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冬月初三凌晨。
这是月初,天上又有大片的云,整个锦城都笼罩在黑夜之中。
一队人马,静悄悄地来到了总督署,悄悄地也非常迅速地包围了总督署。
一个营的人马,是川军第一镇的最精锐的一个营。
这个营的管带叫陶泽锟,今天他做了敢死队的队长。
完成了对总督署的包围后,他向站在后边的那个瘦高个的人低声报告道:“包围完成了!”
瘦高个就把手一挥,低声说道:“开始行动!”
“是!”陶泽锟低声答应着,就急匆匆地朝督署后面跑去了。
瘦高个让一队士兵在督署门前卧倒,做好了阻击准备,然后才带着一队士兵悄悄摸到了督署大门边,他先让两个士兵在大门边做好了擒拿的准备,才叫一个士兵上前敲门。
门开了,门内一个护兵把头伸了出来。门口那两个人就一下子把那个护兵拖了出来,并顺势把督署大门推开了。
瘦高个就从大门进了督署。
听到大门那边有响动,在里边一点的一个护兵,就提着灯笼过来查看。看见有一队黑乎乎的人影在移动,他就忙把灯笼往前一照,他看清了来人,才叫道:“尹都督,”
瘦高个身边的士兵已扑上去把他按倒在地了。
瘦高个是谁?
他就是大汉川省军政府的都督在尹昌衡。
他亲自计划好这场擒赵行动,又亲自来指挥来了。
督署院里的其他护兵听到声音,都提着灯笼赶到了过来。
护兵队长已经看清是尹昌衡了,就问道:“尹都督,深夜领这么兵来督署,有啥子事啊?”
尹昌衡道:“尹某得到密报,说有贼人今夜要袭击督署,加害赵大帅,所以带兵前来督署护卫!”
护兵队长道:“不可能吧?今夜督署内外一直都安安静静的,根本没啥子贼人!”
尹昌衡道:“尹某也不晓得这密报是真是假,只是想,大帅手中的人马调去整编了,怕贼人趁这个机会来加害大帅,所以带兵过来看看,再就是想请大帅移住军政府,跟尹某住在一起,那样就安全!”
他边说边往议事厅走,那些护兵也跟他进了议事厅。
尹昌衡就给自己的人马使了个眼色,他的人就对这些护兵下手了。他们突然向那些护兵靠上去,两人一个,两人一个,牢牢地抓住了被抓者的胳膊。
护兵队长发现上当,正要反抗,也被尹昌衡和另外两个兵给死死地抓住了。
尹昌衡道:“各位兄弟,尹某只是想请大帅移住到军政府,但怕你们阻拦,只好先委屈委屈你们了,等尹某把大帅接过去了,也就自然会把兄弟们放了。”
这时,赵尔丰被人拖到督署议事厅来了。
原来,有尹昌衡在前院拖住这些护兵,给去后院墙的人做掩护,陶泽锟就带着敢死队从后墙翻入内院,顺利地冲进了赵尔丰的卧室。
赵尔丰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早早地就睡了。
卧室里除了他,就只有他收的那两个藏族女子。陶泽锟率敢死队破门而入,一个藏族女子以为是盗贼入室,忙抽刀抵抗,结果被陶泽锟一刀劈死,另一个藏族女子还没能把刀抽出,就被冲进来的士兵紧紧地抓住了,其余士兵就一拥而上,从床上把只穿着睡衣的赵尔丰拖了起来。
赵尔丰被拖到督署议事厅,在火光中,他才看清楚站在厅中的尹昌衡,他就大声问尹昌衡道:“硕权老弟,你这是为何?”
尹昌衡笑了笑,说道:“大帅,您住在这里不安全,昌衡想给您换个地方!”
他说完,也不等赵尔丰说话,就把手一挥,对架着赵尔丰的士兵吼道:“还不把赵大帅送过去!”
四名士兵架起赵尔丰,飞快地跑了起来。
尹昌衡就指着那些那抓起来的护兵,对陶泽锟说道:“把这些兄弟都送到南苑去!再搜搜,看这督署还有啥子人没得!”
那些护兵就被押走了。
陶泽锟带人在督署里搜了一阵,什么人也没搜到。
陶泽锟就跑到尹昌衡面前报告道:“都督,没人了!”
尹昌衡才把手一挥,说道:“走,回去!”
