接过话来,说道:“对,我赞同子骧的看法!指望他们跟我们一起把满清推到坑儿里去,肯定不可能!要革满清的命,得靠我们自己!”
听龙鸣剑说革命要靠自己,朱国琛就说道:“是得靠我们自己,但我们这点力量,啥子时候才搞得成呢?孙先生这些年组织了那么多次起事,就因为力量太小,所以一次都没成功!我们回川这么久了,啥子事也没做出来。看来,就算这次满清朝廷搞出这人皇族内阁,给我们创造了机会,我们怕也抓不住这个机会呀!”
龙鸣剑听朱国琛这么说,才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就说道:“我来给你们说这些,就是想让天杰跟我一起去找个人,把力量搞大点,好把满清推到坑儿里去,一说起话来就差点儿给忘了!”
王天杰就问道:“去找哪个?”
龙鸣剑说道:“走,找郝天民去!”
朱国琛又说道:“找一个人有啥子用!”
龙鸣剑道:“找到郝天民,找到的就不是一个人了!秦大哥说过,我和子骧也见过郝天民的小儿子郝云峰,郝天民的堂口有好几千兄弟!他要是肯跟我们一起干,我们在成都北面就能拉起几千人马!”
朱国琛道:“他会跟我们一起干不啰?”
龙鸣剑道:“这得看见不见得到他,跟他谈得拢谈不拢了。”
朱国琛就说道:“这天不早了,你们要去找,就快点出门得了!”
龙鸣剑就对王天杰说道:“子骧,我们走!”
于是他叫上王天杰,就赶着进城朝北门的郝氏染坊去了。
出了农事试验场,王天杰说道:“不晓得这郝老前辈在不在家,不要又空跑一趟!”
龙鸣剑道:“去撞下运气吧!反正眼下也没别的啥子事,能见着最好,见不着,也给他家里的人留个话,让他晓得我们的诚意!”
“你是做好三顾茅庐的打算了?”
“对!要是能把这郝老前辈拉拢来,这川北的事儿就算搞定了,就是三顾茅庐也值得呀!”
于是两人就直奔成都北门去了。
龙鸣剑说到的郝天民是什么人呢?
郝天民是川北绵州袍哥大堂口“信义公”的龙头大爷,是绵州境内郝家山人。
在川西平原的西北边缘上,突兀地耸起一带大山,大山和平原之间几乎没有什么过渡,平原的尽头就是耸立的高山,顺着陡峭山崖间狭窄的河谷,就走进了深山。这一带山高林密,除河谷地带住有少量人家外,往山里走,往往十里八里都难见一户人家。在这片高山密林里却另有天地。中间是一片方圆四五里的平地,平地的边缘又是山,从各个山垭口连出去,又是或大或小、或长或宽的平地,就这么山连坝,坝连山,一直绵延开去。
川西平原上的人并不太在意这片大山,也没有给它取个什么名,只是后来山上的人到平原上开起了有名的“郝氏染坊”,人们才把这一片大山叫做了郝家山。
郝天民就是这郝家山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