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璧华、周善培、邵从恩离开督署去跟蒲、罗诸人磋商条款后,赵尔丰也让三个师爷安排人去知会在蓉的司道一级的官员,他决定申时初在督署召开了司道会议。
他很后悔来川省趟这汪浑水,但趟都趟了,再后悔也没有用,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了,再不想法退步抽身,自己就再没机会脱身了。但是,他也不想独自承担这个把一个省的政权交给乱党的罪名,更何况他现在只是在川省护印,算不得川省的行政主官,他要让川省这些司道官员跟他一起来承担这个责任。
未时末,在锦城的司道官员就赶到了督署,他们是川省提督奎焕、布政使尹良、提学使刘嘉琛、提法使尤愚溪、盐运使杨嘉绅、警巡道兼锦城府于宗潼、劝业道胡嗣芬、陆军第十七镇统制官朱庆澜、川北道巡防军统领冯玉光等。他们今天已着急了一上午了,因为大街小巷都在盛传“京师沦陷”和端方在资州被杀的消息,但留在锦城护印的赵尔丰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们自己也像赵尔丰一样,根本无法跟京城取得联系。
中午接到赵尔丰的通知,他们就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赵尔丰一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流泪。
陆续到来的官员见他这样,也没人敢问什么,都只是木然地看着他。
直到司道官员都来齐了,他才边流泪边说道:“各位大人,尔丰跟内阁早就断了联系,今日城中又盛传京师沦陷的消息,而且昨天深夜,资州方面发来消息,说端大帅部下鄂军叛乱,大帅与其弟端锦遇害,叛军当日就东去了,今日探马回报,证实了这一消息。尔丰电请傅华封大人率康边巡防军驰援,但城中亦传康边巡防军哗变,傅大人已自尽。所以,我等眼下是身陷危城,强敌环伺,绝无援兵,你们谁有什么办法能化解这个危局?就请说说吧!”
司道官员们听赵尔丰这样说,都低着头一声不吭。其实,从昨天听到市面上的消息起,他们都在想这件事,但主要想的都是如何保住自家的身家性命,而没有想如何来化解眼下这场大的危机,所以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沉默了好一阵之后,奎焕实在忍不住了,就开口说道:“大帅,这仗是不能打了。自从武昌兵变的消息传来,川中已是兵无战心,而且子桥的第十七镇更是军心不稳,所以这仗是不能再打了,如果再打,我怕他们就要朝我们开枪了!”
其他人听奎焕这么说,也附和道:
“是啊,是啊!这仗不能打了!”
“再打,我们都要挨枪子了!”
……
赵尔丰听这些人这么乱糟糟的说话,就咳嗽了一声,众人忙闭了嘴,静了下来。
他又问道:“奎军门,你说仗不能打了,那你有什么办法来化解这个危局呢?”
奎焕嗫嚅了一下,才吞吞吐吐地说道:“这个,这个,卑职没,没有想好,但,仗,肯,肯定是不能再打了!”
冯玉光道:“大帅,没有援军,固守待援是不成了,但我们还有两三万人马,凭借我们的装备,杀出这危城还是做得到的!”
赵尔丰还没有答话,奎焕就问道:“冯统领,杀出去之后,我们去哪里呢?”
冯玉光答道:“去绵州!那里还囤积了不少粮草,可以支撑一阵子!”
奎焕又追问道:“要是绵州又被围了呢?”
“那就撤往茂州,进康边!”
冯玉光话音刚落,就招来了一片反对之声:
“你们行武之人,说走就走,那还不容易,我们这些文官,还要拖家带口,咋成?”
“康边是苦寒之地,我们这些男人去,也许扛得住,女人娃儿咋活?”
“死在逃亡的路上,还不如就在这城里等死好了!”
