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天的暑气如同被下了蛊的热魔,整日幽灵般游荡在滦河右岸,只有到了晚上,夜风才会带来一丝凉意。这时候,守候在天河两岸的牛郎和织女,会看到他们曾经生活过的这片土地上,一个个柴门打开了,人们或拎了用麦秸、高粱叶拧的坐物,或席地而坐,开始聚集在星光下歇凉了。
歇凉的历史不知有多长了,怕是盘古开天、女娲造人才是它的源头。在灿若星河的一个个村落里,歇凉的情景几乎是相似的。村街里一块最干燥通风的地方,属于上了年岁的老人们。他们的年纪都在七八十岁以上,有的耳朵聋了,眼睛花了,牙齿也快掉光了。他们的话题也是古老的,《岳母刺字》《杨家将》《七侠五义》,自然也有牛郎织女和《聊斋》中的鬼狐故事。这些故事是一代代口口相传下来的,内容和情节在他们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完整过,也就免不了有张冠李戴和关公战秦琼的事情发生。其结果便是你插一嘴,他纠正几句,讲故事的人不断变换着,到头来却越讲越乱,但这一点儿也不影响他们的兴致,因为他们崇尚的是精忠报国的精神和壮士好汉惩恶扬善的侠义行为。他们当中不少人,一个晚上也说不上几句话,只是默默坐在那里,偶尔传递一下手中的烟袋,也是在无声中进行的。倒是那被点燃的烟袋锅一明一暗地闪烁着,像是在和天上的星星交流什么。他们非常留恋这块被白天的日头晒得热乎乎的土地,留恋这星光下的夜晚,直到三星过午,勺子星调转了勺口,才互相告别一声,回家睡觉。有的这一觉睡下去,就再也没有醒来,永远睡到他们劳作一生的土地里去了。
女人们出来得晚些,她们的话题大多集中在家长里短上,谁家姑娘钻了麦秸垛、高粱地,哪个媳妇虐待了公婆,都要趁着夜色是是非非议论一番。
那些正值壮年的男人们话题最广泛,他们会把走南闯北听到的奇闻怪事,从各种渠道得来的消息传播一番、添油加醋地渲染一番。而年轻男女则会在这样的夜晚,去演绎和升华他们浪漫的爱情故事。最兴奋的是孩子们,他们或凑到老人堆里津津有味地听“古言”,或借夜色掩护玩着自己的游戏。
庄稼人在日光下长大,在星光下成熟。如此这般,一个夜晚、一个夜晚地过着,夏天的日子便过得丰富多彩,过得有滋有味,也过得很快。
歇凉是庄稼人最惬意的消遣和娱乐,也是一种乡土文化,或者文化形态。它带给人们的不只是劳累后的放松和休闲,还有道德的规范和文化的启蒙。好多事情都在夏天里生发,好多故事都在夏日的星光下流布。女人们张家长李家短,嘴大舌长的议论评说,虽是闲话,却道出了是非曲直,对那些不敬不孝的行为有鞭挞作用,张扬着古老的传统。而在文化的启蒙和传承上,它的作用更大,庄稼人没有进过啥学堂,他们耿直侠义、淳朴善良的种子,大都是因了这些故事播下的,在星光下萌芽的。
还有,他们在讲故事的同时,也在创造着故事。从古至今,好多文学名篇都胚胎于民间故事和传说。如果追根溯源的话,这些故事和传说又大多由坐在星光下歇凉的庄稼人提供了第一手材料。最能说明这个问题的,便是蒲松龄老先生的《聊斋》。那些鬼狐故事几乎没有一个不是流传在民间的奇闻怪事,他不过是一个搜集和整理者。或许他是为了丰富人们歇凉聊天的话题,才写了这样一本书,否则为什么给自己的书起了个《聊斋》的名字呢?而他在题材枯竭时,又会到乡间的土场上、星光下去寻找和挖掘故事素材。遗憾的是他在创作过程中,太讲究文字简练,追求自己的写作风格了,让庄稼人读起来有些艰涩难懂。
现代生活的兴起和多种文化媒体的介入,改变了乡土生活的秩序和节奏。声光电让文化娱乐活动变得丰富多彩,让人们眼花缭乱,耳目也不再闭塞。人们觉得不再需要星光下老人们讲“古言”来陶冶情操,不再需要席地而坐交流一些信息了,也就开始喜欢关起门来过日子了。生活好了,人们的交往和走动却少了,夏日里夜晚歇凉的情景也就不见了。不知它是否可以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列入保护和传承的范围。因为它已流传了几千年,比任何文化形式的历史都长,还因为它承载着很多积极的东西,有意义的东西,并让很多人怀恋着。
古老的村庄正在沉沦,新生活的气息刚刚在田野里萌芽。没有了歇凉活动,村庄在夏日的夜晚多了静谧,少了喧嚣,也少了生气。这情形让盼着鹊桥相会的牛郎和织女看了,心里生出好多遗憾。
然而在这个夏日的夜晚,东凤坨村变得热闹起来,庄稼人或者因为好奇,或是心里存了疑问,在晚饭后纷纷走出了家门,像过去歇凉时那样,三一群、五一伙,凑在了一起。他们有了事情要交流、要讨论、要做出判断和选择。
