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一个充满诱惑和刺激的季节。地里的庄稼疯长,野草疯长,河里的蛤蟆老疥,岸上的蚂蚱、蚂螂,一双双、一对对肆意演示着各种版本的爱情。人们的欲望也像爬上墙头的拉拉秧,四处蔓延,游走在庄稼地和河岸边的年轻恋人,很容易发生在普通日子里不能发生的事情。
这几天,大闹一有时间就跑去帮豌豆干责任田里的农活。大闹人粗粗拉拉,没啥心眼,又莽莽撞撞想表现自己。他的这些举动完全是想引起姑娘们的注意,好找个媳妇,而豌豆看中了他,却浑然不觉。乔小珍知道豌豆的心思,帮她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那天大闹在果园里举着伤手,编了一个医院女护士看上他的爱情故事后,乔小珍找到大闹说,你只顾快乐嘴,有人可生气啦!
大闹迷迷瞪瞪问,我又得罪谁啦?乔小珍说,你呀,是真傻还是假傻,没觉出哪个姑娘对你好?
大闹咧着嘴说,真有这事,我没有感觉出来呀?乔小珍说,你真是个棒槌!还整天这个看上你、那个对你有意思,真对你有意思的却不知道!想想平时谁常对你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又老在你眼前转?大闹嘴里啧啧有声,想了一会儿,叫道,你说的是豌豆?乔小珍说,看起来你脑袋里还不是那么少弦。大闹说,她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连句玩笑都不开,还以为人家架子大,看不起我呢,哪敢往这儿想。乔小珍说,这里有个奥妙,当一个姑娘跟你打打闹闹开玩笑时,里面的因素是很复杂的。当她不跟你开玩笑,还对你使性子、发脾气时,那就是心里有了你,这是心理学,你好好琢磨和观察去吧。
大闹喜出望外,当晚就找个借口把豌豆约出来,他不知咋开口,只是望着豌豆嘿嘿傻笑。豌豆拉长脸说,笑个啥,县医院小护士又来吹你手啦?
大闹嘿嘿笑着说,那都是没影儿的事,编瞎话逗大伙儿玩的。豌豆说,不害臊!想媳妇想得入迷了吧?编个瞎话也不靠边儿,还弄出个白衣天使,你咋不说七仙女看上你啦!大闹委屈地说,你们一个个不是给我介绍“魏宝娟”,就是不搭理我,敢想哪个?
豌豆生气地说,你就是缺心少肺没良心!在县医院住院时,人家专门去看你,还小护士捧着你的手吹气!那小护士安慰你几句也是为了工作,真心疼你的人却不知道。
大闹想起住院时,几个年轻人去看他。正赶上护士换药,他疼得呲牙咧嘴,脸上一个劲儿冒汗。田凯几个有的开玩笑说他娇气,有的要他学习江姐、李玉和,说人家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往指甲缝钉竹签也没喊一声,只有豌豆红了眼圈不吱声。大闹明白过来,说,咋没良心?你们走后我就想,豌豆是个心肠好的姑娘,能娶这样一个媳妇就好啦。
想得美!豌豆轻轻捶大闹一拳,拉过那只伤手问,还疼不疼?大闹倒像恋爱老手,顺势抓住豌豆的手说,刚才还疼,你这温柔的小手一摸就不疼啦。
豌豆打了一下大闹的手说,少贫嘴!小手指头没了,干活别扭不?大闹伸出手,扳着几个指头说,大夫说手指的功能大拇指占一半,咱干活用的主要是大拇指、食指、中指——老大老二老三这三个指头,小指头没了就是掏耳朵别扭点。
豌豆说,没事,咱买个掏耳勺,我最喜欢给人掏耳朵。大闹激动起来,一下把豌豆拉在怀里说,豌豆,你真是个好姑娘。豌豆推开大闹说,你是不是在城里打工学坏了,见了女的就又搂又抱的?大闹说,城里的那男男女女还真不像话,大白天啥事都敢干。说到在城里打工,豌豆心里一片惆怅和茫然,问,你还想出去打工吗?大闹不知怎么回答,说,你去我就去。豌豆望着夜空,叹口气说,我不想去了,城里虽好,也有让人伤心的地方。大闹说,你在工厂打工还好点,我们干建筑活从这个工地到那个工地,住着窝棚盖楼房,工钱还老欠着。电视上老说要尊重农民工,碰上了啥事城里人却不是用卫生球眼睛看你,就是斜着眼角瞅咱。小区里出了盗窃案,哪个女人晾在阳台上的裤衩背心丢了,农民工总是怀疑对象。你说那东西花枝招展的,在外面晾啥?弄得跟联合国门前升的国旗一样,看了让人抓耳挠腮的。
豌豆说,说去不去打工的事,扯这干啥,你们男的是不是都有啥病?大闹说,我出去打工为的是挣钱说媳妇,你不出去,我哪儿也不去了,就在村里守着你!说完又把豌豆往怀里拉。豌豆这次没挣扎,她把头靠在大闹肩上说,想在村里待下去,你的脑袋也要开开窍,多向田凯、立秋学学。现在讲的是科学种田,不学习新技术,和去城里打工一样,在家种地也是二等公民,让人瞧不起。