2
赵尔丰的三个师爷呢?他们今天没在督署,他们奉赵尔丰之命去田征癸府上了。赵尔丰跟尹昌衡定下互保之约,又把手中人马交给尹昌衡整编去了,就觉得没什么事了。而等整编结束,他就要带着整编出来的混成协去康边,可手里就田征癸这一员大将了,他得把田征癸安抚住,所以就让廖、高、汤住到田府去了。
那四个士兵被半拖半抬着赵尔丰飞快地跑着,不一会儿,他们就把赵尔丰地弄到了军政府。他们来到一道门前,跟在他们身后的一人上前把门打开,他们就把赵尔丰推倒在那门内了,然后他们把门关上了。
赵尔丰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才看清自己被关进了一间小房子。他走到窗子边,向外边大声叫道:“叫尹昌衡来见我!叫尹昌衡来见我!”
任他怎么喊叫,门外的人都没理他。
赵尔丰此时终于明白,他上了尹昌衡的当。
没人理他,他也就冷静下来了。
他想,我赵家兄弟怎么就瞎了眼呢?怎么就一而再再而三的抬举这个王八蛋呢?我怎么当时还力荐他做新政府的军政部长呢?
他叹息道:“唉,赵尔丰啊,赵尔丰,你是自掘坟墓啊!”
但他还存有一丝侥幸,因为一天前,尹昌衡还跟他订有一个互保的盟誓。然而,尹昌衡却一直没有来见他,他又绝望了。
他在绝望中回忆了自己的一生,他后悔自己最后的选择。
他后悔自己出任川督,把自己推上了风口浪尖,而放弃了自己在康边的事业。
他后悔自己没能坚持怀柔抚川的既定方略,而致川省大乱,无数川人死于战乱,自己也成了川人不容的千古罪人。
他后悔交权后不立即返回打箭炉,而落了今天这个下场。
他后悔……
后悔中,他想到了前人的一句话:人生艰难唯一死!
“唉,就是一死而已,又有什么大不了呢?”他在小房子里自言自语地说道。
想明白了,也就不再害怕了,他就在那里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
不说赵尔丰在那小屋里自怨自叹,却说尹昌衡回到军政府,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就坐在椅子上发呆。
他很有些踌蹰:赵大帅,赵大帅,昌衡也不想害你呀!你不只是昌衡的老上司,你和你二哥都是昌衡的大恩人啊!没有你们,也就没有昌衡的今天啊!
他在心里问自己:“这事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他一人正在发呆,罗纶却踱了进来。
罗纶笑问道:“老弟,人抓回来了?”
“大哥,抓回来了!”
“那你怎么闷闷不乐呢?”
“大哥,我这是落井下石啊!”
“这咋是落井下石呢?这是打落水狗嘛!”
“大哥,这人于兄弟有恩啊!杀他,我下不了手啊!”
“老弟,这人于你有恩,于我其实也没有仇,大哥也不想杀他啊,但不杀,把他关在这里也麻烦啊!”
“大哥,那就礼送出境吧!”
“老弟,你咋就想不明白呢?他的人头能巩固我们的权位啊!”
“大哥,为了这个位子,这位子现在不是到手了吗?”
“老弟,你晓得不?”
“晓得啥子?”
“大蜀那边为啥还在西进?为啥不肯跟我们谈判?就是因为姓赵的还盘踞在督署,他手里边还有几千人马呀!有了他的人头,老弟,我们跟渝州的矛盾也就化解了啊!”
“大哥,我杀他,那是恩将仇报啊!要杀,你去杀吧!”
“老弟,为啥不让别人来杀呢?”
“让谁来杀?”
“让全川的人来杀啊!”
“大哥,你是说……”
“开各界代表会议,让他们来决定嘛!”
“好吧!”
“事不宜迟,马上就会议!”
“这时怎么去找代表呢?”
“大哥已经找人去知会了,可能就要到了,老弟,我们去议事厅吧!”
