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亲之事本是大事,宅中添人,族谱添口,总是要认认真真的热闹一场。倘若娶的是妾,则又另当别论了。用一抬小轿从侧门抬进,无须拜天地父母,穿着粉色衣裳的新娘被送进房内,当晚圆了房,就算有了正式名分。
纳妾时鹿晗正在厅中与家人们饮酒,因是生辰之日,少不得陪着亲戚们多喝几杯,又吃了一碗娘亲下厨亲手擀制的长寿面,饮了汤,二娘立在鹿母身后,时不时给众人添酒,一顿席吃了两个时辰才散,转去园子里听戏,两折戏后撒了赏钱,众人才作鸟兽散去。
鹿晗倒是精神不错,听完了戏,又去园子里游了一番,叫小厮自树上摘了些瓜果,抱在怀里一边吃着醒酒一边赏月。
一颗果子都啃了一半了,鹿晗才想起来,今儿个自己纳妾。
看这一天热闹的,把这事都忘到脑后了。
鹿母也多吃了两杯,酣醉的提早回房歇息了,不曾记得提醒,或许根本没想到圆房的事,也需得娘亲提醒。
鹿晗这才丢了果核,让小厮推着往自己院中赶去。
木轮车贴着风火墙行至半途,突听墙外传来一声吆喝,清清脆脆的嗓音英气十足:“你这老妖快将东西还我!”
鹿晗一愣,抬手示意停下,侧耳细听墙外动静,只听又是那英气十足的男声,正气呼呼的喊道:“凭什么说那是你的?那是我师傅传给我的东西,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么?这么不讲理的家伙我平生还是头一回见!”
鹿晗正在狐疑这人口中的老妖会不会是世勋,一道脆生生的兵戈碰撞声猛地划破空气,传至耳膜。鹿晗心头一紧,也顾不上自己还要赶回去圆房,叫人推着沿风火墙快步疾走,开了门观望。
鹿家园子占地十几里,墙外便是街市,天色已晚,街面上并无多少行人商贩,小厮们打了灯笼出来护在他身侧两旁,也随着看热闹。
鹿晗借着灯笼烛光去看,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年轻道人,胸前挂着阴阳鱼图案的铜镜,手中提着长剑,剑锋正气势汹汹的指在另一人的胸前。
那人正是世勋。
却不晓得为何出现在这里,且还与这不知哪钻出来的道士纠缠上了。
鹿晗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伶俐的小厮走上前去,作了个揖打哈哈圆场道:“两位大爷,你们这是作甚呢?要打架也远些去,莫要在鹿家门前打,万一出了人命,岂不是给府中惹事了?再说不远处就是官家,你们就不怕被拿了去?”
鹿晗眉峰一挑,心想倒是能说会道,可惜这两个,都是不怕事的。小厮的眼力还需磨练磨练。
那道人看到了坐在椅上的鹿晗,愣了一下收了剑,愣头青似地一路小跑过来,一张口就大咧咧的问:“你是这府中主人?”
鹿晗自然不应声,旁边小厮替主子答道:“这是我家大少爷。”
“哦哦,你就是鹿家大少爷?”道人十八九岁的模样,年轻蓬勃的一张脸上有些傻气,话说完又一句:“就是那个瘫子?咦,我看你好好的么,还能坐起身,瘫的还不算厉害。”
鹿晗撇了撇嘴,眼角扫向一旁远远站着的世勋,意思是你看你都惹上的是些什么人?
鹿晗心中不满,却还是冲着道人笑了笑,又冲小厮打了个手势,小厮连忙弓下身来道:“我家少爷的意思是请你们二位去府里喝茶,中间若是有什么误会,也坐下来好好谈谈,莫要在大街上打打杀杀的。”末了,小厮又补了一句:“今天是我家少爷生辰,大喜的日子,又娶了一房姨娘,你们不如放下恩怨进来吃杯喜酒。”
“哎,你生辰?”年轻道人一愣,抓了抓头像是为之前的冒失有些羞涩,又想到什么,冲着世勋那边恨恨瞪了一眼,才转过脸来冲鹿晗道:“也好,我听说鹿家向来厚道,今天既然是少爷喜日,也不做那败兴的事,喂,”他冲着世勋那边吆喝一嗓子,“我听说鹿家向来明理厚德,不如你我的恩怨叫他们评断一下,论个公平。也省的动手,可好?”
