浇过水,施了肥,蔓儿爬,花儿开,那脆生生的黄瓜,伊儿呀儿嗨……温室黄瓜栽种成功,让乔小珍越发觉得种地确实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但她也有好多烦恼和苦闷。她是一个天性活泼又爱说爱笑的姑娘,最怕孤独和寂寞,而平时在责任田干活,不是她一个人,就是和老父亲在一起,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这可把她给憋坏了。因此当田春林组织“青年之家”时,乔小珍特别高兴,并成为当中的骨干。她很珍惜这个组织,当“青年之家”越来越没有吸引力时,她急得吃不好饭睡不着觉,又想不出好办法,这越发让她苦恼。
现在好了,“青年之家”有了新的目标,他们要办合作社了,这能不让乔小珍兴奋吗?
咔哒——,电灯开关响了,屋子里一下变得雪亮。乔小珍闭着眼睛适应一会,才看清进来的是豌豆。
豌豆比乔小珍小一岁,胖乎乎的圆脸,嘴角有一颗不大的黑痣,模样招人喜欢,也有些调皮。她是四仙姑的二闺女,嫌四仙姑和乔大舌头不明不白的关系,名声不好。高中毕业跟姐姐小麦去县城打了两年工,回来后又搬到乔小珍家里来睡觉。
豌豆见乔小珍眨着眼好大一会儿没吭声,问,一个人黑灯瞎火想啥呢?说完拿出几个杏子,在乔小珍面前晃着。麦收时节也是杏子熟的时候,这杏子叫麦黄杏儿,黄橙橙的顶上有一层红晕,看了就勾人馋虫子。
乔小珍咽口唾沫问,酸不酸?我吃酸东西爱倒牙!豌豆说,杏儿还有不酸的,要不咋叫酸杏儿呢?见乔小珍满脸失望的样子又说,不过这几个一点儿也不酸,听说是新品种,不信你尝尝。乔小珍犹豫一会儿,拿过一个杏子放到嘴里,一口咬下去,立刻咧嘴想吐出来,又紧嚼几口咽下去,吐出一个蚕豆样的杏核说,鬼丫头!知道我怕酸的,故意捉弄我。
豌豆爬上炕,嘴伸到乔小珍耳边说,怕酸的可不中,酸儿辣女!不害臊!我看你是欠收拾啦!乔小珍按住豌豆去挠她的胳肢窝。豌豆最怕抓痒痒肉,忙边躲闪边求饶,乔小珍却不肯罢手。两个人便在炕上笑闹成一团,直到东屋的乔守才吆喝了一声疯闹个啥,乔小珍才住手。闹一阵,豌豆关上窗户,拉严窗帘脱衣服躺下。入夏后,两人一直开着窗户睡觉,前几天豌豆听说邻村有人黑介趴女人窗户,还有拿了望远镜在房顶上偷偷看姑娘家睡觉,再也不让开窗。
关了窗户,屋里又闷又热。乔小珍身上很快冒出汗来,她扇了会儿扇子,对豌豆说,好长时间没去滦河里洗澡了,咱去洗个澡咋样?
豌豆身上也黏腻腻出了一身汗,坐起来想想又躺下说,不中,这么晚了,碰上坏人咋办?
