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第一医院的第五层是特殊护理楼层,走廊上只偶尔有护士穿梭而过,再有就是脸带哀戚的病人家属,就连空气中的消毒水的气息也似乎比别处更浓郁一些。
宁清踏出电梯,低头整理了一下手中的花束,勉强撑起一个笑容,在一间病房门口站定。然而早已搭在门把上的手迟迟不肯用力,心里还是有期待的,期待着门会从里面被打开,然后迎上一张熟悉的宠溺的笑脸,笑脸的主人会故作惊喜:“呦,我的小公主来了!”
这样类似于奢望地想着,门竟然真的从里面打开了——
“你来了。”站在门里的人扬起笑脸。
宁清几乎是愣愣地看过去,在对方的笑容僵掉之前,突然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两行热泪从眼眶中溢出,刚刚积聚起来的希望,被现实的冷风一点一点吹散,心口像被人剜了个大洞一样,只余一个声音在洞口空旷地回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宁小姐……”圆脸的小护士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反思着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没事……有东西迷住眼睛了……”指缝里透出宁清哽咽的话语。
“那我去帮你拿消毒纸巾。”伶俐的护士很体贴地把空间留给了宁清。
擦掉泪珠,整理好情绪,宁清迈步走了进去。
“对了!宁小姐!”圆脸护士去而复返,“周医生让我告诉你,医院新进口了一批药剂,对改善休眠病人的身体机能很有帮助,不过,费用也会相应提高,你看……”
“用!”宁清斩钉截铁,“就用这种药!”她的语气微微发颤,甚至连具体药效都没细问,好似在沙漠中穿行许久的人突然闻到湿润的气息一样渴求希望。
“那好,我去告诉周医生。”圆脸护士再次离开。
宁清重新将目光放回病床上,久久凝视那张曾经英挺,如今却衰弱不堪的脸庞。
病房静的出奇,只有闪着红光的一起发出规律的“滴答滴答”的声音。
时间虚弱得好像静止了一样。
宁清有些颤抖地捧住那人的手臂,溢出眼眶的滚烫的泪珠尽数洒在那干枯瘦削的手掌上,又沿着那纵横的纹路缓缓溢开。
窗外大片大片的阳光透过玻璃倾泻进来,却也只是让这间无生命般的病房更显苍白而已。
“爸……”哽咽的声音浅浅起伏,搅动着周遭的气息,于是,整个空间开始颤动起来。
“爸,你起来说句话好不好?”宁清用脸颊贴上那粗糙的手心,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冰冷的仪器,“滴答,滴答,滴答……”
等待,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苍老的事情。
而这样无望的时光,她已经挣扎着度过了两年。
她一次次满怀希望地守在一旁,然后绝望地看着医生摇着头从父亲身上收回各式各样测试的管子,他们看她的目光悲悯而又无奈,一遍一遍地编织着善意的谎言:“别急,会有奇迹出现。”
可是,她都等了这么长时间,父亲还是无知无觉地躺着,除了心跳,除了体温,她感受不到任何好转的迹象。
奇迹,永远不会眷顾到一个叫宁清的女孩身上。
她讨厌医院,讨厌这个总是为她带来不幸的地方。
六岁时,她在这里送走外婆;八岁的时候,又是在这里终结了同母亲的最后一面;十八岁,医生又在她面前宣布父亲可能再也不会醒来。
这个对他人来说意味着新生的地方,在她看来只会代表噩耗和死亡。
原来,上帝真的不会让每个人都太好过。
一墙之隔的走廊上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哭叫声,吵闹声,以及护士的高跟鞋砸在地上的清脆的敲击声,各种声音不绝于耳。
宁清本无暇理会,可又不愿那样的嘈杂扰了父亲的安眠,只好,走出去查看情况。
“怎么回事?”她在门口拦住一个正往前方奔跑的护士。
护士一脸急色,微喘着气道:“隔壁病人呼吸突然停止,家属失控闹起来了!”
