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二)
大清早,田渐跑步出了校门。学校对面就是松山公园,只要不是落雪下雨天,他每天早晨都要到公园里活动个把小时,节假日逗留的时间更长一些,活动完了,还会坐在半山亭里练练竹笛。
当日,又是一个响睛天,已是处暑节气,白天太阳出来,仍是热气逼人。田渐身上早已汗湿,回到学校时,只见东边天上已悬挂起一个通红的火球,校门两边的马路边停了一溜草绿色军用卡车,这些卡车将把学校高一新生送到军训基地,他们将在那里接受为期一周的军训。
田渐加快步伐回到宿舍,见高远仍旧趴在蚊账里呼呼大睡,他一面拿了衣服准备去冲澡,一面喊道:“你还不起来,部队的车子都来了!”
高远动了动,表示他听见了,却仍然躺着不起来。田渐懒得再理他,拿着东西出去了。
东坡中学的房屋设施依山而筑,从下至上大致分为三个层次。进入学校大门,正面是一道又宽又长的石级,有人取名“步步高升”。石级的左边还有一条水泥斜坡马路,汽车沿着马路逶迤而上,可以直达福亭,那是一个小巧玲珑的亭子,位于学校最高处。上得正面的石级,视野豁然开阔,偌大一个运动场展现在眼前,两边都是些灰蒙蒙的房子。左边人来人往,烟气升腾,那是食堂和学生宿舍;右边却是人迹稀罕,甚是冷清沉寂,以前那里是校办工厂,生产过粉笔和铅笔本子,也曾印过盗版书刊,后来校办工厂倒闭了,七七八八的机器设备大多当废品处理掉了,工人也大多分流到了学校的后勤部门,留下来的几个人以前都是搞销售工作的,他们把校办工厂的牌子换成了劳动服务公司,除此之外,好像没见他们做别的事情,但学校里面的人都称他们几个为经理。劳动服务公司的后面有一口大塘,大到可以称湖,据说以前大塘四周桃红柳绿,红红绿绿,映在青澈的水面上,煞是好看,只是现在既不见了桃花柳树,水塘也不再清澈,更像是一个臭气熏天的粪池。水塘那边还有一道残缺不全的围墙,勉强还能圈住学校的地盘。而在食堂和学生宿舍那边,再往上,错乱排列着十几座大大小小的建筑,除了教学楼,还有办公楼、图书馆、体育馆和礼堂,都是些破旧不堪的房子。再上,便是学校那栋集体宿舍,上下两层,青砖青瓦,地上铺的也是青砖,戏称“青楼”,只是墙壁破破烂烂,门窗斑斑驳驳,显然有些年头了。从学校门口去集体宿舍,既可沿着左边的水泥路上去,也可以登上正面那道石级,然后穿过运动场,到了食堂和学生宿舍那边,又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石级路,一径上去,看见一道麻石护坡,也有一道石级,上去,坡上便是那条水泥马路,过马路,对面还有一道低缓的石级,再上,才是学校集体宿舍。宿舍后面便是福亭,据说这个亭子是建学校时修的,亭内有块石碑,一面錾了一个模糊的佛字,另一面则是一个“卍”的符号,金洲方言“佛”“福”同音,可能亭子的名字由此而来。
集体宿舍每间房子也就十几平米,住两个人比较合适,但这两年学校接接连连进来十几个新老师,田渐、高远、唐行生和善济就是同一年分配来的,房子不够住,学校只得把他们四个人安排在一间宿舍里。后来善济出家,最近唐行生又调到了学校基建办,工地那边建了一排临时板房,虽然比学校集体宿舍还要简陋,但他还是欢天喜地搬到那边去了。如此,这间宿舍就只剩下了田渐和高远。四个人里只有高远家里是金洲的,他父亲是金洲大学土木系的教授,母亲也在金洲大学后勤部门工作。金洲大学和东坡中学合占了那座山头,只是金洲大学的地盘从山上一直延伸到淙江那边,相比东坡中学自然是大了若干倍。高远家里离东坡中学不过十分钟的路程,他家是一套老式住房,红漆木地板,连楼梯也是木制的,踏上去发出笃笃的声响。他是独子,在家里有自己独立的房间,可他宁愿挤在学校这间单身宿舍,也不愿呆在家里。据他说,他父亲比他母亲大一轮,母亲又比他大两轮,三人同属虎,一山尚且容不了二虎,何况是三虎同室?从他懂事起,就发现父母争吵不休,在他的印象中,父母虽然从来没有大吵大闹过,但也似乎从来就没有和风细雨地说过一句话。待他长大些,父母不但仍旧争吵不断,却又好像不约而同地患上了唠叨症,他只得偷偷去买了两只耳塞,一进家门就把耳朵堵起来。原以为考上大学后就远离了这个聒絮的家庭环境,不想在外面绕了一圈,他又回来了。
田渐冲了澡,到食堂吃了四只馒头,喝了一碗稀饭,又要了两只馒头和一杯牛奶,提了回到宿舍。
高远已经起床,正躬着腰站在阶矶边不紧不慢地涮牙,涮完进来,拿起田远提回来的馒头啃起来,啃一下又慢悠悠吸口牛奶,一面吃,一面漫不经心地翻着智云师父那本《贝叶之歌》,对田渐说:“没想到那老和尚还有两把刷子啊。”
田渐点头说:“是啊,头次读一个和尚写的文章,挺新奇的。”
这本书田渐也粗略读了,几十篇文章语言精美,寓意深远,有几篇堪称字字珠玑,只是他还没来得及细细琢磨。
高远指着桌上的书说:“我倒得到不少启示,你想,生便是死,死便是生,开始便是结束,结束便是开始,天地人生不过都是在无数个轮回里,由此可见,从佛教的角度看,时间是静止不动的,也可以说,根本就不存在时间这个东西……”
“呵呵,快吃吧,不然要迟到了。”田渐看看手表说。
高远喜欢读书,并且读的书很杂,经常会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思想,说些不着边际无厘头的话。
“你说时间是什么东西?”高远问。
“你去问爱因斯坦吧?”田渐笑着说。
“爱因斯坦是从物质的角度来解释时间,我是从历史的角度。”
“哦,你有什么新的发现?”
“人们把时间分为过去、现在和将来,我认为这是错误的。”高远终于啃完了一个馒头,又拿起另外一只啃了一口,“实际上,现在的一切根本就不存在。”
“为什么?”田渐又看了看手表,“我看,你这是典型的虚无主义。”
“喏,你刚才是不是看了时间?”高远问。
“嗯。”
“就在你看手表的那一瞬间,是不是已成了过去?由此可见,所谓现在,只是相对而言的,过去才是绝对的。不是吗?”
“嗯……”田渐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至于未来那就更不存在了,一方面,未来的每时每刻都在变成现在,而现在的每时每刻都在变成过去,那么,未来也就是过去;另一方面,未来是不可知的,我们所不知的,对于我们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由此可见,时间只有过去,没有现在,更没有未来,时间就是历史。原来我们每天都是生活在过去,生活在历史里。”
“呵呵,难怪人家说你奇谈怪论,误人子弟。”田渐笑道,“我没时间听你的高见了,要迟到了,我先走了。”
高远终于慢腾腾站了起来,说:“你们班主任和班上学生同坐一辆部队的卡车,我们任课老师则坐学校的大巴。你班上的学生可能在等你了,你快去吧,我慢点没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