世勋在那处站着,也不知想了些什么,才走了过来,点了点头。
道人又对鹿晗道:“那就有劳鹿公子给我们做个公正。”
鹿晗啼笑皆非,公正?为他和世勋做公正?天枰本来就是倾斜的,哪有公正的道理。却还是点了点头,做了个手势请两人入府。
小厮推着他走在前面,后面有嘴碎的,悄声问那道人,你作甚喊他老妖怪?明明是气度不凡的人物。
那道人恨声道:“什么人物,就是个老妖怪!”虽是说的斩钉截铁,却因带了情绪,这话没有人肯信。
鹿晗将两人请到自己院中,就在六角凉亭里摆了些瓜果点心,又上了一壶热酒,就着月色摆了席。
鹿晗坐主位,世勋和道人面对面坐着,道人时不时抬眼狠狠瞪他一眼,世勋脸上却始终云淡风轻,不露情绪。
鹿晗命小厮摆好东西后就退去,自己替二人面前杯盏斟了酒,先干为敬,两人也端起酒喝了,一巡过后,鹿晗做了个请的手势,叫那道人说话。
“在下姓许,许明世,青云山青云观的道士。”许明世简短介绍过后讲到与世勋的恩怨,却是因为前些日子伊墨下山拿了他道观的宝贝,他便下山一路循来,一个月前才辗转寻到此处,找到了世勋。
许世明指着世勋,对着鹿晗言之凿凿:“别看他此时人模人样,实际上却是个妖,且是那种惯偷的妖!”
鹿晗闻言先是严肃点头,后又忍不住低下头去,无声发笑。
“鹿公子,你不信我吗?”许世明见他笑,顿感被辱,气的满脸通红。
鹿晗咬了咬唇,思索了一下才开口出声:“他既是妖,你不收他也就罢了,为何还带来我这里要我给个公正?你就不怕他起歹心,害了我这公正人?”
许世明傻傻的望了他一会,“啊”的大叫起来:“你会说话?不都说你是哑巴吗?”
“前不久才恢复,他们不知道罢了。”鹿晗淡淡答,一挑眉,说的温温和和:“我想给家人一个惊喜,还望道士莫传扬出去才好。”
许明世仍是愣愣的,却连忙点头:“那是那是。”
“嗯,”鹿晗眉眼弯弯的笑着,重新掌控话题:“刚刚说到哪了?”
“害人,哦,害人……不是,这妖虽然是妖,却没什么妖气,看起来他也是快要修成仙的了,不会害人。”
“是吗?”鹿晗依旧笑眯眯,“你收了他,取了你那宝物,再放了他就是。”略顿,又道:“难不成是你本领低微,收不了他?”
许世明从小在道观中长大,心思直来直去,单纯的很,哪里能听出来鹿晗话中的名堂,丝毫没感觉到鹿晗正在讹他的话,连忙道:“要论平常本事,我真收不了他,可我有祖师留下来的法宝,只要用了,就绝定能收了他,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会化了他……灰飞烟灭。我是修道人,众生平等,他又不是害人的妖,我也不想用……”说到这里,许明世颇为得意的扫了眼静坐不语的世勋,一副施与者的口吻道:“喂,你这老妖怪把东西还我,否则我就叫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啦!”
他只顾着自己得意,却没有发现鹿晗的脸上也冷凝下去,静坐在那,一动不动。
世勋终于开口了,一句话说的简洁明了:“那是我的,物归原主。”
“胡说,我师父明明说那是别人送他的蚕丝宝衣,刀枪不入,神鬼不侵。”许明世辩解,“我师父穿着那衣服也不知收了多少在世间作祟的妖鬼,你凭什么说那是你的?!”
“那是我的。”世勋仍是那句话。
鹿晗开口打断两人的纠缠不清,问:“那是什么?”
“宝衣!”