是不是又要搞合作化运动,吃大锅饭?不是那回事,中央早说了不再搞政治运动。这事儿看起来像是有来头,没见县委书记都来啦!我觉得这些年轻人的想法不错,真能弄成那样不是坏事,是好事。好事?我看是瞎折腾!村主任、村支书都没出头,他们这做法师出无名,像弄那个村中有村,独立王国。你这是“文革”余毒,无限上纲,老支书明爷腿折了半年没下地,让他咋操持事?村主任心没在肝上,根本没有心思管村里的事,咱村现在是群龙无首,几个年轻人挑头折腾一下是好事。
那你参加不参加这个合作社?责任田入不入股?入呀,我那小子积极性挺高,你呢?我呀,不见兔子不撒鹰,等等再说。
歇凉人群的组成,也遵循着人以群聚物以类分这个道理,它背后隐藏着一个复杂的乡土人际关系。比如生产队时,常常是同一个队的人凑在一起。土地承包后,则围绕着几个生产技术全、头脑灵活、信息广的能人围成几个小圈子。后来又以南街北街、家族姓氏来划分。
田志和这几天到了夜晚,常去村街上转几圈。尽管田春林已明确告诉他,他们组织的合作社,跟过来的生产队是两码事,他的心还是莫名其妙地兴奋着。他不想给儿子出啥主意,但他知道在这样的夜晚,能听到各种声音。
老槐树下几个人围住乔守才,想听听这位小算盘的想法。乔守才叼着旱烟袋吧嗒一阵,含含糊糊说,这事我看不透,老闺女愿意咋办就咋办。
听说你家参加了合作社,你脑袋里那弯是咋转过来的?我咋想的没有用,现在自家种自家的地,主意还得自个儿拿。人们从乔守才这里得不到有参考价值的东西,见田志和过来,说老队长有经验,给大伙指点一下迷津。田志和不想隐瞒他的观点,说,我觉得合起来是早晚的事,还是合起来好。有人问,这合作社会不会也像生产队一样越搞越糟?若是平日,田志和听了这话心里会不高兴,甚至要反驳几句,今天他没有,只是淡淡地说,生产队生不逢时,那篇已经翻过去了。不远处田大明白、田自高、田永红几个也在议论这事。田大明白过来歇凉时,喜欢凑到老人堆里听《聊斋》故事,对那些书生有狐狸精变成的美女来陪伴非常羡慕,还发牢骚说“文化大革命”挖坟掘墓,把狐狸藏身的地方都给平了,没了它们修炼的地方,连让他碰上个狐狸精变美女,洞房花烛夜的机会都没有了。这些日子因为担任大笤帚加工质量监督员,又刚刚成功组织了大笤帚比赛,田大明白很得意。他盘腿坐在地上比比划划说,《三国演义》里讲,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合作社第一个字就是合字,你没见县委书记都来了,这就是导向!这么多年,县委书记可是头一遭到咱村里来,县委书记那可是县太爷,大清朝时顶戴花翎,出门坐八抬大轿,张龙赵虎、王朝马汉要在前面开道!
田自高说,大明白,你一明白就明白得走板,张龙赵虎、王朝马汉是包大人的跟班,你咋降格给县太爷啦!
田大明白知道自个一兴奋,舌头跑了偏,说反正我看这个县委书记没架子,是好官,瞧得起咱庄稼人!没见乡里来个跑腿学舌的还要摆谱呢,人家就像我这样盘腿坐在地上,跟咱聊天。
田永红说,别扯这没用的,说点儿正经的,这合作社你们参加不参加?田大明白说,当然参加了,我早在田春林那里报了名,三和尚现在是合作社的领导,他能不参加吗?田自高问田永红,咋,你不想参加呀?田永红说,这事还没琢磨好呢,看看再说。田自高说,不怕乔立新收拾你呀?
田永红说,我觉得那几亩责任田,还是自个种着逍遥自在,心里踏实,田大明白却着急了,说,你是脑袋没转弯来,还是不会算账?没看见当年拿着自留地当命根的小算盘、乔老抠乔守才都挺积极,他可是钱串子脑袋,小算盘扒拉得清!
这话恰巧被溜达过来的乔守才听见了,停下脚步说,我参加合作社是因为把土地弄明白了,因为他们种地的名堂比我多、法子比我新,摆弄果呀菜呀比我强!不像你,种了一辈子地,不知道土地是个啥脾性,庄稼该咋个种法。我钱串子脑袋,你那脑袋就是用高粱秫秸扎的倭瓜,就知道顺风跑!
田大明白被这一顿奚落哑了口,耷拉着脑袋坐一会儿,听到一群女人的说笑声,站起来拍拍屁股,去那边凑热闹。
离老槐树不远,乔立新、四仙姑七八个女人围成一圈,正在对合作社各抒己见,发表着各自的意见和看法:
我看这几个年轻人不简单,能成气候!你看大笤帚合作社成立起来,就给家家带来实惠,今儿个那收割机、播种机又弄来啦。
麦收时蚂蚱带来了收割机,那地没法进,要是合作社早成立起来,把地合了就没这事了。
真用上收割机割麦子,咱就光等着吃烙饼了!可不是么,年年割麦子,年年脱层皮!当闺女时,公社说要选女拖拉机手,我还参加过培训呢。那你家还不愿意参加合作社,跟田春林他们说说当个女拖拉机手多风光,下回来拍电视准有你的镜头。我早想参加,还不是你那大哥非要等等看,等到了秋后种麦子再不参加,拿他当驴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