……
赵尔丰看了奎焕一阵,又看了冯玉光一阵,又轻咳了一声。
众人听到他的咳嗽,又静了下来。
赵尔丰这才回头看着尹良,问道:“尹大人,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尹良看赵尔丰盯着自己,心里就有些发毛。他是赵尔丰的二哥赵尔巽一手提拔起来的,本来跟赵尔丰也处得不错,但是自从端方率兵入川,他就觉得赵尔丰倒台是早迟的事,而端方主川是肯定的,所以他在与端方的电报往来中,就说了赵尔丰不少的不是,而端方也就把他说的话作了弹劾赵尔丰的依据,这些偏又让赵尔丰知道了,所以他虽然这几天和赵尔丰合作得还可以,但总的说来,关系还是很有些僵。
现在,赵尔丰点名问他,他也就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大帅,现在朝廷存亡未卜,川省乱局难定,端帅又死了,就没有人能解我们的困了,所以卑职以为,为今之计,我们只能谋求自救。”
赵尔丰看他停住了,就问道:“尹大人,怎么自救?”
尹良道:“大帅,您现在虽然不是川督,但川督之印还在您手,您就是川省的主官,如何自救,就请大帅定夺吧!”
赵尔丰道:“尹大人,话不能这么说,尔丰本来在罢职之日就该回康边,迁延这些日子,不过是客居罢了!要说这川省的主官,端大帅没了,就应该是你尹大人,或者是奎军门了,所以这川省之事,还该你们来定夺才是!”
尹良道:“大帅,你如果带兵杀出锦城,杀回打箭炉可能没问题,但卑职等文官,还有家小,就不可能随大军突围了,所以卑职想,卑职想……眼下只能想法自救!”
赵尔丰就追问道:“如何自救?”
尹良看看众官,又看看赵尔丰,嗫嚅了一阵,说道:“自救……自救……呃,卑职想……想……呃……”
尹良还是没能说出来。
赵尔丰已经明白,尹良想说又不敢说出来的话是什么了。他想:“得逼他说出来!”
如果尹良说出来了,将来被朝廷追究,尹良就得跟他赵尔丰一起承担责任。
于是他两眼紧盯着尹良,追问道:“尹大人,你想怎么做?”
尹良被赵尔丰盯得受不了,就索性放胆说道:“大帅,现在朝廷存亡未卜,朝廷顾不了川省,也顾不了我们这些人了,所以卑职想,我们跟对手谈判,只要他们答应保障我们的身家性命,我们……我们就交出川省的政权!大帅,尹良说这话,对朝廷是大逆不道,也是冒犯你的虎威,你觉得尹良该死,你可以现在就把尹良就地正法!”
其他人听尹良这么说,都真为他捏了把汗。
赵尔丰听完,直接就问道:“各位大人,你们觉得尹大人的办法怎样啊?”
在座的人其实都抱有尹良一样的想法,但都不知道赵尔丰是什么想法,所以听赵尔丰这么问,谁也没敢答言。
他们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听赵尔丰哈哈大笑道:“各位不用怕,尹大人,你也不用怕,我们这是商议嘛!正如尹大人所说,如果带兵杀回打箭炉,我想还没有人能挡住我!不过,尔丰虽然已经不是川督了,但我不能丢下你们不管啊!所以,尔丰想,尹大人这个办法,可能是我们解围脱困的办法!”
众人听他这么说,都松了一口气,但仍然没有人开口说话。
赵尔丰又说道:“我们都是大清朝的臣子,在朝廷面临危难之时,本来都应该为国尽忠,杀身成仁!只是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了!再说,这川省弄成眼下这个局面,也不是我们的过错,如果内阁当初能顺应民心,按王人文大人的主张办,尔丰也不会来趟这汪浑水了;在已成乱局的情况下,如果内阁能采纳尔丰怀柔安川的主张,也不至弄出今日的局面。尔丰和各位,在川省的事情上也算尽力了,但我们没法力挽狂澜,而且还有性命之忧了。我们杀身成仁应该,但各位的家小,就没有杀身成仁的必要!所以,尔丰以为尹大人想的这个自救的办法嘛,应该是可取的!”
听他这么说了,提法使尤愚溪就说道:“按大清律,我们这样自救都是死罪,但眼下这锦城成了孤城,又绝无援兵,朝廷也管不了我们的死活了,我们这样做,也不算对不住朝廷了!朝廷不倒,就让朝廷将来治我们的死罪,也总比现在就让自己和家小都死在城外那些人手里强!愚溪赞成自救!”