大闹第一次和一个姑娘坐得这样近,第一次把一个姑娘搂在怀里,感觉就像在梦中。胖乎乎的豌豆,身体发育正是最完美的阶段,大闹闻到了一种迷人的热气和汗香,隔着夏日里薄薄的衣服,感触到了女人肌肤的润滑和弹性,手便不安份起来。豌豆察觉到大闹的企图,跳起来逃走了。
这个夜晚,豌豆一个人在滦河岸边坐了很久。豌豆是个表面上话语不多,内心里却很复杂的姑娘。因为母亲四仙姑的名声不好,她从小就觉得有些抬不起头来,一直想早早离开这个家。她有个姐姐叫小麦,在县纺纱厂打工,高中毕业后,便也去了那个厂子打工。
纺纱厂原来是县办集体企业,投产后就起起伏伏,死死灭灭的。在经过几次改制后,越发病入膏肓,最后被内蒙一个煤老板买去。豌豆喜欢文学,读过的书中有一篇写纺织女工赵梦桃的报告文学,在电视上也看过穿了白围裙、戴着白帽子的纺织女工,在车间穿梭忙碌的情景,这让她非常羡慕。没想到进厂后,被安排在原料库工作,整天跟棉花包打交道。工作累不说,还弄一身棉花毛,身子像北极熊,头发像白毛女,咳口痰吐地上也是一团棉花毛。
更可怕的是,那位内蒙老板是靠倒煤炭发的家,对煤炭行情把握得很准,或囤积或出手,总能大把大把挣钱,对棉花棉纱市场却是脑袋里一团棉纱。他派来当经理的表弟,主要精力没有用在管理和经营厂子上,而是放在了纺纱女工身上。这位经理就像一匹内蒙古种马,把一个个纺纱女工当成了发情的母马,有人提示豌豆,凡刚进厂的女工都要先在原料库工作,只要你撅撅尾巴,就能换个好工种。而原定每月八百元的工资,因为产品质量问题卖不出去,每月只发四百元生活费,去了吃饭等花销,买卫生巾都困难。有女工为了省下这笔开支,偷偷用棉花代替卫生巾,结果被耳目打了小报告。内蒙古种马对这事很感兴趣,说谁用了棉花自觉坦白,现在科学很发达,有DNA技术,破起案来很容易。
这样干了一年,已在外面闯荡了几年的小麦,带豌豆离开了纺纱厂,去另谋出路。两人租了间房子,小麦去了一家美容美发店,豌豆到一户人家当保姆。过了没半年,豌豆发现姐姐有了变化。小麦先是纹了眉,把原来很重、离眉心很近的眉毛,不知用啥办法去掉了,纹成两条细细的、弯弯的月牙眉。她的穿着也变了,超短裙把屁股裹得原形毕露,两条腿则迈不开步。那种被田自高叫牛捂眼的乳罩,也换成了衬着厚厚海绵的,把胸脯挤得又高又鼓。豌豆说这打扮太张扬、太扎眼。小麦说是工作需要,干美容美发的没个形象,咋能吸引顾客。豌豆觉得这话也有些道理,想自个去理发,也不会找个邋遢人。直到一天后晌,豌豆突然有事回租住的房子,见小麦和一个男人赤条条缠在一起,才明白姐姐在干什么。
豌豆和小麦吵起来。小麦却很坦然,还有些理直气壮,说她早到了出嫁的年龄,原想打工挣个嫁妆钱,体体面面把自个嫁出去,结果这些年连条项链钱都没挣出来,那美容美发店也不景气,不干这事连房租和吃饭的钱也没有。豌豆气愤地说,你这是在当小姐、妓女、鸡,丢死人啦。小麦已不知廉耻,露出一副女痞子相说,你别说得这么难听,官方还有人说我们是性工作者,叫妓女是歧视呢,每年的艾滋病宣传日,要免费发放安全套,也算是社会需要关心的弱势群体。豌豆气蒙了头,说家里有个母亲和乔大舌头就够丢人现眼的了,你的事传出去全家人脸往哪搁?从今以后没有你这个姐姐!
吵架的结果是豌豆搬出来,住到了做保姆的那户人家。豌豆打工的这家三室两厅。男女主人住一间,在外上大学的女儿住一间,一位老太太住一间。女儿那间虽然空着,却不许人进。豌豆说了好多好话,女主人才同意她在老太太房间夜里搭地铺住下。这家的男主人四十多岁,在港口开一家物流公司,做买卖铁矿粉生意,女主人是医院的一位护士。豌豆的服务对象是那位老太太、男主人的奶奶,九十多岁了,患脑血栓瘫在床上。她每天的工作便是给老太太喂水喂饭,再把这些水和饭变成的排泄物清理干净,并定时翻身、捶背、揉腿。豌豆不嫌脏、不怕累,活干得很认真。她来后,老太太身上干净了,屋里没异味了,胯骨上的褥疮也好了,一家人都说她是个朴实姑娘。特别是男主人,常用感激的目光看她,过年过节还要额外给红包。
豌豆住到这家时间不长,就感到男女主人间的关系不是十分和谐。女主人对老太太住在家里常发牢骚,说没有公婆,倒要伺候奶婆婆,同时老怀疑丈夫拈花惹草,在外面有相好的。男人十天半月回家一趟,进门先要悄悄检查一遍衣服上有没有长头发、香水味,而后再问这些天都在忙啥,时间地点、与何人打交道都要问个清楚。到夜里黑了灯,却弄得床吱呀乱响,抽羊角风样高一声、低一声嗷嗷叫。豌豆虽然知道两口子在干啥,心里也一惊一乍的,不知道是幸福的还是痛苦的,觉着那女人不是在享受,倒是像在受刑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