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笤帚加工专业合作社旗开得胜,让田春林越发受到鼓舞,信心也更坚定了。从和东北老客合作采购高粱苗子,到拿到外贸公司大笤帚加工出口合同,田春林深切感受到了合作社所具有的优势,他觉得这个组织就像一个“金字招牌”。他感到条件开始成熟了,决定把合作社正式成立起来,经过几天紧锣密鼓准备,他们终于迎来这个日子。
会场同样选在老槐树下。乐水县不少村庄,村头立着老槐树。这些老槐树,树龄都在几百年以上,它们有的是野生的,有的是先人栽下的,与村庄、与这片土地血脉相连,背后有着一个相似的故事。
据县志记载,乐水自金大定年间建县后,多为宋辽交战之地。明“靖难之役”时,此地更是饱受战火蹂躏,百姓生灵涂炭,以致邑内百里不见人烟。朱棣坐上龙椅后,开始从江浙、山西等地向这里大规模移民,乐水先民多为明永乐年间由山西迁徙而来。乡间老人口口相传的说法是,由各地征召的移民集合在洪洞县大槐树下,而后背井离乡,踏上了千里跋涉之路。一代代传下来,他们忘记了家在何州何县,只记住了那棵大槐树,便在落脚之地栽下一棵棵槐树,作为对家乡的怀恋和纪念。民间还有一个说法,问我家乡在哪里,洪洞县里槐树下。当年移民是被手拿刀枪士兵押解来的,有的还扛了枷带着铐,过来有老人看了京剧《苏三起解》,常唏嘘不已,说他们的先人就是这样离开大槐树下的。
东凤坨的这棵老槐树和村子的历史一样长,已生长了四百多年。它记录着村庄的变化,也见证着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重大事件。明、清、民国年间的事情,由于时间遥远,它有些淡忘了,但土改斗地主分田地、合作化牵了头戴大红花的老牛登台表决心、大跃进放卫星、“文化大革命”捍卫革命路线等一个个热闹场面,它还记忆犹新。它觉得今天对东凤坨村来说,无论如何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乔小珍最后一口早饭还没咽下去,就来到老槐树下,等大闹田凯几个一到,便指挥着他们去村小学校搬桌子、凳子、挂会标,开始布置会场。
在一群年轻人中,瘸着一条腿的二拐忙得格外兴奋。他负责音响安装,一个人吃力地从村委会院子,一趟一趟搬着扩音机、麦克风。别人想帮忙,他怕有啥闪失,说啥也不让插手。
二拐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一条腿比高粱秫秸粗不了多少,走起路来一脚高一脚低,摇摇晃晃,路在他脚下显得格外不平。他不能下地干活,租村委会临街的两间房子,开了个小卖部,卖些烟酒茶糖、油盐酱醋等日用百货,自己赚个收入,村里人也买个方便。在卖货的同时,二拐还有另一个职责,负责看管村里的大喇叭。
大喇叭在过来属于舆论工具。责任制前,公社来蹲点指导工作的干部常常站在扩音机前,手持话筒传达最新指示。今儿个批孔老二,明儿个批宋江,弄得庄稼人咋也琢磨不透,这些都死了上千年、几百年的人哪儿得罪了他们。责任制后,种地不用瞎指挥了,上面的政治运动没了,大喇叭也轻松了不少。但大喇叭是权力的象征,乔守金当上村主任后,嫌天天去村委会麻烦,把扩音机和麦克风搬到了家里,乡里有了啥事,躺在被窝里就把任务指示传达下去。但他忽视了村委会的另一个作用,村里有不少在外地工作的亲戚朋友,这些人写了信、寄回东西,会有邮递员送到村委会,要用大喇叭通知一下;还有那些卖种子、肥料的,家里有了急事找人的,也要用大喇叭喊一喊。乔守金有些烦,再加上他后来想去县城包工程,便把扩音机和麦克风搬到了二拐的小卖部。二拐是个热心人,对这事很负责任,老槐树上的大喇叭里嗡嗡响一阵,传出某某你家亲戚来信了,请到村委会来取!某某赶快回家,你家来且(客人)啦!那就是二拐的声音。
二拐把扩音机搬来,把麦克风架好。鼓捣了好大一阵,大喇叭里没有声音,只有时断时续地嗡嗡响,急得他脑门子上直冒汗。
郑玉芳走过来。当年扩音机放在她家时,郑玉芳常在大喇叭里喊人到家里打麻将,有一次她忘了关扩音机,来了一场麻将现场直播。幸亏他们说话声音小,喇叭里传出的只是哗啦哗啦的洗牌声,没闹出啥笑话。乔守金把扩音机搬回村委会时,郑玉芳老大不高兴,还在被窝里和乔守金吵了一架。乔守金上来火气,冒出一句说,怕我不在家时,你招来男人也现场直播出去!