“蛇蜕。”
两人同时出声,却截然不同。
鹿晗愣神过后,顿时明白了,原来世勋前些日子下山寻的蛇蜕,就在这道人观中,还是人家的镇观之宝。
“你这蛇妖,胡说八道!”许明世气愤了。
“没有胡说,”世勋淡然道:“三百年前我蜕皮时过于虚弱,一时不查蛇蜕就被偷了去。不知道怎么流落到你观中。可笑你那师父,穿了妖物的皮囊,行着斩妖的事。如若不然,我也不会将这东西收回。若真是正义厚德,我就送你又如何?”
“胡说八道,我师父斩妖除魔有什么错!”
“人有人道,妖有妖道,妖魔自有道,神仙亦有神仙道,相辅相成。”世勋把玩着手中镂花银盏,头也不抬,漫不经心的说:“你师父自诩斩妖除魔,实则滥杀成性,不论善恶一概斩尽杀绝。如此行事,有违人道。坏了妖魔道的规矩,也坏了人道的规则。所以阳寿极短,三十岁不到就毙了命,你却以他为尊,莫非想效法他行事?”最后一句,语气虽依旧轻描淡写,却已暗藏杀机。
“效法他又如何?”仿佛被挑衅般,许明世拍案而起。
“除了你就是。”世勋静静道。
剑锋出鞘的声音猛地响起,扰乱了一园清净。
“今日我就除了你这妖!”
鹿晗默不作声,控着轮椅往后退去,看着两人重新缠斗在一处。
世勋赤手空拳,许明世剑花晃眼,却始终近不了他的身,两人身形已经模糊不清,院中草木被剑气扫过,尽皆躺倒,又有妖力拂过,尽数枯竭。
却始终没有一个人出来,连看热闹的小厮下人都没有,鹿晗知道世勋定是施了法,将这园中世界与外界隔离,也就放了心,安坐在椅上,看的津津有味。
几十个回合下来,许明世落尽下风,长剑都丢了,披头散发,神态狼狈。世勋仍是悠然沉静,仿佛不过是耍了场猴戏。
许世明心中正义,终是抵不过少年血性,激怒之下探手从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来,一手托在掌心,一手打了几个手决,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全是咒语。
世勋停下身,望着他手中那物微微蹙起眉,鹿晗惬意赏戏的神情终于变了。
自他从许明世口中得知果然有能制住世勋的法宝的时候,他就在想,如何毁了这东西才好。不为别的,只为世勋对他好,别说世勋是个好妖,就算是魔,杀人嗜血,他都要护着他。这天底下有那么多人,对他好的却只有这几个,愈是少,就愈要珍惜。哪怕违天逆德也在所不惜,否则人活一世,连想护的人都护不住,要这样的人生,有何用处?!
电光火石间,鹿晗身子一沉,整个人歪过轮椅,朝后仰去,他身后便是莲池,荷叶漂浮,池水粼粼,口中高呼:“道士救我!”
就这么坠入池中。
他那一声叫的极是尖锐,声震长空,许明世手中越来越明亮的金色光芒猛地停顿下来,瞬间熄灭了,想也不想的朝鹿晗扑去。
许明世刚抓住鹿晗一只手,就在这一瞬间,只见池中刚浮出水面的那张脸冲他微微一笑,笑的甚是狡诈又无辜,接着许明世只感到后脑一阵钝痛传来,他记忆里最后看到的是鹿晗的笑脸以及手中攥着的石块。
世勋施法将两人从莲池里捞出来,鹿晗咳了两声,刚一翻身就急忙从许明世另一只手的掌心里抠出了那紫铜色的小鼎,也顾不得浑身湿淋淋的,扶着莲池边缘坐起身,将那小鼎抛向世勋:“你收好。”
世勋接住那鼎,在手中看了看,而后收进袖里,神色如常,“倒是一场好戏。”
“呸。”鹿晗啐他一口,“还不送我回去换身衣裳?”又道:“你解了法术,我要叫人了,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世勋走过去,将人打横抱起,走向院中那楠木小楼。
鹿晗一手勾在他颈项,一手抹着脸上的水,刚抹了两把,突然想起来道:“快放我下来罢,今晚上我纳妾。这样子,倒像是你要纳我为妾了。”
世勋一低头,停住脚步把怀里人看了又看,最后道:“这般湿淋淋散发着淤泥味的妾,我也是平生未见。”
鹿晗恼羞成怒,在他肩头拧了一把,“我倒是不嫌你是又冰又冷的大长虫,你还来嫌我。怎么,对我这么评头论足,你想嫁我不成?你要嫁我,我就退了明年亲事,三媒六聘凤冠霞披给你备好,娶了你。”
世勋沉默片刻,道:“你这嘴,合该哑了那么多年。”
鹿晗嗤了一声,世勋又道:“无事,你房中那人我早已让她睡了。尽可安心。”
两人说着话,回到楼中,鹿晗看那新纳的妾室果然歪在床上,也就放了心。指使着世勋取了衣物来换,一边换着一边想起来问:“今晚你怎么会出现在这?”
