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晋孝武帝太元八年）八月，坚①发长安，戎卒六十余万，骑二十七万，旗鼓相望，前后千里。九月，坚至项城②，凉州③之兵始达咸阳，蜀、汉之兵方顺流而下，幽、冀④之兵至于彭城，东西万里，水陆齐进，运漕万艘。阳平公融⑤等兵三十万，先至颍（yǐng）口⑥。
诏以尚书仆射（yè）⑦谢石⑧为征虏将军、征讨大都督，以徐、兖⑨二州刺史⑩谢玄为前锋都督，与辅国将军谢琰、西中郎将桓伊等众共八万拒之；使龙骧将军胡彬以水军五千援寿阳。琰，安之子也。
注释
①坚：苻坚，前秦国君（公元357－385年在位）。在位期间基本统一北方，但在伐晋的"淝水之战"中大败，从此一蹶不振。②项城：地名，今河南省项城。③凉州：地名。今甘肃省武威市。④幽、冀：今河北地区。⑤阳平公融：符融，苻坚的弟弟。⑥颍口：地名，今安徽省颍上县东南。⑦尚书仆射：汉武帝时设立尚书台，到东汉光武帝时，加强了尚书台的职权，负责机密的事务，由皇帝的亲信担任，最高长官为尚书令，仆射是其副职。⑧谢石：字石奴，东晋将领，淝水之战由其担任主帅。⑨徐、兖：徐州是汉代划分的十三州之一，辖境包括今江苏省长江以北，山东省东南地区，东晋时，淮河以北地区被割据政权占据，治所在今江苏省镇江市；兖州，同为十三州之一，辖境主要在今山东地区。东晋时由于大量的北方人口南迁，为方便管理，东晋政府将这些人按照原籍集中安置，并在安置的地方采用原来的名字，此处的徐州、兖州都是这样的地名。⑩刺史：官名，汉初设置，原本职责是监察地方，到东汉以后成为掌管地方军政大权的大员，东晋时刺史有领兵和不领兵的区别。谢玄：字幼度，谢安的侄子，东晋名将，创立了中国历史上出名的精锐部队"北府兵"。寿阳：今安徽省寿县。安：谢安，字安石，东晋宰相，在前秦攻打东晋的淝水之战中担任总指挥打败前秦，后因功高被皇帝猜忌，病死。
译文
（晋孝武帝太元八年，公元383年）八月，苻坚发兵长安，将士共有六十多万，骑兵二十七万，旌旗战鼓遥遥相望，绵延千里。九月，苻坚抵达项城，凉州的军队刚刚到达咸阳，蜀、汉的军队正顺流而下，幽州、冀州的军队到了彭城，东西万里，水陆并进，运输军粮的船只多达万艘。阳平公苻融等人的部队三十万人，先期抵达颍口。
东晋下达诏令，任命尚书仆射谢石为征虏将军、征讨大都督，任命徐、兖二州刺史谢玄为前锋都督，与辅国将军谢琰、西中郎将桓伊等人的兵众八万人抵抗前秦。让龙骧将军胡彬带领五千水军援助寿阳。谢琰是谢安的儿子。
原文
是时，秦兵既盛，都下①震恐。谢玄入，问计于谢安，安夷然，答曰："已别有旨。"既而寂然。玄不敢复言，乃令张玄重请。安遂命驾出游山墅，亲朋毕集，与玄围棋赌墅。安棋常劣于玄，是日，玄惧，便为敌手②而又不胜。安遂游陟（zhì）③，至夜乃还。桓（huán）冲④深以根本⑤为忧，遣精锐三千入援京师。谢安固却之，曰："朝廷处分已定，兵甲无阙，西藩宜留以为防。"冲对佐吏叹曰："谢安石有庙堂之量⑥，不闲将略。今大敌垂至，方游谈不暇，遣诸不经事少年拒之，众又寡弱，天下事已可知，吾其左衽（rèn）⑦矣！"
