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永平十三年，十月）楚王英①与方士②作金龟、玉鹤，刻文字为符瑞③。男子燕广④告英与渔阳⑤王平、颜忠⑥等造作图书⑦，有逆谋；事下案验。有司奏："英大逆不道，请诛之。"帝⑧以亲亲不忍。十一月，废英，徙丹阳泾县⑨，赐汤沐邑⑩五百户；男女为侯、主者，食邑如故；许太后勿上玺绶，留住楚宫。先是有私以英谋告司徒虞（yú）延者，延以英蕃戚至亲，不然其言。及英事觉，诏书切让延。
注释
①楚王英：汉光武帝刘秀与许美人的儿子，因为图谋取代汉明帝而被削夺王爵，后自杀。②方士：道士。③符瑞：指吉祥的征兆，多指帝王受命，将要当上皇帝的征兆。④男子燕广：名叫燕广的男子，因举报楚王刘英谋逆，而被封为"折奸侯"。⑤渔阳：地名，今北京市密云区西南。⑥王平、颜忠：人名，其他不详，是楚王刘英的党羽。⑦图书：同前文"符瑞"一样，指将要做皇帝的预言文字。⑧帝：汉明帝刘庄。⑨丹阳泾县：丹阳是郡名，辖区主要在今天安徽、江苏、浙江交界地区；泾县是其下属的辖区在今安徽省泾县西。⑩汤沐邑："汤"指洗澡，"沐"指洗头、邑是封地。此处指供诸侯王收取赋税的私邑。许太后：刘英的母亲，汉光武帝时为美人。玺绶：古代印玺上所系的彩色丝带，借指印玺。楚宫：楚王在封地的宫殿。司徒：官名，掌管土地、教化民众等，在东汉职位相当于宰相。虞延：东汉前期名臣，汉光武帝时担任洛阳令，外戚阴氏有客马成犯法，被他处决而得罪了阴氏，所以在楚王刘英谋逆的事件中，因阴氏中伤，被明帝下诏斥责，羞愤自杀。蕃戚：有封地的天子近亲。
译文
（汉明帝永平十三年，公元70年，十月）楚王刘英和方士制作金龟、玉鹤，刻上文字，作为吉祥征兆。有个叫燕广的男子，告发刘英与渔阳人王平、颜忠等编造符谶之书，蓄谋造反。朝廷将此事下交有关部门追查核实。主管官员上奏道："刘英大逆不道，请将他处死。"明帝因手足之亲而不忍批准。十一月，废掉刘英王位，将他迁往丹阳郡泾县，赏赐五百户赋税。刘英的儿子女儿当侯、当公主的，依旧享用原有食邑。命刘英的母亲许太后不必上交她的印玺，留在楚王宫中居住。先前，曾有人暗中将刘英的逆谋告诉司徒虞延，但虞延认为刘英是明帝手足至亲，不相信密报。及至刘英逆谋暴露，明帝下诏严厉责备虞延。
原文
（汉明帝永平十四年，四月）楚王英至丹阳，自杀。诏以诸侯礼葬于泾。封燕广为折奸侯。是时，穷治楚狱，遂至累年。其辞语相连，自京师亲戚、诸侯、州郡豪桀及考案吏①，阿附坐死、徙者以千数，而系狱者尚数千人。
注释
①考案吏：审案的官吏。
译文
（永平十四年，公元71年，四月）楚王刘英抵达丹阳郡后自杀。明帝下诏，命令以诸侯之礼将他葬在泾县。将燕广封为折奸侯。当时，朝廷极力追究楚王之案，以至延续数年。案中的供词互相牵连，从京城皇亲国戚、诸侯、州郡豪杰，直到审案官吏，因附从反逆而被处死、流放的数以千计，而关在狱中的还有几千人。
原文
初，樊①（tiáo）弟鲔（wěi）为其子赏求楚王英女，闻而止之曰："建武②中，吾家并受荣宠，一宗五侯。时特进③一言，女可以配王，男可以尚主；但以贵宠过盛，即为祸患，故不为也。且尔一子，奈何弃之于楚乎！"鲔不从。及楚事觉，已卒，上追念谨恪，故其诸子皆得不坐。
注释
①樊：字长鱼，东汉著名学者，汉光武帝刘秀的表弟。②建武：汉光武帝的年号（公元25-56年）。③特进：官名，只授予列侯中有特殊地位的人，没有实职；此处以官名代指樊的父亲樊宏。
