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的女孩独自对抗着父亲的婚礼,若搁在平时,他或许会抱肩当做一场好戏来看,可是,当时——
他分开人群,走到女孩面前,捉住她的手臂,神色有些凶狠:“去给我姑姑道歉!”
女孩仰头望着他,小脸上满是倔强。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不甘后母到来的女孩,和一心为姑姑出气的男孩。
他干脆拖着她往钟其秀面前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既羞又窘,小手在他手臂上狠狠一挠,趁他吃痛的时候,拔腿就溜。快要消失在楼梯拐角的时候,却还记得回头,溜圆的眼睛带着深切的恨意,直直地瞪向他。
那样稚嫩却凌厉的眼神,像是手臂上她留下的抓痕一样,很长一段时间内还频频在他面前闪现。
他时常会想,如果那时他不是以这样一个反派的角色出场的话,那她现在对他的态度会不会截然不同,然而,这样的假设永远也不会有答案。就算你猜到了故事的开头,也永远不知道它接下来要走的步骤。
“石头,今儿可是出来庆祝你们家老爷子高升的,咱别摆出一副深沉样儿行不?”聒噪的宋思木过来打断了他的思路。
钟磊眯眼看他:“你还是知道是给谁庆祝的啊?”
花蝴蝶一样满场飞舞着同漂亮妞儿攀谈的宋思木“嘿嘿”一笑,“这不就图一乐呵嘛,你往这儿一坐跟佛似的一动不动,斧头又是块冰山,我要是再不活跃一点儿,人还以为咱哥仨转性儿了呢。”
“行了,就你理由多。”钟磊伸手取了一杯红酒,一边慢品,一边环视四周。
本来不愿意举办这样的宴会,可这圈子就这规矩,反正就一个形式而已,照做也无妨。
可能是看出他的不耐,宋思木揶揄道:“别皱着眉头了,你爸现在可真真正正是位高权重了,你至少也要喜庆一点儿啊。”
钟磊依旧面无表情:“人多,烦。”
明明只是小范围的聚会,谁想不再受邀之列的人却也来了不少,借庆贺的由头行巴结之实,一个两个虚伪得可以。
“得,你现在跟惜字如金的斧头快一个样儿了。”宋思木又瞄准一个少女,拍拍他的肩:“你慢慢修炼着,我去搭个讪先。”
去洗手间归来的齐霁坐回钟磊对面,看着周围对钟磊“关注有加”却不敢上前打扰的人群,有些嘲讽:“亏得这次你爸是升官了,要是降职,这帮人这会儿还不一定在哪儿躲着呢。”
“哼,这圈子哪有真心的。”
“不说这闹心的了,”齐霁难得有兴趣:“说说你的泡妞进程吧?”
在得到钟磊的一记瞪视之后,摊摊手,改口:“好吧,是追妻计划。”
钟磊按了按眉心:“……总会成功的。”
“要不,兄弟我给你支个招儿?”
“就你?”钟磊鄙视地看着他:“你的经验不比我丰富到哪儿去。”
“那可不一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道理你该认同吧?”
钟磊想了想:“那你说说看。”
“跳过恋爱这一环节,直接结婚不就得了,凭你爸的大家长气势,她还能不同意?”
钟磊沉思一会儿,摇摇头:“再看看吧。”强娶,是他最不愿意用到的方法,否则也不会由着她逍遥这么久。
钟其辉在本次选举中能直接调任中央的事情,说起来还多亏了这座城市的历史条件。当初青城还勉强只算是一个二线城市,但以当时他的能力,已足够去一线城市任职,不过,越是贫穷的地方越能出政绩,也有更多施展的余地。
青城如今繁荣的面貌与日渐重要的地位,虽不能全部归功于他,但没有人会否认他在这其中所起到的砥柱中流的作用。
距离调离之日还有三天,钟其辉疲于应对各方宴席,称病在家,拒不外出。
钟家的根基还在青城,钟家其他人是并不跟着迁居的,因此,钟其辉吩咐两个女儿整治一桌酒席,全家小范围地聚聚。
钟其辉脸色依旧平和,并没有因高升而现出一丝一毫的得意,钟其秀却有些伤感,因为毕竟也算是分别。
双胞胎还小,不明白这特殊的形势,依旧“咯咯”地笑着,倒是给席间增添不少活力。
钟其辉摸着两个孙女的小脑袋,道:“都别苦着脸了,看两个小的多懂事。”
钟磊漫不经心地玩着一个陶瓷酒杯:“这俩才是人精呢,那是装样子给您看的。”
他这句话成功地活跃了席间的气氛,旁边的钟其秀笑着嗔他:“混小子,怎么说话呢?没个大人相。”
钟淼也笑:“是该找个人好好管管他了。”说罢,若有似乎地瞄了一眼宁清。
宁清眼观鼻鼻观心,不太能融入钟家人的话题中。
钟磊心中一动,想到昨夜齐霁的话,原本坚持先夺心再夺身的想法有些动摇。他悄悄扯了扯钟其秀的衣角,求助的表情不言而喻。
钟其秀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哪能看不懂他的心思,她瞥了瞥仍带着生分带着疏离的宁清,暗暗叹了口气,在钟磊期待的眼神中,对钟其辉道:“大哥,你看看,石头他现在就这么无法无天,等你离了青城,就更没人能管住他了,要不……”
剩下的话她没说,但钟其辉也能明白。
钟其秀的声音压得极低,但除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宁清之外,其他人都能揣摩到大概的意思。
钟其辉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宁清,和蔼地开口道:“清清啊,你今年满二十了?”
