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自高和田永红碰一下酒杯说,是不是包田到户这些年,老在那几亩责任田的小圈子里活动,真的让你得了自闭症、孤独症,过来不是这风格呀?
田永红把酒喝下去,吧嗒几下嘴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念想,那地种熟了舍不得,再说我这人好静,不想凑这个热闹。
乔立新说,看到了吧,这人现在是一根筋又钻进了牛犄角,真正拿他没咒念!田自高走后,乔立新躺在被窝心里仍别扭着,她默默想一阵说,三和尚说怕你得那孤独症、自闭症,倒提醒了我。你是不是因为咱不能生孩子,大伙儿叫你骡子受刺激心理变态了,才不愿和人们在一起的?秋深了,白天树上没了老哇哇的吵闹,夜里却有了蝈蝈叫。田永红沉默好大一会儿问,这是谁说的?乔立新说,你不愿参加合作社,又不愿意调地,大伙儿难免这样想,我也觉得你有点像过去村里那老绝户头似的,变得格色了,有些心理变态。这话击中了田永红的要害,自从知道自己是骡子后,他最怕的便是人们这样看他,叹口气说,这人啊,看起来还真没个自由,想做个自由自在种地的老百姓都难!
田春林回到家时,田志和正和乔守才坐在院子里聊天。两个人嘴里都叼着旱烟袋,头顶上一片烟雾缭绕。他在屋里躺一会儿,拎个田大妈用麦秸拧的墩子坐下,问两位老人当年合作化时,村里人是个啥心态?
田志和眯起眼睛想一阵说,那时候人们的热情可高了,用个词可以说是争前恐后。老槐树下搭了个台子,开成立大会时,年轻人抢着登台表态,有的把家里的牛也牵来了,牛犄角上还戴着大红花……乔守才打断田志和说,你那时岁数小,看到的是表面现象,其实背后里也各揣各的心事。
田春林问,都揣着啥心事,乔大大给详细说说。乔守才咂咂嘴说,啥心事?当时地主富农刚被分了房子、分了地,是斗争对象,不敢不加入。那些中农上中农情况就复杂了,恐怕没有一个是心甘情愿的,就是贫下中农也不是人人都想加入。土改没几年,刚有了自个的土地……你爷爷就是个例子。为你们家加入合作社,你爸爸没少跟他干仗,最后还是他这个积极分子偷着报的名。
乔小珍来找父亲回家吃饭,听了这话,问,最后使了啥法,人们都加入了?乔守才说,因为当时合作化、人民公社是政治运动,县里公社下来人组织发动,后面还有保守落后、思想反动一个个大帽子,那形势逼得你不参加不中!田志和说,不光是政治运动的作用,合作化、组织起来确实有它的优势和好处,那时候人们的心劲足、热情高,合作化走社会主义道路,让人们有了一个新奔头。
乔小珍说,我们的合作社也是组织起来,为全村人办好事,咋这样难?田志和说,庄稼人怪着呢,合作化、大跃进吃了苦头,现在啥都怕合起来。乔守才说,这是落下病根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田春林问,不愿参加合作社有这些原因,调地总是个好事吧,把小地块合并成大地块,家家种起来方便,这里头难道还有啥问题?田志和笑笑说,这事你乔大大研究得透。乔守才看一眼田志和说,你别不服气,这事我还就是比你研究得透!便扳着手指头对田春林和乔小珍说,里面动脑筋、扒拉小算盘的地方也不少,这地有远有近吧?有肥有瘦吧?有经管得精心不精心吧?有的人家肯下功夫会养地,庄稼长得壮实,收成就好,田大明白经管的地,肯定没人愿意种!乔小珍说,大伙琢磨的就是这些呀?难怪人家说咱庄稼人目光短浅、愚昧,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田志和感叹道,庄稼人的心是和土地连在一块的,这地分了,把人的心也分了。地散了,人的心也散了;人心散了,啥事也就都不好办了,咱农民确实需要教育……乔守才说,我看过去那教育农民,就是糊弄农民、愚弄农民,结果把咱农民教育怕了,弄得人们老怕吃亏上当,啥事不是往好里想,先往坏里想。
田春林问,合作社下一步该咋办,两位老人有啥好主意,给我们指点指点。田志和说,你们不是说老支书是定盘星吗?他很关心合作社,后晌去看他,还在一块议论过这事,去找他讨讨主意……田春林和乔小珍没顾上吃晚饭,去了老支书家。田德明见到两个年轻人笑呵呵问,听说你们这过河的小卒遇到难题了?别发愁,啥事都有个磕磕绊绊。田春林说,不是磕磕绊绊,我们迈不动步了,来找老支书讨主意。田德明指指摆在桌子上的棋盘说,马走“日”,象飞“田”,这飞象有个“压象眼”,跳马有个“别马腿”。马腿被“别”住了,不能往这边跳,就得往那边跳,大伙儿同意把温室交给合作社管理,你们就先把这事鼓捣好了,别一个心眼老想着吃大豆饽饽。毛主席说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仗要一个一个地打,用咱庄稼人的话说,就是不要一口吞个胖子。当年合作化还有个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现在的小康社会也分个初级阶段、三步走。庄稼人信奉个眼见为实,不见兔子不撒鹰,你们的合作社先把温室建好了,把蔬菜经管好了,人们真得了实惠,下一步的事也该好办了。