隔壁……呼吸停止……
这几个字如惊雷般在宁清头顶炸开。她颓然地放开手,身体好似突然少了支撑般,软软地靠倒在冰冷的房门上。
隔壁……
那是和父亲同样病因,相差四个月进来的病人,她无意中还曾听医生议论说那人恢复状况要比父亲好很多。
护士没有留意到宁清瞬间苍白的脸色,看她不再询问,便急急地走向了一片混乱的隔壁房。
宁清浑浑噩噩地关了门,似乎隔绝掉外面的哭闹,便能摒除掉刚刚获悉的噩耗。
许是不安的心里作祟,病床上父亲的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了一点儿,这样的可怕的认知让宁清呼吸一窒,跌跌撞撞地奔过去,颤抖地伸出手指放于他的鼻翼之下。
还好,那微微温热的气息跟以前毫无二致。
宁清胸口那颗刚刚还被高高吊起的心,这才颤悠悠地落回了原位。
然而,随之而来的便是巨大的恐慌,心口宛若被刚才的阴影侵蚀出一个大洞,里面蛰伏着的名为死亡的兽,仿佛随时都会呼啸着窜出来,带走父亲本就微弱的呼吸。
钟其秀进来的时候,最先看见的便是伏在病床边的孱弱的女孩,肩膀依旧微微颤抖着,隐隐约约还能听到抽噎声,也不知这次又哭了多长时间。
她轻走过去,拍了拍女孩瘦弱的肩头。
宁清抬起头,双眼肿成桃子一般,脸颊被泪水沁得更加白嫩,有些受惊般地看着她。
这个模样……也难怪自己侄子……
“去洗把脸吧。”钟其秀微不可查地叹口气,将手中的从家里新剪的花枝一一插入瓶中。
宁清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顺便端出一盆温水,拧了两条毛巾,跟钟其秀一起,一左一右地帮宁父擦拭着僵硬的手臂。
这双曾无数次将她高高抛起又接住;曾出其不意地拿出众多新巧又精致的玩具;曾在她噩梦惊醒后,笨拙地抚她的发,揉她的脸。
可是,现在,那僵硬的手指甚至连弯曲一下都不能,手背上青紫色的血管高高鼓起,那些缠绕的干枯的纹路像密密匝匝的年轮一样,苍老而又衰败。
钟其秀看着丈夫如今的样子,也是一阵心酸,那根骨分明的手指甚至连戒指都带不住!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头一次觉得这份保养得宜的白皙竟也是那般的刺眼。
两个女人,就这样以病床上的男人为维系,建立起独特的病房中的默契。也似乎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放下各自心中的芥蒂,安静的,沉重的,相互扶持。
天色渐暗。
钟其秀看了看时间,缓缓开口:“你先回去吧,清清。”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听芸子说你昨晚又魇着了,今晚早点儿休息,别想太多。”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大大迥异于平日里清冷的总是高高在上的语气。
宁清应下,但心头却浮起几许苦涩。
有些事儿,不是不想就能从脑海中剔除的。
她最后又帮父亲掖了掖被角,这才沉默地走了出去。门被关上的一刹那,她回首看到病房里一直与她关系微妙的后母脸上缓缓滑下的两行清泪,映着白惨惨的灯光,无限哀伤。
天边的流云被夕阳染得金黄,葱茏的树影罩着阴郁的一层颜色,偶尔几只躲在阴影下的灰麻雀在有行人经过的时候,“扑棱扑棱”展翅飞走,很快就在天幕上留下几个斑点似的远影。
宁清刚从这些自然的光影上收回目光,冷不防就撞进一双不辨喜怒的眼睛里。
不远处的路边停着那辆压抑的黑色路虎,一个修长的人影斜倚在车身上,黑色的衬衫,依旧解开了前两颗扣子,乌沉沉的眸子直直地盯着她,嘴角叼了根烟,但并没有点着,右手把玩着火机,反复地打开、关上、打开、关上,轻微的“啪啪”声像一柄小小的锤子,一下一下敲击在宁清的心上。
两个同样面无表情的人不知对视了多久,久到开始有路人频频诧异地看向他们。
钟磊收起火机,手指拈着那根烟准确地投进路边的垃圾桶里,迈着步子朝她走过来。
他的眼神幽暗,嘴唇紧抿,一双墨染出一般的眉似乎也凝着一团煞气。这是他生气时的表现。
“出门怎么也不带手机?”他出口的话带着质问。
宁清无惧地迎上他带着怒气的眸子,刚才还弥漫着悲伤的眼底已经是清冷一片,“我怕我爸会被有些人打扰到。”尤其是以他一小时一个电话的频率。
“有些人?”钟磊不怒反笑,“你说的有些人,是指每个月帮他支付高昂的医药费,帮他养女儿,帮他打理整个宁家的人吗?”
宁清被他歪曲事实的话气的浑身发抖,死死瞪着他,像看待仇人一样。
钟磊嘴角勾起冷笑的弧度,欺身上前,扯着她的手臂便将她带入怀中,“别这么看着我,宝贝儿……”他的嘴唇贴在她耳畔,吐出幽冷的话语,“万一‘有些人’不开心,那往后的医药费还有每剂一万的营养针……”他没往下说,但意思再明显不过。
宁清心头一寒,睫毛轻颤,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已经收敛了恨意。
钟磊这才满意,揽着她僵硬的肩膀,一把打开车门:“走吧,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