注释
①都下：指东晋的首都建康，今江苏省南京市。②敌手：围棋术语，指实力相当的对手。③游陟：漫游，登山。④桓冲：字幼子，东晋将领。⑤根本：指首都。⑥庙堂之量：宰相的气度。⑦左衽：中国古代少数民族的服装，前襟向左，不同于中原一带人民的右衽，以此比喻将要接受外族的统治。
译文
这时前秦的军队已经非常强盛，东晋京城居民震惊恐惧。谢玄入朝，向谢安询问应对策略，谢安一副平静的样子，回答说："已经另有打算了。"随后闭口无言。谢玄不敢再问，就让张玄重新请求指令。谢安命令驾车出游山间别墅，亲戚朋友云集，与谢玄在别墅玩围棋赌博。谢安的棋术一直不如谢玄，这天，谢玄由于内心恐惧，在有利的形势下投子打劫，反而还不能获胜。谢安又去登山漫游，到晚上才回来。桓冲对国家的根基大业深以为忧，派精锐部队三千人入城保卫京师。谢安固执地阻拦他，说："朝廷的处理办法已经决定，士兵武器都不缺乏，这些军队应该留在西藩之地以作防备。"桓冲对藩府参佐叹息道："谢安身居朝廷要职，却不熟悉带兵打仗的方法。如今大敌临头，还尽情游玩，高谈阔论，只派遣未经战事的年轻人前去抵抗，加上兵力不足，天下的结局已经可以知道了，我们将要受外族的统治了！"
原文
冬，十月，秦阳平公融等攻寿阳；癸酉，克之，执平虏将军徐元喜等。融以其参军①河南郭褒为淮南②太守。慕容垂③拔郧（yún）城④。胡彬闻寿阳陷，退保硖（xiá）石⑤，融进攻之。秦卫将军梁成等帅众五万屯于洛涧⑥，栅淮⑦以遏东兵。谢石、谢玄等去洛涧二十五里而军，惮成不敢进。胡彬粮尽，潜遣使告石等曰："今贼盛粮尽，恐不复见大军！"秦人获之，送于阳平公融。融驰使白秦王坚曰："贼少易擒，但恐逃去，宜速赴之！"坚乃留大军于项城，引轻骑八千，兼道就融于寿阳。遣尚书朱序⑧来说谢石等，以为："强弱异势，不如速降。"序私谓石等曰："若秦百万之众尽至，诚难与为敌。今乘诸军未集，宜速击之；若败其前锋，则彼已夺气，可遂破也。"
注释
①参军：官名，军事参谋。②淮南：郡名，管辖今安徽省淮河以南地区，治所在今安徽省寿县。③慕容垂：前秦将领，前秦在攻打东晋失败后陷入内乱，慕容垂趁机建立了后燕国。④郧城：今湖北省安陆。⑤硖石：今安徽省凤台、寿县一带。⑥洛涧：河流名，今安徽省淮南市东淮南支流洛河。⑦栅淮：沿淮河修筑防御工事。⑧朱序：东晋大将，淝水之战前被前秦俘虏，投降前秦；但是在淝水之战中协助东晋取得胜利。
译文
冬十月，前秦阳平公苻融等攻打寿阳。癸酉这一天，攻克了寿阳，擒获了平虏将军徐元喜等人。苻融任命他的参军河南人郭褒为淮南太守。慕容垂攻下了郧城。胡彬听说寿阳被攻陷，后退守卫硖石，苻融进军攻打硖石。前秦卫将军梁成等率领五万兵众驻扎在洛涧，沿淮河布防以遏制东面的部队。谢石、谢玄等在距离洛涧二十五里的地方驻军，由于惧怕梁成而不敢前进。胡彬的粮食耗尽，秘密派遣使者向谢石等报告说："如今贼寇强盛而我的粮食已经耗尽，恐怕不能再与大军相见了！"