“那就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尹昌衡的房间。
3
尹昌衡走在罗纶后面,脸部都有些扭曲变形了。他心里很矛盾,他不想做个忘恩负义的人,而且人人都知道,赵尔丰兄弟信任他,提拔他,是赵尔丰力挺他,他才由陆军小学堂的小小总办,出任了大汉军政府的军政部长,在平定锦城兵变时,他才有权调兵平叛,他才顺利地做了军政府的第二任都督。虽然兵变是他跟罗纶密谋策划的,但这是绝不能让外人知道的。外人不知道,那么他现在杀赵尔丰,就一定会被人看成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他也清楚,砍下赵尔丰的人头,是树立自己的威信的最好办法,但他还是不能情愿那么做,所以他一直希望能把赵尔丰礼送出境。
现在他还希望民意代表们能考虑赵尔丰对川省独立的贡献,多数人能反对杀赵尔丰,那么他就还有机会礼送赵尔丰出境。不过,他也清楚,这几个月来,川省死了那么多人,这些代表民意的绅士肯定不会放过赵尔丰的。
所以他痛苦,所以他的脸扭曲变形了。
罗纶走在前面,跟他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一脸坦然,一脸安详。
其实他心里非常激动。
他清楚,是他跟尹昌衡一起杀了赵尔丰,既消除了潜在的兵变隐患,又能借赵的人头扬名立万,甚至还能让大蜀军政府息兵,因为大蜀正是以赵仍在锦城手握重兵为由,要向锦城进兵的。杀赵尔丰,就有一石三鸟的作用。他更清楚,用民意杀赵,他们这个军政府就不会背违背《独立条约》的骂名,而且用民意杀赵,也是一定能成功的。
他们各自想着心事,默默地走到了议事厅门口,听到厅里嘈杂的声音,他们才回过神来。罗纶忙向旁边错开一步,让尹昌衡走到了自己前面。尹昌衡也即忙压住心事,端正了面容。
尹昌衡轻咳了一声,然后就从容地走进了议事厅,罗纶也从容地跟了进来。
各部部长和罗纶知会的各界代表早已齐集议事厅了,见他们进来,就停止了谈论。
尹昌衡和罗纶跟众人打了招呼,然后就到各自的座位上坐了,其他人也赶快坐了下来。
尹昌衡就说道:“各位先生,深夜打扰,实在抱歉!现在是共和时代了,凡事都应听取民意,今天军政府有一大事,需公议公决,所以深夜打扰各位,还请见谅!”
一人绅答道:“政府俯就民意,实为至大至公,我等自当支持,尹都督,客气话就不用说了,是什么事,就请说吧!”
尹昌衡就说道:“因人告发,前川省总督赵尔丰策划了前日的兵变,军政府今夜已经把他扣押了,如何处置,需以民意为准,下面就请各位议定!”
他说完,就看着众人,静等众人说话。
议事厅里一下子静得掉根针在地上都听得见了。
这事太突然了。
这些民意代表中,有不少人是想杀赵尔丰的,但有《独立条约》在那里摆着,他们也怕背负约的骂名,更因为赵尔丰是尹昌衡的恩人,尹又是都督,谁先说杀赵,都可能得罪尹昌衡,所以这些人谁都不肯先说话。
那些无意杀赵的没有先说话,是因为事情太突然了。虽然这些天他们听到了不少谣言,但他们都确信那就是谣言,因为他们觉得,赵与其等到交出政权后再兵变夺权,还不如当初就不交权!
静了好一阵,才有一个绅士问道:“尹都督,您的意思呢?”
尹昌衡说道:“各位先生,川人皆知,赵某于昌衡实为恩人,昌衡初入仕途,得其兄尔巽大帅扶持,后又得赵某相助,昌衡始有今日。但赵某于川,则为罪人,捕蒲、罗诸贤达致酿锦城血案,尔后督军剿杀保路军,致全川于战乱,川人死于乱者无数,赵某实为罪魁祸首。虽最终和平交权,促成川省独立,但也因形势所迫,实出无奈,而今市传前日兵祸,乃其阴谋复辟,如若是实,赵某实为罪不可逭!至于如何处置,昌衡必当民意是从,绝不因私废公!”
尹昌衡这番话,明确地表达了他要杀赵尔丰的态度,却又冠冕堂皇。在座的官绅自是心领神会。但也有人认为赵与前日兵变无关,且主动交权促成川省独立,眼下又成了阶下之囚,已不能为祸川省了,而因从宽处置。
尹昌衡表了态,议事厅里就乱纷纷地争论起来。
有人说:“覆清我首也,伐赵我初志也;首功不赏,初志未酬,奈何即罢?吾誓杀之!”
有人说:“不杀赵尔丰,川省军民无噍类矣!君等不惧死灰复燃乎?”
有人说:“今日之赵尔丰,已然落水,落井下石,岂我辈当为?”
有人说:“赵某不死,必为他日之祸!”
有人说:“川省独立,实为赵某所赐,今条约墨迹未干,即置其死地,岂不示之川人无信么?”
有人说:“赵某入川,致川中大乱,我川民死于战乱者百万,赵某百死莫赎其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