乔小珍把她拽起来说,哪来那么多坏人?咱拿根棍子。两个姑娘嘀咕一阵,怕惊动乔守才,打开窗户悄悄爬到屋外出了院子。临出门,乔小珍真的顺手拿了根棍子。滦河是东凤坨村人夏天里最喜欢的地方。它清澈的河水被日头晒热了,在地里干完活后跳到里面洗个澡,让人感到销魂样惬意。男人们开玩笑说,比躺在娘们儿怀里还让人痛快。
庄稼院没有浴池,滦河就是他们的天然澡堂子。白天,这里是男人的天地。到了晚上,男人们却不向这边涉足了,因为晚上的滦河属于女人们。对这样的时间划分,虽然没有什么法律条文规定,人们却一直严格遵守着这个习惯,它似乎是多少年来这一带自然形成的一个乡约民俗。吃过晚饭,姑娘媳妇们便三一群、五一伙来到滦河边。女人们洗澡不像男人脱得光溜溜,洗得酣畅淋漓。她们穿着肥肥大大的花裤衩和松松侉侉的大背心,站在没膝盖的河水中,悄无声息地洗头发,用毛巾擦身上的汗渍和污泥。
滦河滩上有一种小手指头大的沙钻鱼,被女人们的发香和说笑声吸引了,游过来看热闹。这种小鱼有钻到砖头石块下觅食的习性,人站在水中不动时,会一拱一拱钻到脚掌下或脚丫间。常见某个女人弯腰洗头时,突然停下来不动了,又吃吃笑起来。问笑个啥?回答说沙钻鱼钻脚呢,钻得心里痒痒。女人们听了都笑起来,而且笑得很暧昧,洗净身子回家睡觉时,便有一种缠男人的欲望。
月光下,滦河像一面镜子,满天的星星掉进河水里,滦河变成了天上银河。乔小珍和豌豆来到河边,选一块沙滩好的地方下到水中。小时候夏天里,乔小珍几乎天天和田凯大闹等到这里来玩水,“扎猛子”“打扑通蹬儿”,比几个秃小子一点也不逊色。她站在岸边用手巾擦洗一会儿,觉得不过瘾,脱去衣服一个鱼跳进水中,欢欢快快地打起了“扑通蹬儿”,嘴里还叫着有几年没这样洗澡了。见豌豆还在岸上,又喊,快下了,太过瘾了。
豌豆下到水中压低声音说,别嚷嚷了,也别打那“扑通蹬儿”,弄这么大声音想把牛郎星招来呀!
乔小珍来到豌豆身边,见她还穿着外衣,凑上去用鼻子听听说,快脱了吧,都有馊味了,连那“牛捂眼”也脱了!牛郎哥有织女姐姐呢,看不上你那宝贝!
豌豆朝她撩了几把水说,去去,离我远点!乔小珍转身抓把泥,抹在豌豆后背,笑着游走了。豌豆没有办法,只好脱掉衣服痛痛快快洗起来。洗完澡,两个人轻轻松松往回走。乔小珍拖着那根棍子,边走嘴里还轻轻哼着她喜欢的那首歌。快到村头时,豌豆突然拉住乔小珍的衣角说,前边好像有个人站在那儿?
乔小珍抬头看去,发现前面的路上确实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握紧棍子喊了一声。喊过之后再去看,黑影却不见了,说哪有啥人影,拉了豌豆继续往前走。然而走出几步后,黑影又出现了。这次两人借着星光看清楚了些,这黑影像是一个戴着草帽的人,而且只有上身看不见腿。
豌豆吓得不敢往前走了,颤着声音说,咱是不是碰上鬼了,小时候听人讲故事,那鬼就是这样子,有的没脑袋,有的没有腿,在野地里飘着走。
乔小珍说,哪来的鬼,你不是爱看鲁迅的书,没听过他的踢鬼的故事,真要是闹鬼了,咱也来个打鬼的故事。
这时那黑影却摇摇晃晃动起来,还发出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豌豆越发害怕了,拉住乔小珍往后退,说不管是人是鬼咱绕开走吧。
乔小珍说,是鬼绕不过,那鬼故事里不是说,你走到哪儿它都会站在前头去挡路吗?还有,没听说鬼也怕恶人!说完举起手中的棍子,喊一句:你是人是鬼,看我打折你的腿!大步朝前走去。走近了看清楚原来是个吓唬家雀的谷草人,气得几步冲上去,一棍子打倒了那谷草人。