前秦人擒获了胡彬，把他送交给阳平公苻融。苻融急速派使者向前秦王苻坚报告说："现在贼寇力量不足，容易擒获，只是怕他们逃走，应该迅速率兵前来。"苻坚于是就把大部队留在项城，带领八千精锐骑兵，日夜兼程赶赴寿阳与苻融汇合。苻坚派尚书朱序前去劝说谢石等人："秦与晋形势强弱悬殊，你们不如迅速投降秦。"朱序私下里却对谢石等人说："如果秦国的百万兵众全部抵达，晋军确实难以与他们抗衡。如今趁着秦各路军队尚未会集，晋应该迅速攻击秦军。如果能打败秦的前锋部队，那秦军就会丧失士气，晋军就可以最终攻破他们了。"
原文
石闻坚在寿阳，甚惧，欲不战以老①秦师。谢琰劝石从序言。十一月，谢玄遣广陵②相刘牢之③帅精兵五千人趣洛涧，未至十里，梁成阻涧为陈以待之。牢之直前渡水，击成，大破之，斩成及弋阳④太守王咏；又分兵断其归津⑤，秦步骑崩溃，争赴淮水，士卒死者万五千人，执秦扬州刺史王显等，尽收其器械军实。于是谢石等诸军，水陆继进。秦王坚与阳平公融登寿阳城望之，见晋兵部阵严整，又望见八公山⑥上草木皆以为晋兵，顾谓融曰："此亦（qíng）敌⑦，何谓弱也！"怃然⑧始有惧色。
注释
①老：使对方疲惫。②广陵：郡名，辖区主要是今江苏、安徽省交界地区。③刘牢之：字道坚，东晋名将。④弋阳：地名，今江西省弋阳县。⑤津：水上渡口。⑥八公山：山名，位于安徽省寿县县城北，距城约25公里。⑦勍敌：强敌。⑧怃然：惆怅失意的样子。
译文
谢石听说苻坚在寿阳，十分害怕，不敢交战，想以此拖垮前秦军队。谢琰劝说谢石听从朱序的话。十一月，谢玄派广陵相刘牢之率领五千精兵开赴洛涧，在离洛涧十里的地方，梁成扼守山涧部署兵阵以等待刘牢之。刘牢之径直向前渡河，攻击梁成，大败梁成，斩杀了梁成以及弋阳太守王咏。又分派部队断绝了他们归途上的渡口，前秦的步兵、骑兵全线崩溃，争先恐后地逃向淮河，死亡士兵达一万五千人，并抓获了前秦扬州刺史王显等人，全部收缴了他们的武器军粮。于是谢石等各路军队，从水路、陆路相继进发。前秦王苻坚与阳平公苻融登上寿阳城观望，只见东晋的军队布阵严整，又望见了八公山上的草木，以为都是东晋的士兵，苻坚回头对苻融说："这也是强敌，怎么能说他们软弱呢！"茫然若失，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
原文
秦兵逼肥水①而陈（zhèn）②，晋兵不得渡。谢玄遣使谓阳平公融曰："君悬军深入，而置陈逼水，此乃持久之计，非欲速战者也。若移陈小却，使晋兵得渡，以决胜负，不亦善乎！"秦诸将皆曰："我众彼寡，不如遏之，使不得上，可以万全。"坚曰："但引兵少却，使之半渡，我以铁骑蹙（cù）③而杀之，蔑④不胜矣！"融亦以为然，遂麾兵使却。秦兵遂退，不可复止，谢玄、谢琰、桓伊等引兵渡水击之。融驰骑略陈，欲以帅退者，马倒，为晋兵所杀，秦兵遂溃。玄等乘胜追击，至于青冈⑤；秦兵大败，自相蹈藉而死者，蔽野塞川。其走者闻风声鹤唳，皆以为晋兵且至，昼夜不敢息，草行露宿，重以饥冻，死者什七、八。初，秦兵小却，朱序在陈后呼曰："秦兵败矣！"众遂大奔。序因与张天锡、徐元喜皆来奔。获秦王坚所乘云母车⑥，复取寿阳，执其淮南太守郭褒。