田春林说,现在的关键是村里的地调不了,建温室的规划不能落实,下一步没法走。
田德明问起合作社的规划。乔小珍没拿图纸,找一支笔在桌子上画起来,边画边做着讲解。田德明听完说,咱村的地早该调了,这事儿该没多大的阻力,明儿个开个村民会,我给大伙儿说道说道这事。
第二天的村民会,在村委会院子里举行。会议由田春林主持,乔小珍讲了建温室的规划和调整责任田的好处。她特别强调了两点,一是全村温室集中连片建在一起,有利于技术服务,统一管理和组织销售。二是按生产技术要求,温室要在十月底之前建成育苗,否则会像种粮食一样错过节气,误了生产降低效益。何丰年作为包村干部,代表乡政府讲了土地调整和温室建设的意义,他仍有些兴奋,讲得慷慨激昂,要求广大村民站在讲政治、讲大局的高度,做改革的排头兵,不当绊脚石。
几个人讲完后,田德明撑着拐棍站起来,斟酌了一下措辞,缓缓开口说,今儿个把大伙儿召集在一块开会,有两件事要宣布,为啥不说是商量,要用“宣布”这个词,是觉得这事必须这样办。第一件,咱村里差不多家家参加了温室技术培训班,知道了温室生产效益高,也报名准备建温室。把温室建在一块的好处,大伙儿刚才都听到了,仔细琢磨是这么个理。田春林他们搞了一个规划,我看这个规划很好,按这个规划,村里决定把庄南靠滦河的一百亩地,作为温室蔬菜生产基地。第二件,各家的责任田是实行大包干时,按各生产队地块划分承包的,家家东一块西一块、南一块北一块,零零散散种起来不方便。上面一直有政策,好多地方也都重新调了地,咱村一直没有调。这次结合建温室,打破原来生产队的界限,全村的土地统一进行一次调整。参加合作社的调到一起,其余人家的责任田也调成大地块,这样调了对各家各户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是好事不是坏事,所以必须得调,而且是借着秋收马上调!
田德明最后说,我向来主张村里和睦,以和为贵,这次调地要调得和和气气,别因为这事闹出矛盾纠纷,地要合,人也要和气。
田德明话音落下后,人们就嘁嘁喳喳议论起来。有的说这地是该调了,调到一块儿种起来方便,还有人举例说田大明白村西有块三角地竟忘了种。田大明白吵吵嚷嚷说,哪儿是忘了,我一个人二亩责任田,边边角角分了四五块,是去了没找到那块地。
坐在人群中的郑玉芳,见没人提乔守金这个村主任,也没谁搭理她,心里突然上了火气,站起来气呼呼说,乔守金不在家,我不能代表他这个村主任,代表自个说句话,我家没加入合作社,也没报名建温室,那个百亩温室基地里有我家的地,想调门儿都没有!
人们听这话吃了一惊,正不知咋应付这个多事的女人,就见坐在不远处的田自高走过去,拉了她往外走。
郑玉芳刚开始没反应过来,跟田自高走几步,甩开他的手说,大白天拉拉扯扯干啥?
田自高反应就是快,敲敲脑袋说,昨儿个去县城见到乔主任,要我给你带个话。
郑玉芳翻翻眼皮问,带来啥话?田自高故作神秘地说,很重要的话,当着这么多人不能说。郑玉芳半信半疑,跟田自高来到院子一角,问,啥重要话,不能当着人说?田自高说,乔主任让你在村里少说话、少表态,说你一说话就代表他,容易引起误会。
郑玉芳问,他真这么说的?田自高本来编的瞎话,继续假戏真唱说,这还有假,他原话是这样说的,毛主席是咋批评江青的,不要乱讲话,不要下指示,不要以我的名义发表意见,回去就这样告诉她!当时旁边有一个女的,还说乔经理这话说得太有水平呢。
田自高最后顺嘴溜出来的一句,无意中触到郑玉芳的敏感神经,问,那女的是不是描眉画眼,头发染得红不红黄不黄的?
田自高顺着杆子往上爬,说,是这个样子,当时我还想,咋把头发染成跟原来生产队时的枣红马一个颜色。
郑玉芳听这话,骂了一句狐狸精,而后回到人群中说,刚才的话算我没说!把全会场的人都逗笑了。
有人悄悄问田自高用的啥法,让郑玉芳态度转变得这么快?田自高说,偏方,偏法治大病。
踏破铁鞋无觅处。柳暗花明又一村。找准钥匙才能打开锁。老支书田德明一番话,没讲啥大道理,也没有疾言厉色。百亩温室基地落实了,责任田调整也没了啥大的分歧和争议,人们便议论说,姜还是老的辣。过来背后说田德明是和事佬的人,也说老支书表面上和气,心里有数,这和为贵是大智慧。
田大明白说,你们以为老支书整天在家自个跟自个下棋,是没事闲得哼哼?他那是把咱村当成了一盘棋,家家户户都是上面的棋子,老爷子早把每个人摸透了,掂量熟了,他想干的事没个行不通。有人跳出来瞎咋呼,那叫猴螂伸胳膊挡车,不知道自个多大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