郑玉芳围着扩音机转了一圈说,让我帮你修理修理这东西。二拐有些怀疑,看她一眼没说话。郑玉芳说,这东西在她家时,也老出这毛病,好弄得很,说完伸手在扩音机上拍了三掌。她这一拍,喇叭真正变成了哑巴,连刚才的嗡嗡声也没了。
幸好立秋这时过来,检查一遍,把几根电线接头去锈后重新接好,大喇叭立刻响了起来。
田凯大闹几个摆好桌凳,见没啥事,找二拐要来钥匙,把村里过年时扭秧歌的锣鼓家伙搬出来,在老槐树下敲起来。一时间土场上锣鼓喧天,增加了不少喜庆气氛。
田春林和田自高也来了。田自高听到锣鼓响手就痒痒,见大闹鼓打得没个点数,要过鼓槌打了起来。田自高鼓打得花哨,两只鼓槌边打边舞,声音时大时小,脑袋则随着鼓点扭个不停。田凯和大闹见状打开场子,一个打家伙,一个敲锣,扭着身子去逗田自高。田自高越发来了精神,把鼓槌在鼓面上正敲、反敲,却每一下都落在点上,让看热闹的人一阵阵喝彩叫好。
乔小珍把会场检查一遍,没发现有啥问题,松口气躲到一旁,掏出一张纸去背主持词。乔小珍是会议主持人,为此她还特意打扮了一下,把平日里喜欢穿的牛仔裤和T恤衫,换成了一身银灰色套裙,这让她看上去显得沉稳老练了很多。她的主持词并不多,昨儿个晚上就已背得滚瓜烂熟,还对着镜子演练了两遍。但她一夜没睡好,梦里全是今儿个开会的情景,豌豆说她梦话也是会议的内容,她怕急中出错,想最后熟悉一遍。
乔小珍正凝神静气,在心里默念主持词。二拐跌跌撞撞跑来,上气不接下气说,县里杜书记要来参加咱合作社成立大会!
乔小珍吃了一惊,问,你听谁说的?二拐气喘匀些说,乡里刚才把电话打到村委会,说一会儿就到,让咱赶紧做好准备。
乔小珍听完二拐的话慌了神,忙把在人群中看田自高打鼓的田春林拉出来,告诉他这个消息。田春林听完同样有些惊慌,但他很快冷静下来,把几个年轻人叫到一起说,大家别紧张,这是好事,杜书记是来给咱合作社撑腰助阵的!乔小珍不能不急,说,咱会场没有布置领导们的位置,会议议程也得改。田春林想想说,没关系,再摆上几个凳子,咱也不知道来的都是啥领导,你就加一个议程,最后请县委书记杜稼田同志讲话。乔小珍忙着去修改主持词,田春林带田凯几个到主席台摆弄桌子凳子,田凯说,是不是准备点茶水,领导们都喜欢喝茶。田春林说,茶水该准备些,怕是又找杯子又烧水时间来不及。二拐接过话说,电视里领导开会,桌子上有摆矿泉水的,干脆拿些矿泉水来,省事还不土气,咱有茶叶也拿不出手。说完去他的小卖部搬矿泉水,一会儿回来,不只搬来矿泉水,还拿来两盒烟和一包糖。
田凯见了说,你们看二拐多会做买卖,啥商机都抓得住!二拐把矿泉水摆在主席台上,抹去鼻尖上的汗水,把糖撒给大伙儿说,这些是我赞助大会的,别的力气出不上,算我一点心意!等会儿吃块糖,咱心里甜,嘴里也要甜。
说着话,村头传来汽车喇叭声,三辆黑色轿车朝这边驶来,第一辆车上下来的是刘新民和县电视台两位记者,杜稼田和几位局长坐在后面的车上。
刘新民把田春林拉到一旁说,这么大事咋不跟乡里汇报一下,弄得杜书记一个劲批评我官僚,准备得咋样?千万不能出啥漏子。
杜稼田不是火眼金睛,就是明察秋毫,见刘新民和田春林在一起嘀咕,走过来说,新民啊,不要给春林他们施加压力,又对田春林说,会议定在什么时候开始,不要因为我们到来,打乱你们的安排。
田春林说,一切都准备好了,马上就开会,见刘新民朝他使眼色,又问,杜书记还有啥指示?
杜稼田用手梳了两下头发说,那就开始吧,咱乐水县的第一个新型合作社,可是成立得越早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