译文
当初，樊的弟弟樊鲔曾为儿子樊赏求娶楚王刘英的女儿为妻。樊听到消息后制止弟弟说："建武年间，咱们全家同受恩宠，一门之内，曾出了五个侯爵。当时只要做特进的父亲一句话，女可以配亲王，男可以娶公主。但父亲认为尊贵恩宠过度就成为祸患，所以不做这种事。况且你只有一个儿子，为什么把他送去楚国呢？"樊鲔不听劝告。及至楚王谋反事发，樊已经去世。明帝追念樊为人严谨恭敬，所以他的儿子们都没有连坐。
原文
英阴疏①天下名士，上得其录，有吴郡太守②尹兴名，乃征兴及掾史③五百余人诣廷尉④就考⑤。诸吏不胜掠治，死者太半；惟门下掾⑥陆续、主簿⑦梁宏、功曹史⑧驷勋，备受五毒⑨，肌肉消烂，终无异辞。续母自吴来洛阳，作食以馈续。续虽见考，辞色未尝变，而对食悲泣不自胜。治狱使者问其故，续曰："母来不得见，故悲耳。"问："何以知之？"续曰："母截肉未尝不方，断葱以寸为度，故知之。"使者以状闻，上乃赦兴等，禁锢终身。
注释
①阴疏：暗中分条记载。②吴郡太守：吴郡，郡名，郡治在今江苏省苏州市；太守，郡的最高行政长官。③掾史：官名，汉代职权较高的官员都有属官，自己招募后上报朝廷，这类官员就称为掾史。④廷尉：官名，掌管刑狱，是主管司法的最高官员。⑤就考：被审问。⑥门下掾：意同"掾史"。⑦主簿：官名，在中央和地方都设有，主管文书等事务。⑧功曹史：官名，又称为"功曹"，掌管地方官员的考核。⑨五毒：鞭、捶、灼、徽（捆绑）、（mò绳索），五种酷刑。
译文
刘英曾暗中将天下名人记录在册。明帝得到这个名单，上面有吴郡太守尹兴的名字，便将尹兴及其属官五百多人送给廷尉审理。属官们经受不住苦刑拷打，大部分人死去。唯有门下掾陆续、主簿梁宏、功曹吏驷勋，虽受尽五种毒刑，肌肉溃烂，始终没有更改口供。陆续的母亲从吴郡来到洛阳，做了食物送给陆续。陆续虽遭拷打，言辞神色从不改变，但面对饭菜却痛哭流涕，不能控制。审案官问是何缘故，陆续说："母亲来了，而我们不能相见，所以悲伤。"审案官问："你怎么知道她来了？"陆续说："我母亲切肉无不方方正正，切葱也总是一寸长短。我见到这食物，所以知道她来了。"审案官将此情况上报后，明帝便赦免了尹兴等人，但限制他们终生不准做官。
原文
颜忠、王平辞引①隧乡②侯耿建、朗陵③侯臧信、（hùo）泽④侯邓鲤、曲成⑤侯刘建。建等辞未尝与忠、平相见。是时，上怒甚，吏皆惶恐，诸所连及，率一切陷入，无敢以情恕者。侍御史⑥寒朗⑦心伤其冤，试以建等物色，独问忠、平，而二人错愕不能对。朗知其诈，乃上言："建等无奸，专为忠、平所诬；疑天下无辜，类多如此。"帝曰："即如是，忠、平何故引之？"对曰："忠、平自知所犯不道，故多有虚引，冀以自明。"帝曰："即如是，何不早奏？"对曰："臣恐海内别有发其奸者。"帝怒曰："吏持两端！"促提下捶之。左右方引去，朗曰："愿一言而死。"帝曰："谁与共为章？"对曰："臣独作之。"上曰："何以不与三府⑧议？"对曰："臣自知当必族灭，不敢多污染人。"上曰："何故族灭？"对曰："臣考事一年，不能穷尽奸状，反为罪人讼冤，故知当族灭。然臣所以言者，诚冀陛下一觉悟而已。臣见考囚在事者，咸共言妖恶大故，臣子所宜同疾，今出之不如入之，可无后责。是以考一连十，考十连百。又公卿朝会，陛下问以得失，皆长跪言："旧制，大罪祸及九族⑨；陛下大恩，裁止于身，天下幸甚！"及其归舍，口虽不言而仰屋窃叹，莫不知其多冤，无敢悟陛下言者。臣今所陈，诚死无悔！"帝意解，诏遣朗出。