哈哈——,路旁的沟里响起开心的笑声。听到这笑声,乔小珍明白了怎么回事,高声叫道,田嘎子你给我出来,就知道是你在捣鬼!田凯从路旁的沟里跳起来说,小辣椒,回家躺在炕上做好梦去吧!说完一蹦一跳跑了,没跑几步跌了个跟头,把乔小珍和豌豆逗笑了。回到家,院子里响着乔守才匀称而有节奏的呼噜声,乔小珍和豌豆从窗户里爬进屋,呼噜声一点也没受到干扰。躺下后,豌豆听乔小珍肚子里在咕咕叫,说你是不是饿了,我肚子也空空的。乔小珍说,因为洗澡洗的,这么晚了咋去弄吃的。想一会儿一轱辘爬起来,钻出窗户,去小菜园摘两根黄瓜回来。吃着黄瓜,豌豆问,田凯会不会偷偷去看咱洗澡?乔小珍说,你鬼心眼儿不少,他看咱洗澡干啥?豌豆说,有人就爱干这缺德事,邻村不是有趴窗户,看女人睡觉的?乔小珍说,这样的人有病!又笑笑说,你是在说大闹吧,他不是说在城里打工时,常爬到脚手架上看公园里男的女的搞对象、亲嘴!豌豆说,他这个人缺心少肺,老爱拣屎盆子往自个脑袋上扣。乔小珍反驳说,那你还拿屎盆子往田凯脑袋上扣。豌豆说,田凯小伙子多机灵,大闹十个也顶不上他一个。乔小珍有些困了,说,吃着黄瓜也堵不住你的嘴,从现在起不许说话,吃完黄瓜赶快睡觉。田凯、田凯,忘了刚才这嘎小子吓到你直哆嗦啦!豌豆吃完黄瓜真的睡着了,乔小珍却没了睡意。田凯、田凯,她不许豌豆说这个名字,自个却在心里念叨起来。月亮升到了中天,屋子里比原来亮堂了很多。小菜园豆角架上挂着乔小珍用席篾编的一个叫蚂蚱笼,里面的叫蚂蚱不知是被月光陶醉了,还是猜透了乔小珍的心事叫起来:
吱吱——吱吱——
知知——知知——这时侯躺在果园小屋里的田凯也兴奋得难以入眠。
田凯恋着乔小珍有几年了,两个人虽然经常打打闹闹开些玩笑,他不知道乔小珍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一直摸不清这个疯丫头的心思,这让他心里很苦恼。然而这个麦收,田凯觉得乔小珍似乎向他暗示了一些东西。特别是那天割麦子时,乔小珍说父亲乔守才是不是想招他做上门女婿之后,把田凯听得心里美滋滋的。他知道这是一句玩笑话,但这样的玩笑话不是和任何人都随便开的。因此,这些日子到了晚上,田凯总要到乔小珍家附近转上一阵,想巧遇后说上几句话,盼着有个更加意外和欣喜的收获。今天晚上,他转了一阵,正想离开时,见乔小珍和豌豆鬼鬼祟祟从院子里出来,便悄悄跟在后面,想看看两个姑娘想去干什么。后来见两人朝滦河岸边走去,知道是去洗澡,停住了脚步。想离开,又怕夜晚天黑不安全,便守在不远处,在暗中当起了保护人。
田凯孤单单等了好大一阵,不见两人回来,满耳朵里听到的都是乔小珍扑通扑通玩水声和喊叫声,想这个疯丫头胆子也太大了,他见不远处地里立着一个吓唬家雀的谷草人,夜里看上去怪吓人的,生出一个鬼点子,跑过去把谷草人扛过来。等乔小珍和豌豆洗澡回来时,他藏在路旁沟里,手举谷草人,像老呔影里耍影人一样,一会立起来、一会倒下去耍起来,并在心里嘀咕着,乔小珍你不是胆子大吗?今儿个倒看看你胆子有多大!这一招果然有效果,乔小珍虽然没有像豌豆那样吓得直哆嗦,听得出那喊叫声也是变了调、带了颤音的。
想到这儿,田凯忍不住又捂住肚子笑起来。月光同样照在果园里,苹果树上一只老哇哇叫起来,这叫声很快把田凯带入了梦乡。
田凯喜欢滦河岸边的这个小村庄。喜欢这片果园。喜欢这个传说中落过凤凰的地方。他觉得这里确实是一片风水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