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尔丰也抿了一口酒,然后才说道:“钟熔啊,我们这几个人,天天在一起,说来说去,也说不出什么新意了,正想听你的呢,你就说说吧!”
吴璧华看了其他人一眼,见其他人都在点头,就说道:“好,我就先说说。眼下鄂省新军反了,成立了军政府,通电宣布独立,这就不是一般的兵变了。这是革命!是改朝换代的前兆!”
吴璧华这么肯定地说,说得赵尔丰和三个师爷心里都一紧,但都没接话。他们一是不便说革命这个话题,二是想听吴璧华的分析,所以没有接话。
周善培现在不是大清朝的官员了,说说也没忌讳,但他与吴璧华在来的路上已经议论过,所以也没接话。
他们都在等着听吴璧华的下文。
吴璧华接着说道:“HB的乱党跟朝廷的战事正紧,朝廷虽然派陆军部大臣荫昌,率两镇北洋人马赶往武昌镇压,还派海军大臣萨镇冰率舰队增援,但璧华认为,朝廷在鄂省难有胜算。”
赵尔丰问道:“钟熔,你的理由呢?”
吴璧华接着说道:“季翁,璧华就说说自己的理由。这些年孙文乱党早已遍布各省,一直寻机造乱,只因实力不够,所以没能成事。这两年,朝廷在宪政的问题上翻云覆雨,将那些主张立宪的人也得罪得差不多了,以前他们是帮朝廷阻止革命,但眼下就会附逆,朝廷把国家已弄到了干柴上泼油的地步。眼下武昌把火点燃了,这火就成了燎原之势。相邻的湘、赣、皖、豫、陕等省,乱党也会趁机起事,通电宣布独立。所以璧华以为,湖广居天下之中,这一片乱了,长江下游必乱,那么沿江各省,整个江南到两广,甚至滇、黔,此后就必非朝廷所有。换句话说,大清朝恐怕是气数已尽,就要改朝换代了。”
吴璧华的这番话让赵尔丰听得十分揪心,他也有这种预感,但自己是大清朝的封疆大吏,这是他不敢想也不愿想的,当然也是不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的。于是他说道:“钟熔,各位老弟,这话在我这里说,在我这里丢,出了这个院门,可千万别乱说,要是让人抓住了把柄,那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周善培就接过话,说道:“季翁,各位兄弟,其实这话说说也没什么打紧的!就这局势,朝廷也是鞭长莫及了。就善培的看法呀,朝廷能保住东三省不乱,直隶不乱,怕就得谢天谢地了!”
几人听他这么说,都叹了口气。
赵尔丰见大家都叹气,就说道:“我们说边吃边聊,你们看这一说起话来,就没人吃了,来,来,喝酒吃菜,吃点了再接着聊。”
他说着就抬起酒杯一饮而尽。这些情况,他并不比在座这些人知道得少,只是自己很多时候不愿相信是事实,而眼下大家这么一说,他心里就更加难过了。他是封疆大吏,他赵家也恰在此时盛极一时,偏偏这个让他家走向鼎盛的王朝就要倒了,他自己又在此时卷入了SC这个烂泥潭,而且是想抽身都抽不了身。
他不由得又叹了口气,然后又问道:“这孙文乱党会不会也跟长毛洪秀全一样呢?”
吴璧华说道:“季翁,就我所知,这孙文乱党远非长毛洪秀全可比。洪秀全不过是昌邪教以蛊惑人心,借机造乱来达成其帝王梦,所以他从金田起事,拿下永安就急不可耐地称王封王,一进金陵,就醉生梦死地过帝王生活,他根本没什么大志,所以最终被朝廷剿灭。而这孙文起初上书李中堂鸿章,也只是想佐李中堂排满复汉,大兴实业,振兴华夏,能与列强抗衡,但遭李中堂之拒后,才立志要颠覆帝制。这些年,他流亡国外,网罗党羽,鼓吹欧美共和政体,想在华夏建立共和政体。前几年其实力远不如康、梁的立宪党,而今朝廷在宪政上耍手腕,把立宪人士都赶到乱党一边去了,使乱党所倡之‘平等、博爱、共和’更具煽动性,更能蛊惑人心。所以璧华以为,大清朝廷当年能扑灭长毛洪秀全,但眼下就很难扑灭孙文乱党了。这也是我说朝廷在鄂省难有胜算的原因了。”
廖思乾听了半天,才等到这个插言的机会,就问道:“钟熔兄,你看这川省局势会怎样?”