其他人也就应和道:“赞成!赞成!”
还有人说道:“这些年来,朝廷昏庸,任用奸人主政,才把天下弄成了这个样子,这样的朝廷,我们也没必要为它杀身成仁啊!”
又有人说道:“天下大半都叛了,京师就算没有陷落,这朝廷怕也支撑不了多久了,哪里还能来治我们的罪哟!这把政权交出去,也是顺天理应民心,我们就不要做大清的什么忠臣了,还是做个共和之民罢!”
……
危处求生,这是人的本能。危险的时候,一个人说出的话也就是真话。听到这些说话,赵尔丰也就清楚了,他此时说出谈判交权,也就不会有人反对了。
于是,等这应和的声音停了,赵尔丰又接着说道:“只是,跟谁谈判,把政权交给谁,这可得想清楚了!”
他这一说,众人又都沉默了。他们都清楚,选错了谈判对象,他们的身家性命仍然是保不住的。
见众人都沉默着,赵尔丰又说道:“各位呀,尔丰想,跟城外的草莽们谈,把政权交给他们,就是把我们的身家性命交给他们了,你们能放心吗?肯定不能。而蒲、罗等人,他们是保路会的首脑,又是川省的人望,跟他们谈,把政权交给他们,你们觉得如何?”
众人听了,都觉得有理,就答道:“大帅,你太英明了!你就安排吧!”
赵尔丰又说道:“这个嘛,也不是尔丰英不英明的事,实在是无可奈何啊!”
尹良说道:“大帅英明!城外的那些草莽确实相信不得!蒲殿俊、罗纶这些人毕竟是读书人,是明是非、讲道理的,他们虽说是保路会的首脑,可也是川省谘议局的议员,代表的是川省的百姓,是川省的人望,既然把政权和平地交给他们,也就是交给了川人,他们的承诺就应该是川人的承诺,他们也就应该保护我们,给我们留条生路的!”
“就是,就是!”其他人附和道。
“大帅,你就赶快找他们来谈判吧!”有人大声要求道。
赵尔丰见这些人都不反对,就接着大声说道:“既然大家都同意,尔丰就实言相告,吴璧华、周善培、邵从恩,正在寰通银行跟蒲、罗等人磋商相关条款,如果磋商有了结果,就要正式谈判,希望各位能参加谈判!话又说回来,如果朝廷能脱此难,并荡平叛乱,必然要追究今日之事,各位放心,尔丰自当一人承担所有罪责,绝不牵连各位!”
听他这样说,众人也大受感动,一齐说道:“我等誓同大帅共进退!”
尹良又说道:“大帅,尹良以前多有得罪,还望大帅海涵!如果将来真要被朝廷追究,尹良定与大帅同领罪责!”
赵尔丰摇摇手,说道:“那就不必了!这事是尔丰决定的,将来真要被治罪,尔丰是自食其果,决不牵连各位!”
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官场里,这样的表态本不足为信,虽然赵尔丰说得如此斩截,但在座的官场老油条们其实并不相信,可是他们都还是做出了一副感激涕零的嘴脸,对赵尔丰表达着自己的千恩万谢。
也有人私下悄悄说:
“大清朝廷都要完了,还能治哪个的罪哟!”
“做了共和之民,也就没啥子罪了嘛!”
……
赵尔丰也只当没听见,他又大声说道:“各位大人,都静一静,尔丰还有话说!”
议事厅里又重新安静下来。
赵尔丰接着大声说道:“各位大人,眼下只能静候磋商结果,结果没出来之前,这事儿是万万不能泄漏出去的,此时一旦泄漏,就可能弄出大乱子来,出了大乱子,我们这些人可能就有性命之忧,所以,尔丰也就只好委曲各位了,请各位大人都在这里静候!再说,如果磋商成了,就要立即谈判,这谈判嘛,各位大人也得参加!”
众人立时明白:自己现在是被扣下了!但也无可奈何,于是都答道:“遵命!”
大清朝在川省的最后一次司道会议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