“来送礼。”世勋看着他褪尽衣裳,露出单薄的苍白胸膛,“你的生辰,理应送礼。”
“送什么?拿来吧。唔……凉死人了。”
鹿晗解了裤子,挣扎着往下褪,叫人一把握住腰肢,冰凉掌心让他瞬间动弹不得。话也顿住,耳根泛了红,“做什么?今晚浸了凉水,又娶了妾,可不跟你洞房花烛。”
“我送的就是那洞房花烛的东西。”世勋蹲下身,将他湿透的长裤退到脚踝,掌心在那细瘦小腿上摩挲片刻,眼见着鹿晗耳根越来越红了,才松开手,正正经经的替他除了鞋袜,将身上水滴擦尽,又重新将衣物给他换上,只是动作里难免碰上鹿晗的肌肤,穿到底裤时更有心无意的碰到了鹿晗腿间,鹿晗腰身抖了抖,脸上彻底变红。
却睁大着眼,看着他的手在自己身上游动,骨节分明的手指修长而白皙,一件件捻起衣物,套上他的身子,草木清新的气息喷发在颈侧,湿痒难当,明明是简单的动作,却分外煽惑。没一会,鹿晗小腹下已经是一团火热,颤巍巍的直立了。
世勋若无其事,替他整好装束就起了身,取出一只檀木小盒来,巴掌大的长盒镂刻的花纹古朴简练,也不知盒中装了些什么,递到面红耳赤的鹿晗面前,“原是送给你的生辰礼,并不知你今晚纳妾。”
鹿晗呼吸略急,伸手接过,低声问:“是什么?”
“打开看。”
鹿晗将那盒子在手中研究片刻,很快推开盒盖,一股花香扑面而来,盒中淡紫色的膏状物,将盒子填的满满的,像一盒紫色豆腐,鹿晗看了半天,又用指尖蘸了一点闻了闻,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只好问:“这是什么?吃的?”
世勋眼底似乎闪过什么,沉默片刻,才道:“外用,不可内服。”
“疗伤的?也不像。这么香,像脂膏一样泛着油光。”鹿晗嘀咕着,还是想不明白。
世勋又出言道,“原是打算庆你生辰,给你用的。”
鹿晗呆了呆,他说的太正经,毫无端倪,却莫名的,这话里透出一股暧昧的味道来,鹿晗顿时悟了,“啪”地把盒子合上,丢在一旁,“有拿这东西做生辰礼的吗?毫无廉耻!”
“说了原本是送礼来的。”世勋走过去,弯下身来逐渐贴近,两人面对着面,胸膛像贴,厮磨般开口道:“你知道礼不单是这一样,还有配合的‘用具’。”
鹿晗只觉脑中“轰”的一下,这回连颈子都红透了,眼神闪躲着根本不敢看他,只往后仰躲,又气又羞的骂,“你这坏蛇!你你、我今晚就不该帮你,叫那道士拿了你这淫蛇最好!”
世勋仍是那般样子,老神在在的,看了他片刻,突然起身道:“我走了。”
“嗯?”鹿晗没反应过来。
世勋一言不发的伸出手,指尖朝自己掌心一划,顿时涌出血来,鹿晗一惊,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那血并未曾顺着掌纹流下,而是凝结在伤口那处,逐渐凝结成珠,弹丸般大小,闪烁着红色的光,形成实体。
稍后世勋拿起那颗血珠,一手执起鹿晗的手,放进他的掌心,淡淡道:
“若还想以身相许,就自己抹了那脂膏,用这个唤我。”
鹿晗又是面红,本想还嘴说谁要自己抹那东西等你来……一抬头,人已经不见了。
只有手中那颗红珠,散着幽幽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