注释
①肥水：又做"淝水"，在今源于安徽省寿县，流入淮河。②陈：通"阵"，布阵。③蹙：逼近。④蔑：没有。⑤青冈：地名，今安徽省凤台西北。⑥云母车：用云母装饰的车。
译文
前秦的军队逼近淝水布阵，东晋的军队无法渡过。谢玄派使者对阳平公苻融说："您孤军深入，却紧逼淝水部署军阵，这是长久相持的策略，不是想迅速交战的办法。如果您能稍微后撤，让晋军得以渡河，以决胜负，对秦晋双方不都是很好的事情吗！"前秦众将领都说："我众敌寡，不如遏制他们，使他们不能上岸，这样可以万无一失。"苻坚说："只令兵众稍微后撤一点，趁他们渡河渡到一半时，我们再出动铁甲骑兵奋起攻杀，没有不胜的道理！"苻融也认为可以，于是就挥舞战旗，指挥兵众后退。前秦的军队一退就不可收拾。谢玄、谢琰、桓伊等率领军队渡过了河，布阵攻打秦军。苻融驰马巡视军阵，想阻止退逃军队，结果战马倒地，苻融被东晋的士兵杀掉，前秦的军队于是崩溃。谢玄等乘胜追击，一直追到青冈，秦军大败，自相践踏而死的人，遮蔽山野、堵塞河流。逃跑的人听到刮风的声音和白鹤的鸣叫声，都以为是东晋的追兵赶来，于是昼夜不敢停歇，慌不择路，风餐露宿，冻饿交加，死者十有七八。当初，前秦的军队稍微后撤时，朱序在军阵后面高声呼喊："秦军失败了！"兵众们听到后就狂奔乱逃。朱序乘机与张天锡、徐元喜都来投奔东晋。缴获了前秦王苻坚所乘坐的装饰着云母的车乘。又攻取了寿阳，抓获了前秦的淮南太守郭褒。
原文
坚中流矢，单骑走至淮北，饥甚，民有进壶飧（sūn）、豚（tún）髀（bì）①者，坚食之，赐帛十匹，绵十斤。辞曰："陛下厌苦安乐，自取危困。臣为陛下子，陛下为臣父，安有子饲其父而求报乎！"弗顾而去。坚谓张夫人曰："吾今复何面目治天下乎！"潸（shān）然②流涕。
……
谢安得驿书，知秦兵已败，时方与客围棋，摄书置床上，了无喜色，围棋如故。客问之，徐③答曰："小儿辈遂已破贼。"既罢，还内，过户限④，不觉屐齿之折。
注释
①壶飧、豚髀：用壶装的汤饭，猪腿。②潸然：流泪的样子。③徐：慢慢地。④户限：门槛。
译文
苻坚中了流箭，单身匹马逃到淮河以北，十分饥饿，有老百姓送来汤饭、猪腿，苻坚吃后，赏赐给他们十匹布帛，十斤绵。这些人推辞说："陛下厌倦困苦，安于享乐，自取危难。我们是陛下的儿子，陛下是我们的父亲，哪有儿子给父亲饭吃还求取报偿的呢！"他们连看都没看赏赐的东西就离开了。苻坚对张夫人说："我如今还有什么面目治理天下呢！"说着便潸然泪下。
……
谢安接到驿站传递来的书信，知道前秦的军队已经失败，当时他正与人下围棋，把信放在坐床上，面无喜色，继续下棋。人问他是什么事，他慢条斯理地回答说："小子们终于攻破了寇贼。"下完棋以后，他返回屋里，过门槛时，高兴得竟然连屐齿被折断都没有发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