吴璧华看了看赵尔丰的这个首席师爷,说道:“朝元兄,这是明摆着的事,情况只会更糟糕!”
廖思乾又问道:“为什么呢?”
吴璧华笑了一下,说道:“朝元兄是要考较兄弟吧?”
廖思乾摇摇头,说道:“钟熔兄,兄弟哪里敢考较?我们跟季翁天天都被这一摊烂事纠缠着,真的快成瞎子和聋子了,兄弟真的是讨教啊!”
吴璧华看他是一副诚恳的神气,就说道:“朝元兄,川省最初闹保路会的,也就是蒲、罗这些立宪人物,还有在铁路上投了大本钱的绅董,如果内阁那时就改弦更张,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暴乱了,当然季翁跟你们都不会来趟这汪浑水了。后来保路会把事情越做越急,真是他们想这样啊?不是,是孙文乱党在下面拼命煽动,才弄出了‘四罢’。‘四罢’了他们还在加劲,最后弄出了那个‘川人自保商榷书’,逼季翁对保路会下手,抓捕蒲、罗等人,按理说领头的都被抓捕了,事情就该告个段落了,但是接着就是那么多人来请愿,来冲击督署,就是要逼季翁下令杀人。事件发生了,季翁下令闭城搜捕,结果第二天就是匪徒围城恶战。这是什么人的手笔?蒲、罗诸人不承认是他们搞了商榷书,其实他们也搞不出来。哪是谁?孙文乱党!”
说到这里,吴璧华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他看大家还在等他的下文,于是接着说道:“所以说,这SC之乱,是孙文乱党所为,而不是什么保路会保路军,他们不过是借这个名头罢了!只是川省相对闭塞,消息难于外传,而且乱党人少,赤膊上阵的又主要是那些黑道袍哥,要不然啊,这把燎原大火就不是一个月后,才在武昌点燃了,而是一个月前就在这成都点燃了,恐怕当时,季翁和你们都得像瑞澂那样逃命了!”
他说着,看了一下赵尔丰,接着说道:“季翁,璧华这样说,你可别多心啊!”
赵尔丰看着吴璧华,笑了笑,说道:“钟熔,我怎么会多心呢?你接着说。”
吴璧华也笑了笑,接着说道:“至于说接下来SC的局势嘛,璧华以为,只能是更糟糕。因为外边的消息会不断地传进来,那些造乱的人会倍受鼓舞,所以这个乱局会更乱,就是端方用最短的时间到成都接任,局面也不会改变。”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见大家都听他说话,既不喝酒也不吃菜,就笑道:“只顾说话,让你们都不吃不喝了,来,来,我们喝一杯!”
于是大家都端起杯子把酒喝了,又各自斟酒,吃菜。
高达永就趁机问道:“钟熔兄,眼下我们该如何应对呢?”
吴璧华咽了口中的菜,才缓缓说道:“怎么应对?这SC如果不乱,它西有康藏为屏,北连陕甘,南控云贵,东慑荆湘,本是朝廷安定天下的一处根基。如果有季翁在这里掌握局面,荆湘恐怕也乱不起来。但是,眼下,端方控制不了这个局面,季翁,你也控制不了这个局面,再说朝廷眼下还剥夺了你控制局面的权力。所以眼下最好的应对策略,就是放手,立即返回康边,静观时局,待时而动。”
昨天上午接到内阁谕令时,赵尔丰和廖、高、汤就说到过急回康边,现在吴璧华也说这是最好的策略,赵尔丰只好为难地说道:“唉,钟熔啊,我真的不是恋栈,更何况眼下已不是川督了,要是能走,昨天召集尹良他们会议时,我就把这印交给尹良去护了。我眼下只有半个护卫营了,傅华封被挡在大关就是过不来,我是怕出了成都,到时就既回不了成都,也去不了打箭炉啊!”
