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一下嘛。’
“喔。”
我闭上眼睛,想起大学时期跟6号美女在成功厅看电影的往事。
我想起那场难看到爆的黑白电影,刚结束时全场的欢呼鼓掌声。
6号美女在成功厅外拍了我的肩,告诉我她在BBS注册了sixbeauty,要我注册showball。我和她之间才开始有了沟通的管道。
满20岁那天刚好是13号星期五,她写了两封信给我,第一封祝我生日快乐,第二封约我隔天一起看《爱在心里口难开》。
看完电影后我告诉她,我小时候会莫名其妙害怕锅子,请她多包涵。
后来她说她小时候也是会莫名其妙害怕锅子的那种小孩。
还有《征服情海》,记得看完那部电影后在柏拉图咖啡聊天时,我突然想到鲸鱼和池塘的比喻,6号美女是鲸鱼,而我只是池塘。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想成为大海。
‘绣球。’
“嗯?”我有点恍惚,因为我正陷入回忆的漩涡。
‘绣球。’
“是。6号美女。”
‘好棒哦。’她笑了笑,‘电影开始了。’
以前只要成功厅的灯光熄灭,准备放映电影时,她总是这么说。
“是啊。”我也笑了,“好棒。”
真的是好棒。
虽然工作压力大,但起码稳定,待遇也不错。
6号美女也还是6号美女,即使仍然是鲸鱼。
而我相信只要自己持续努力,不久的将来一定能成为大海。
虽然不知道成为大海后是什么样子,但我一定会成为大海。
夏天结束了,秋天刚来临时,6号美女却要离开台湾。
‘公司要派我到芝加哥,除了工作外,可能也会修点课。’她说。
“要去多久?”
‘大概三年左右吧。’
“三年?”
‘嗯。’
我没立场说希望6号美女去或不去,即使有立场,我也不会干涉。
我只是觉得,三年是非常非常漫长的时间。
如果6号美女去了芝加哥,那么她跟我之间已经不止隔了一条河,而是隔了一大片海洋。
6号美女将站在更遥远的对岸,看着更更遥远的地方。
“我送妳去机场好吗?”我问。
她只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那天是10月初,6号美女要从桃园机场搭早上八点半的班机到大阪。
然后从大阪到底特律、再从底特律到芝加哥。
五点半从台北坐出租车到机场,我陪她去。
在出租车上,我和6号美女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既安静又诡异。
如果说些依依不舍的话,万一擦枪走火导致缠绵悱恻,我很担心司机会全身起鸡皮疙瘩而没有力气踩煞车。
“妳之前去过美国吗?”我终于打破沉默。
‘我只去过美国一次。’她说。
“那很好。”我说,“妳比我多去了一次。’
然后我们又恢复沉默,直到下了出租车。
划好机位、托运完行李后,还有一些时间才要登机。
我们找了位子坐下,6号美女右手拿着夹了登机证的护照,不断轻轻拍打左手掌心,发出一连串细微而规律的啪啪声。
我突然觉得那种声音很刺耳。
“这个机场好像越来越小了。”我说。
‘是吗?’
“机场承受了很多能量。”我说,“送机时的感伤、接机时的喜悦,这两股能量非常巨大,而且无时无刻都会在机场上演。感伤的能量会让机场变小,喜悦的能量会让机场变大。”
‘那为什么桃园机场越来越小?’
“在一般机场这两股能量会均衡,有多少感伤就会有多少喜悦,因为出去的人都会回来。”我顿了顿,说:“但桃园机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她问。
“对于桃园机场而言,总是离开台湾的人多,回来台湾的人少,感伤的能量大于喜悦的能量。久而久之,桃园机场就越来越小了。”
‘绣球。’
“是。6号美女。”
‘我会回来的。’
“我知道。”
‘绣球。’
“是。6号美女。”
‘我们是千辛万苦来到这里讨论机场的大小吗?’
“不。”我说,“我们是来这里道别的。”
6号美女终于停止用护照拍打手心的动作,缓缓站起身。
我也站起身,陪她走到手扶梯。
‘还记得秋天的风吗?’她问。
“记得。”我点点头。
‘请你闭上眼睛。’
“我可以不闭吗?”
她点点头,然后双唇微微噘起,朝我脸上轻轻吹气。
“6号美女。”
‘是。绣球。’
“妳一定会长命百岁。”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我,我也静静看着她。
我猜我们应该都在忍住一样东西,而且很成功。
她转身上了手扶梯,再转身面对着我。
手扶梯缓缓向上,我的心慢慢下沉。
到了二楼的瞬间,她的脚步有些踉跄。
她挥挥手后,第三度转身,我的视线只抓住瞬间的背影。
眼泪虽然可以忍住,但悲伤不行。
我的心一定是在飞机起飞的瞬间沉入海底,而且怎么拉都拉不起来。
我试过很多方法把心拉离海底,可惜毫无作用。
到后来我采取消极的逃避方法,比方说坐捷运时不走6号出口。
碰到9也不行,因为只要我倒着看,就变成6了。
6号美女走后两个月,也就是冬天刚到来的时节,我突然想起以前的名片檔。
‘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春天近了,夏天就不远;夏天如果不远,秋天也就快到了;秋天既然快到,冬天的脚步便近了。
现在是怎样?