后二日，车驾自幸⑩洛阳狱录囚徒，理出千余人。时天旱，即大雨。马后亦以楚狱多滥，乘间为帝言之，帝恻然感悟，夜起彷（páng）徨，由是多所降宥（yòu）。
注释
①辞引：供词牵引、牵连。②隧乡：侯国名，今山东省肥城县南。③朗陵：侯国名，今河南省确山县西南。④濩泽：侯国名，今山西省杨城县西。⑤曲成：侯国名，今山东省掖县东北。⑥侍御史：官名，检举弹劾官员，有时也奉命执行指定的任务。⑦寒朗：字伯骑，负责楚王刘英谋逆案件的审理。⑧三府：指太尉（秦汉时中央掌管军事的最高官员）、司徒、司空（主管礼仪、德化、祭祀）。⑨九族：泛指亲属；有两种说法，一是高祖、曾祖、祖父、父亲、己身、子、孙、曾孙、玄孙，第二种说法是父族四（自己家，父亲出嫁的姐妹家，自己出嫁的姐妹，自己出嫁的女儿家）、母族三（外祖父家、外祖母娘家、外祖母出嫁的姐妹家）、妻族二（岳父家、岳母娘家）。⑩幸：特指皇帝到某地。楚狱：指因为刘英谋逆事件而牵扯到的案件。彷徨：走来走去，犹豫不决。降宥：宽恕。
译文
颜忠、王平的供词牵连到隧乡侯耿建、朗陵侯臧信、濩泽侯邓鲤、曲成侯刘建。耿建等人声称从未同颜忠和王平见过面。明帝十分愤怒，审案官员全都惶恐不安，凡被牵连者，几乎一律判罪定案，无人据实情得到宽恕。侍御史寒朗怜悯耿建等人冤枉，便以耿建等人的形貌特征，单独询问颜忠和王平。颜、王二人仓皇惊愕不能应对。寒朗知道其中有诈，便上书说："耿建等人没有罪过，只是被颜忠和王平诬陷了。我怀疑天下的无辜罪人，遭遇多与此相似。"明帝问："如果是这样，那么颜忠、王平为什么要牵连他们？"寒朗回答道："颜忠、王平自己知道犯了大逆不道之罪，所以虚招了许多人，企图以此来澄清自己。"明帝问："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不早报告？"寒朗回答说："我担心国内另有人真能揭发出奸谋。"明帝生气地说："你这审案官，两头都想占理！"便催人把寒朗拉下去责打。左右侍卫刚要拉走寒朗，寒朗说："我想说一句话再死。"明帝问："谁和你一起写的奏章？"回答说："是我一个人写的。"明帝问："为什么不和三府商议？"回答说："我自己知道一定会有灭族之罪，不敢多连累他人。"明帝问："为什么是灭族之罪？"回答说："我审案一年，不能彻底清查奸谋的实情，反而为罪人辩冤，所以知道应当被灭族。然而我所以上奏，实在是盼望陛下能觉悟罢了。我见审问囚犯的官员，众口一词地说臣子对叛逆大罪应同仇敌忾，如今判人无罪不如判人有罪，避免以后受追究。因此，官员审讯一人便牵连十人，审讯十人便牵连百人。还有，公卿上朝的时候，当陛下询问案情处理是否得当，他们全都直身跪着回答："依照以往制度，大罪要诛杀九族，而陛下大恩，只处决当事者，天下人太幸运了！"而等他们回到家里，口中虽无怨言，却仰望屋顶暗自叹息。没有人不知道这里多有冤枉，但不敢忤逆陛下而直言。我今天说出这番话，死而不悔！"明帝怒气消解，便下令将寒郎放走。
两天以后，明帝亲临洛阳监狱甄别囚犯，释放了一千多人。当时正值天旱，立刻降下了大雨。马皇后也认为楚王之案多有滥捕滥杀，便乘机向明帝进言。明帝醒悟过来，恻然而悲，夜间起床徘徊。从此对罪犯多所宽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