周善培听他这么说,就说道:“季翁啊,这确实是个难事,但你也不能就这么坐困危城啊!”
赵尔丰说道:“今天会议时,我已经给尹良他们说了,马上调奎焕驻简阳的人马回成都,到时我就把田征癸手下的几营人马编入康边巡防军,让他带着人马跟我去康边!”
吴璧华就问道:“季翁,这田征癸一定会跟你去康边?”
赵尔丰说道:“我想应该没什么问题。他遭了保路会的祸,已经成了保路军的死敌,他跟我去康边肯定比留在成都好,再说他这总兵的位置也是我给他升的,我想,他会跟我走的。”
吴璧华说道:“季翁,我看未必!要是端方给他更多的好处,他就不一定会跟你去康边了,所以这不是万全之策啊。”
听吴璧华这么说,赵尔丰和三个师爷一下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几人都沉默了。
大家沉默着抿酒吃菜,过了好一会儿,一直没开口说话的汤怀仁才问道:“钟熔兄,你怕是想到了什么万全之策吧?你就说给我们大帅吧!”
吴璧华就一字一顿地说了两个字:“搭——桥!”
“搭桥?搭什么桥?”赵尔丰疑惑地问道。
吴璧华说道:“我本来以为,劝季翁趁早离开成都这个是非之地,这是个上策,没想到这倒是个下策。上策倒有一个,就是搭桥。这搭桥嘛,就是沟通,只要把这个沟通做好了,后边的事情也就好办了。怕就怕季翁不愿意啊!”
汤怀仁就着急地说道:“你又没说,怎么知道季翁愿不愿意呢?”
吴璧华沉吟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前次来见季翁,其实也说过,就是我当时说的下策,没想到这下策眼下倒是个上策。你们听说过草原上起火了怎么逃生吗?”
高达永说道:“起火了,就跑啊!”
吴璧华说道:“跑不是上策啊!你想,那草原上到处都是草,一着火就燃,而且草原上风大,风助火势,你跑得过风吗?”
高达永又问道:“哪怎么逃?”
吴璧华说道:“先放火把自己周围的草烧了!”
汤怀仁马上就明白了,就说道:“钟熔兄,你这着,高!”
其他人也明白了,都在点头,只有高达永还没明白,他又想了一下,这才恍然大悟,就说道:“钟熔兄,你是说,与其等城外的人打进成都,通电独立,响应武昌,还不如让季翁先在城里通电宣布独立,这样城外的人也就不会杀进城了。这能行吗?”
“怎么不行!现在武昌乱了,加入乱党的人里边,官位最高的就是黎元洪,也就是个协统,那些造乱的人,现在是眼巴巴地盼啊,要是有官位更高威望更大的人参加进去,他们就会觉得成功的希望更大,所以我想,现在如果瑞澂还在武昌,他跑去跟黎元洪说:‘我跟你们一起干!’那些人绝对会不计前嫌!要是季翁愿意,城外那些人还会跟季翁过不去?”
高达永一拍脑袋,说道:“对,对,钟熔兄,你说的确实是上策!那怎么做呢?”
此时,赵尔丰已是一脸木然。
其实,赵尔丰心里在明镜似的。他知道,吴璧华给他指的是一条阳关道,只要他愿意,只要他敢,他就能把SC这片天变过来,他就能脱出眼下的困境,他就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就能做下一朝的开国功臣。但问题是,孙文乱党能不能成事,吴璧华虽然说得言之凿凿,可他仍然不能确信,他一旦做了,他就不是拿他一人的性命下注,而是拿整个家族的命运来下注,也是拿自己所有的亲信的身家性命来下注,自己赔了这条老命倒不打紧,赔上整个家族,赔上自己所有亲信的身家性命,他觉得实在不上算,他也不忍心。他想,现在,还不是孤注一掷的时候。
所以他木着脸,半点表情也没有地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