要一直冬天到死吗?’
我很担心我的心情会一直冬天到死,便决定去热闹的地方走走。
我去逛了清大夜市,因为6号美女不喜欢人太多的场合,所以去人多的地方比较不会让我触景伤情。
但当我看到卖麻辣鸭血的摊位时,我竟脱口而出:
“6号美女一定会很喜欢。”
那一瞬间,我整个人呆住了,然后莫名其妙悲从中来。
我知道6号美女会回来,我知道三年的时间忍一忍就会过,可是我很喜欢6号美女啊。
我真的很喜欢6号美女啊,我真的很喜欢她啊。
这里有好多人,也许我该用第二人称的‘妳’来称呼6号美女。
我真的很喜欢妳啊。
我真的真的很喜欢妳啊。
在清大夜市把情感发泄得一塌糊涂后,我猜我已经离开海底。
我更寄情于工作,那是6号美女走后,我生活的全部。
6号美女将成为更大的鲸鱼,因此我必须成为更辽阔的大海。
不知道6号美女在芝加哥过得好吗?
在芝加哥,我只认识打篮球的那个Jordan,可是他不认识我。
手机虽然也可以互通,不过得先办国际漫游,费用太高并不划算。
6号美女在当地另外办个手机,但主要是在美国境内联络之用。
因此跟6号美女的联络方式,最方便省钱的,还是MSN跟E-mail。
BBS也可以,但我已经很少上BBS,6号美女更是几乎不上了。
虽然偶尔可以透过MSN、E-mail和6号美女说说话,但我还是常觉得寂寞。
当初为了6号美女自愿调来竹科,如今她走了,我又想回南部。
老家和赖德仁、苍蝇都在南部,如果回南部我应该会开朗一些。
不过情况并不允许,我只能在这里继续向前。
有时我会觉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像‘卡’字中间那一横。
6号美女走后五个多月,我收到她寄到公司给我的信。
是那种贴邮票、盖邮戳、手写的信。
在E-mail、手机简讯满天飞的时代,书信到底还能扮演什么角色?
6号美女寄信的日期是风铃花盛开的时节,但我收到信时,风铃花却已落尽。
6号美女,当雨过天青,阳光照射到妳身体时,妳一定会变成彩虹。
请妳不要怀疑。
我想从BBS寄封信给她,像是从故乡海边捎来的问候。
我连上BBS,发现信箱里有新信,是6号美女寄来的。
看了看寄信日期,是她出国前三天寄的,离现在五个半月。
而我竟然已经半年没上BBS了。
6号美女在信上说,她觉得我像是想征服山顶的登山者。
我不是登山者啊,我也不想征服山顶,我只想成为大海。
但因为我笨,不晓得该如何做,所以只能埋头苦干。
而看到背影的人,其实是我,并不是妳。
那时妳搭着手扶梯上了二楼,而我在一楼看着妳。
当妳转身而去,我只看到那瞬间的背影,然后妳就消失在我的视线。
万一以后不再见面,我对妳的最后印象,就会是妳的背影。
我在BBS上把信写好,然后寄给sixbeauty。
虽然不知道她何时才会看到信,但我相信总有一天她会看到。
之后我大约每隔两个礼拜便上BBS,想知道她收到信了没?
但她的信箱里始终保持着有新信的状态,上线日期也始终没更新。
这期间倒是常遇见sexbeauty,遇见时会跟她丢丢水球。
没想到6号美女走后,跟我说最多话的人,竟然会是sexbeauty。
秋天又来了。
我连上BBS后,却发现sixbeauty这个ID已经不存在了。
6号美女一年多没上这个BBS站,于是账号被砍了。
对我而言,这几乎可以表示6号美女不见了。
BBS上的绣球与6号美女相识于秋天,开始与结束也像秋天。
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开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莫名其妙结束。
春夏秋冬各有各的景致,也分别有我和6号美女相处时的回忆。
这些回忆或许不同,但同样是绚烂缤纷,所以6号美女一定是彩虹。
当季节变化重复上演时,我只会更加思念6号美女。
有时思念会像一把利刃,刺痛我胸膛。
我不禁想问:何时我才能再见到6号美女一面?
当你听到小学生说他以后要当航天员时,你会笑他不自量力吗?
不,你会觉得欣慰。
当你听到中学生说他以后要当航天员时,你会笑他不自量力吗?
不,你会鼓励他多加油。
当你听到大学生说他以后要当航天员时,你会笑他不自量力吗?
你也许会,也许半信半疑。
当你听到现在的我说以后要当航天员时,你会笑我不自量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