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小镇,清晨湿气很重,小镇唯一的长途汽车站在一片蒙蒙雾气里更显破陋不堪。
说是汽车站,因为地处偏僻,平常也没有几趟来往的客运车,唯一比较能吸引乘客的,是这里有一趟能开到国境线的长途车。
沈年独自坐在长椅上,等待早班汽车的到来,对新一天的旅行充满了期待。
虽然身为华裔,这却是他第一次来中国,整整走了一个月,足迹遍布西南很多美丽的城市,人文风景之美,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因此他把原本应该结束的旅程又往南延伸到泰国和柬埔寨。
天色尚早,候车室里除了沈年之外只有两三个客人,看穿着打扮像是当地的农民,每个人腿边都放着鼓鼓囊囊的红蓝条编织袋。
等车百无聊赖,山里的手机信号又不大好,沈年无事可做,只得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那几个同样在等车的农民交谈,从他们的话语里了解一些当地的情况。
农民们乡音很重,沈年的中文水平本来就有限,对此地方言更是一窍不通,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的时候,他就以微笑来回应。那几个农民难得打开了话匣子,一直说个不停。
这时候,候车室的门被推开,短暂地打断了众人的闲聊。
来人是个极年轻的女孩,二十出头的样子,身形纤瘦灵巧,穿着咖啡色的外套,头上戴着一顶五颜六色的毛线帽子,帽子遮住耳朵的地方垂下两个绒球,看起来十分俏皮。
在众人的注视下,女孩坦然地走进来,雪白清秀的瓜子脸上,水盈盈的杏眼清亮有神,她看了看四周,选择在沈年旁边坐下,但又跟他隔了一个人的座位。
沈年没有想到,在这种偏僻地方会遇到长相如此甜美的女孩,出于好奇,他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从她的穿着和气质上来看,她应该和他一样,是出来旅行的。
女孩目不斜视,除了找位子时和沈年有过短暂的眼神交会,脸上的表情始终冷冷的。
此刻她安静地坐在那里,毫不理会周围人的目光,也不参与他们的任何交谈,仿佛身边的世界根本不存在。
“你要是想喝水,那边的茶水间有热水。”沈年主动打破沉默。
女孩扫视他一眼,对他忽然跟自己说话有些诧异,态度却还是冷冷的:“不了,谢谢。”
她目光低垂,吝啬得不愿多看身边的人一眼。沈年暗想,这个国家的人,除了思想更保守,似乎对陌生人,尤其是陌生的男人有着超乎寻常的戒心。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长途汽车开进了车站的院子,沈年让路给那几个背着沉重货物的农民,等他们都上了车,他才背上旅行包出了候车室。
空气中的湿气更浓重了,沈年回首望山,见山顶云雾缭绕,知道不久将会有一场大雨,他拉好冲锋衣的拉链,跨上了长途车。
目光下意识寻找之前那个女孩,见她坐在车左边某个座位,沈年坦然地走过去,选择在她后排座位坐下。
这里地处亚热带,初春季节早晚温差大,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车内温度比外面高了很多,玻璃上很快就起了一层雾珠,本来还能透过车窗看到不远处的山林,渐渐地,视线模糊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无意中,沈年看到前座的女孩正在车窗玻璃上写字,白白的纤细的手指从衣袖里伸出来,在窗户上写了一个小小的“泽”字,字很小,要不是沈年视力好,隔着一个座位,基本上没法辨认出来。
“泽”是什么意思?是她恋人的名字?
沈年猜测着,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念念不忘地在玻璃上写下的,除了恋人的名字,应该不做他想,于是他嘴角轻挑,微笑着继续看手里的书。
蔡景晖写的游记《到南极》十分有趣,是他于旅行中在某个书店买的,本来是想在坐车枯燥的时候打发时间,哪知道一看便上了瘾,竟有些手不释卷的感觉了。
车开了几个钟头,行程中不时有乘客上车。快到中午的时候,离国境线越来越近,边境关卡也多起来,每到一处关卡,就有荷枪的武警上车来盘查,众人不得不一次次把护照和身份证拿出来接受检查。
沈年是外籍,武警对他的检查格外仔细,不仅让他下车去扫描行李,还用感应器对他全身仔细搜索,十多分钟之后,他才得以重返座位。
走近前座那个女孩,沈年惊讶地发现,她手里拿着自己那本《到南极》,而且她仿佛看得津津有味,连他走到面前,也没有把书还给他的意思。
沈年坐下,等了一会儿,那女孩依然没有把书还他。他忍不住凑近一点,打趣地问:“你去过南极吗?”
