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到最顶,他可以近观下关码头,远看莫愁湖。这时,他的心境忽然宽广许多,一口胸中闷气会不由自主从口中吐出。但是,日子一久,他爬上爬下的劲也没有了,现在他即使不爬,只要把眼一闭,脑海里就会闪现出江面上游弋着的外国军舰,它们肆无忌惮地穿梭着,得意地鸣着怪笛。码头上劳苦着的人群。那些穷苦的人在自己国度上连外国人的一点自由也没有,他们会不会也和自己一样厌恶这冰冷的社会?
岁末他回家转了一趟,听取了妈妈的撺掇,参加了乡试,成绩还不错,在绍兴城是中上等,可他确定了这是一条依然据他遥远的路,他没有去复试,返回了学校。
树人对水师学堂的印象糟糕极了,在这个年正月,他考入了距此不远的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路学堂。
树人依然致力于他的学习,他上课总是聚精会神地听,每逢考试,功课并不温习,却往往是名列前茅。
这里有一套特殊的考核方法,譬如你平素考试得够三个乙等,就可以换一个甲等资格,这样可以领到学校的奖学金。
这对树人无疑是福音。他是领取奖学金最多的人,他自己可以吃饱了饭,还能给别的同学买点吃的,有时还能买本课外书。
这个学校老师讲课还很认真。据说,这个学堂的总办俞明震也是个新派人物,他坐在马车上赶路,手里是拿着本《时务报》在看。学校考汉文,他自己亲出题目,出的是《华盛顿论》,有个老师还紧紧张张地向学生请教——“华盛顿是什么东西啊?”
慢慢的,周树人知道了,水师学堂与矿路学堂都是那个写过《劝学篇》的洋务运动的两江总督张之洞开办的,现在的这个时候,轰轰烈烈的维新运动已经结束了,顽固守旧派慈禧太后探寻刘总督对废立光绪帝的态度时,刘总督很简洁的回答:“君臣之事宜是,中外之口宜防。”
矿路学堂全称铁路矿物学堂,附属于江南陆师学堂。初办时,只是一个附设的铁路学堂,后来,继任者刘海一听说青龙山藏有烟煤,便想训练一批开矿的技师,就合伙开了矿路学堂。
但是,因为挖出了煤,觉得也没啥了不起,就把开矿的技师也辞退了。
周树人下过几次矿,井里一盏被油烟熏的乌黑的矿灯,闪出一点阴凄凄的火影,微微接着,里面也就黑漆漆的吓人,火影下有几个黑影在晃动,便是象鬼在工作的矿工,不时跌落的煤尘总是敲打着人的神经。洞顶还露着,水滴一下一下敲打着矿井里的积水,发出一种仿佛是在预告洞顶随时都会坍塌沉落的声音。见到这阴森森的景象,周树人感到一股凉气上了背颈,并且一直延伸到心口。他仿佛感到自己走进了一个来自远方的荒废,又像是通向黑暗无边的地狱之口——这能成为我救国发家的起点吗?我能这样走上通向光明的大道吗?
这一年,周树人由矿路学堂回家,和妈妈和弟弟们过年。
家境虽不好,周树人还是尽量地让家多欢乐一些,在送灶这天,他还作了首绝句“只鸡胶牙糖,典衣供瓣香,家中无长物,岂独少黄羊。”在除夕日,为了兄弟们的前途,请了书神长恩,拜了又拜。
二月上旬返校后,他想想家想想学校的生活,夜半还睡不下,又写了两首诗:
谋生无奈日奔驰,有弟偏教各别离。
最是令人凄绝处,孤檠长夜雨来时。
远家未久又离家,日暮新愁分外加。
夹道万株杨柳树,望中都化断肠花。
从来一别又经年,万里长凤送客船。
我有一言应记取,文章得失不由天。
倒是课外买的新书、报纸不时给他呆滞的神经注入些清新的氧的活力。这一天,他照例到城南一家书铺中去,那里赫然摆着一本《天演论》。周树人拿起来翻开读着: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褴外诸境。历历如在机下。乃悬想三千年前,当罗马大将凯撒来到时。此间有何景物,计惟有天造草昧。人工未施。其借征人境者。不过几处荒坟。散见坡下陀起伏间。而灌木丛林,蒙茸山麓。未经山治如今日者,则无疑也。。一个莫测高深的神秘境界顿然展现在周树人面前。赫胥黎,这个在地球另一隅的科学家,声名赫赫的达尔文的朋友和信徒,他蔑视了至高无上的神和上帝,而从比较解剖学、胚胎学、古生物学这些侧面生动地论证了一个大逆不道的观点,即人与猿猴是同一个祖宗。证实了万物之灵的人,并不是神创造的,而是猿猴变来的。世间万物都在进化,在发展,在变革,人类也正是进化场所上的一个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