他的突然发问,让女孩有些愕然。她将脸侧过来看他,见他的视线在自己手里的书上扫了扫,才明白他是在跟自己说话,便答道:“没有。”
沉默了一路,沈年听她终于肯开口说话,有点高兴:“这书很有趣,我看了两遍,你要是喜欢,送给你。”
女孩更惊愕了,把目光又分给他一点点,语气中不无嗔怪:“这是我的书,我从家里带来的。”
“咦,明明是我的,我刚才还在看。”沈年听闻此话,一边嘀咕,一边在行李翻找,结果翻遍背包也没找到。
“这真的是我的书,上面还有书店的章。”女孩把书的扉页翻开给沈年看。
沈年瞄了一眼,果然上面有书店盖的红戳,顿时奇怪,自己的书哪儿去了?下意识地弯下腰,他看了看座位底下,果然发现他那本《到南极》落在地上,仔细一想,大概是刚才武警上来带他下车检查时,忙乱中随手一丢,书从座位上滑了下去。
把书捡起来拍干净,沈年歉意地讪笑:“不好意思,我的书掉在座位下面了。”
女孩没说什么,只用明亮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就把脸转了过去。
不在意她的冷淡,沈年主动跟她攀谈:“世界尽头,和南极隔海相望的乌斯怀亚,我去过那里,火地岛森林公园很美,岛上有很多鸟类栖息。”
旅途寂寞,要是没有这种自来熟的勇气,也许在踏遍万水千山的时候会少很多乐趣。
“我去过巴罗,美国最北端的爱斯基摩小镇,每年有83天太阳不会落到地平线以下。我去的那天,一下飞机就听说镇上有个小伙子被北极熊吃掉了。”女孩望着车窗玻璃上那个小小的字,自言自语,似乎在回忆什么。
沈年头往前靠了靠:“你是要去泰国吗?坐船沿湄公河南下?”
其实他这是明知故问,从边境去泰国的路线就这么几条,走陆路出国境线,到口岸坐船沿湄公河取道老挝是必经的。
女孩轻轻地嗯了一声。
沈年道:“我也要去泰国,还要去柬埔寨,你要是不介意,我们可以结伴。”
“不必了,我习惯一个人走。”女孩冷冷地拒绝。
沈年尴尬地耸了耸肩,他热爱旅行,在旅程中与人结伴一段行程是常有的事,尤其是危险的路段,有个人做伴,遇到危险的时候也能多一分救援的希望。然而眼前这个女孩,显然是恨不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雨天坐长途车是枯燥的,但随着国境线的到达,这种枯燥很快结束。到了边境某个酒店,沈年和那个女孩一前一后下车,办理去老挝的签证。
傍晚时分,一场倾盆大雨忽至,就像人生无法预料的一场祸福,无因而来,又无由而去,雨停后,天边稀稀疏疏地挂着几颗星。
惬意地在酒店附近散了一会儿步,沈年远远地打量着这家灯火通明的酒店的外观,别致的尖顶金碧辉煌,看起来很有热带风情,比那些千篇一律的设计好看多了,他遂拿出相机拍下酒店的夜景。
等他放下相机的时候,却意外地看到白天的那个女孩正站在酒店门口左顾右盼,看起来像是很焦急地在等什么人。沈年好奇心顿生,她在这里有熟人吗?
让他没想到的是,等他靠近,女孩主动迎了上来,道:“沈先生,你终于回来了,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哦,什么事?”沈年很好奇地看着她,听她说下文。
女孩告诉他,她打听过了,这里能去老挝的船只接待团队游客,也就是说,如果想坐客轮去泰国,只能在酒店报名参加旅游团。
“我不喜欢跟团,太不自由了,就跟酒店的人打听了一下,这里有沿湄公河南下到泰国的货船,你有兴趣跟我一起坐货船去泰国吗?”女孩满脸企盼地看着沈年。
对她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沈年很意外,习惯了考虑周全的他并没有立刻答应,思忖片刻才道:“我也不喜欢参加旅游团,可是坐货船安全吗?湄公河这一带到金三角是几国边境,情况特别复杂,恐怕会有危险。”
女孩道:“我问过了,这里来往的货船很多,不会有危险,只要交了船钱,船长一般都愿意搭载一两个客人。”
“你不怕我是坏人?”沈年挑了挑眉毛,故意笑问。
女孩定定地看着他,答非所问:“你就说你去不去吧。”
沈年淡淡一笑,看来自己这个走南闯北的背包客此时在她心里比那些尚未眼见为实的人贩子及走私、贩毒分子要安全许多,因此她才会冒着不可预知的风险,向自己提出同行的建议。
“那好吧。”沈年本想说几句不想冒险之类的玩笑话逗逗这个女孩,话到嘴边,他忽然又不想看到她失望的表情,于是临时改了口。
“我要先去见见船老大再做决定。”他又加了一句。
“好,我跟你一起去。”女孩见他答应同行,很高兴。
两人一起去见了当地一家船运公司的船长,商议好价格之后,船长告诉他们,第二天一早四点钟就起程。
女孩叫Flora,沈年问她中文名,她没直接说,只是道:“你叫我Flora就行。”
都决定一起搭船去泰国了,还这么有戒心,沈年眉头微微一拧,随即又释然。知不知道名字又有什么意义,旅行中认识的伙伴,同行不过短短几天,实在不必彼此打听太多。
“你叫沈……”
“沈年。”
第二天的行程还算顺利,两人搭上一条从边境开往泰国清盛的货船。
出境以后,船航行在老挝境内。大副是个行船经验丰富的缅甸人,说一口流利的中文,沈年跟他攀谈时,对方告诉他,湄公河没有夜航设施,到了夜晚,所有的客船和货船都必须靠岸停船,等第二天天亮了再出发。
跟大副谈过以后,沈年转述给Flora:“明天中午离开老挝就到了界河,那是整个航程里最危险的路段,因为那一段水路不属于任何国家,而且靠近金三角,可能会遇上各种情况,大副让我们待在船舱的房间里不要出来。”
见Flora眉峰微蹙,沈年以为她是在担心安全问题,热心道:“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替你守夜,你安心睡,不用怕。”
Flora仰起脸,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害怕,就因为我是女的?”
难得见到她笑容初绽的可爱神情,沈年微微一怔,也笑了:“你不怕那就最好。”
“没什么可怕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出门在外就不能畏畏缩缩。”Flora脸上的表情还是云淡风轻。
河水碧绿,两岸是茂密的雨林,两人坐在船尾聊天打发时间,时间过得很快。
沈年戴上冲锋衣的帽子,见Flora一头乌黑柔亮的秀发被风吹得四散,忍不住道:“这里风大,回船舱吧。”
“上面太吵了。”Flora并不想回到狭窄的船舱里。
那里面住的都是船员和船员家属,除了卫生不怎么样之外,还有船员们打牌的吆喝声、年幼孩子哭闹的声音,听着就让人心烦。
她不进船舱,沈年便也坐在原处陪着她,拿着相机拍河岸风景,偶尔,他也偷偷地把她的身影框进他的镜头里。
“你住在中国哪个城市?”沈年越听越觉得她口音耳熟,像是外公的乡音。
“怎么,你习惯调查别人吗?”Flora听他问起自己的情况,语气不配合起来,似乎很不愿对他提及个人信息。
“只是好奇罢了,你说话的口音有点像我外公外婆,如果我猜得没错,你是雁京人。”沈年半推测半肯定地说。
Flora的眼中闪现一丝赞许之色:“想不到你这个国外长大的ABC还能听出我的口音。”
“你怎么知道我是ABC?”沈年诧异不已,自己从没对她说起个人情况。
“猜的,就像你猜我的籍贯一样。我还可以猜猜你的职业,如果我猜得没错,你是专业人士,不是医药行业就是IT业。”Flora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带着慧黠。
“你真是太神奇了,怎么猜的?”沈年惊叹着。这个女孩不仅神秘,而且聪明,自己非但没从她口中问出什么,反而被她猜中了职业和身世。
Flora笑而不语。
既然她不肯说,沈年也就不追问,继续道:“我们家移民美国已经整整三代了,我从没去过雁京,听说那里风景很美,有很多古迹,还曾是两个朝代的皇城,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去看看。”
Flora似乎被他这种热忱感染了,望着他:“三代以上的移民,除了一张华裔的脸,无论是性格还是观念,基本上已经和中国没什么关系了。”
“是啊,我觉得我跟中国人性格很不一样,用你们的话说,老美性格open,还有一种天生的表现欲。”终于找到机会打开话匣子,沈年英俊的脸上泛着笑意,眉飞色舞。
Flora脸色恬淡,安静地听他说话,半天也难得插一句,可沈年知道,他说的话她都听到了,尽管她没有表态。
河上的夜晚是平静的,四野一片漆黑,偶尔有不知名的鸟雀叫声,给夜晚增加了莫名的清幽之感。船上没有什么娱乐,电力只是用来照明,吃罢晚饭,船员们凑在一起玩了一会儿牌也就各自休息去了。
沈年从甲板上走进船舱,上了二楼回自己房间,从Flora门口经过时见里面透出微光,敲了敲门,听到她的声音之后,便推门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