宁清整整神色,恭敬地回答:“嗯,腊月份的生日。”
“哦。”钟其辉点点头,又道:“我听你秀姨说你爸爸最近康复得有点儿慢,你也别着急,我了解你爸,他舍不得你担心,会醒的。”
提起父亲,宁清的鼻子有些发酸,她竭力忍着,点头称是。
钟磊在一旁急得不行,第一次觉得他爸循序渐进的处事方法真真费事。
钟其辉瞪了儿子一眼,暗骂一声“没出息”,转向宁清的时候,又是一片和煦:“虽说没有血缘关系,但在我们眼里,你就是阿秀的女儿,我们有责任照顾你,尤其是在你爸爸没醒的时候,我们就是你的亲人。”
宁清也垂首道谢:“钟家这些年对我们家的扶持,我们父女俩永生难忘。”
钟其辉摆摆手:“一家人就不用说这些见外话了。”然后话锋一转:“你跟石头处了也有不短的时间了,你觉得我这个儿子怎么样?”
宁清没想到他会突然转换话题,又抛出这么犀利直白的问题,为难地咬着唇,大脑飞速运转着,酝酿适当的措辞。
一旁的钟磊也绷紧了身体,脸色乍一看是平静的,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此时跳动的频率有多快。
“他……很有能力。”把别人家的企业当成自己家的来发展。
“很有毅力……”缠了这么久都不愿意放手。
“很聪明。”总能拿捏到她的软肋和死穴。
“很健谈……”某些时候聒噪无比。
“很……”
这算什么看法?钟磊越听越郁闷,明明说的都是优点,听在他耳中却比缺点还令他不喜。
“呵呵,看来你对他了解的很透彻嘛。”官场混出来的钟其辉仿佛没看出宁清说出这些特征的时候,眼底仿佛受虐般的情绪。
“……”宁清不知如何接口。
“你爸昏迷前,口头承诺了你跟石头的婚事,本来我们想着如果你不愿意,大可以不作数。不过现在看来,你们处的还不错,所以……”
“钟伯伯!”宁清心急之下,大着胆子打断他,“我爸还没醒,我不想……”她咬着唇,心脏几乎都要缩在一起了。
“我知道。”钟其辉面不改色,“我的意思是先订婚,这样你也有了个名分,免得外面多嘴多舌的人总议论。”
听了这话,钟家大姐先不淡定了,她心底是一百个不愿意让宁清做唯一的弟妹。“爸,她还在上学,现在说这事是不是太早了?石头也还年轻,再等两年也不迟的。”
钟磊又朝钟淼使了个眼色,钟淼放下手中的水杯,插口道:“大姐,你跟姐夫结婚的时候不也才二十二岁嘛。”
“……”钟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当初结婚还是家族联姻式的,双方认识不到半年,两家就张罗着准备婚事了,因为体质原因,婚后九年才好不容易怀上双胞胎,因此,说起来,她心里不是不庆幸当初的早婚的。
“好了,”钟其秀发言道,“这事还得问问当事人的意思。”她直接跳过掩不住一脸喜色的钟磊,看向宁清:“清清,你怎么看?”
怎么看?宁清此刻纷乱的脑海里只有这句看似商量,实则毫无回旋余地的话,还能怎么样?钟家要把口头婚约诏告天下,她这个无亲无靠,连住的房子都在别人名下的孤女又有什么理由拒绝?
一旦订了婚,她就会被打上钟磊的专属标签,从此再没有自由。
宁清的指甲几乎要陷进手心里去了,半垂着头,脖颈弯出一个脆弱的弧度,漆黑浓密的睫毛一颤一颤的,抿着嘴角,看得一旁的钟淼心生悔意,有心想开口帮她说句话,可触到弟弟那紧绷的、等待审判似的脸色后,终是没有开口,就算拖得了一时又怎么样呢,弟弟的脾气不是一般的倔,他认准的事谁有能力去改变,父亲和姑姑现在拿出家长的威严给这个女孩施加压力了,就说明这桩婚事真的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钟晶也是紧盯着宁清,怕她点头同意,却更怕她拒绝——如果是这样,那弟弟怕是要受打击了。
钟其辉与钟其秀意思都一样,既然石头喜欢,那就娶回家来,虽说宁家家业败了,可钟家现在也的确不需要用儿子的婚姻换取什么了,只要女孩清白可靠就行。
一时间,餐厅陷入奇异的静默中,两位长辈气定神闲,大姐二姐持续观望,钟磊紧迫地盯视着宁清象牙白的侧脸,右手不知道什么时候紧握成拳。后面站着的仆人们大气也不敢出,时间好像凝固了一样。
唯一活跃的就数天真可爱的双胞胎了,小丫头们以为订婚就是结婚,而结婚她们知道,就是两个人住在一起的意思,这意味着她们往后每天都可以见到漂亮舅妈,还能从心情很好的舅舅那里得到很多的礼物。
依依拍着小手叫:“舅舅舅妈结婚嘛!结婚嘛!”
双双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笑眯眯地看着宁清:“嘻嘻,双双喜欢舅妈,舅妈答应嘛!”
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宁清的脑海里突然就闪现出了另一双纯净得不染一丝杂色的眼睛,那还是一个艳阳天,男孩微笑着的脸庞迎着光,声音真诚:“清清,将来我向你求婚的时候,一定要选在早晨你刚刚睁开眼的那一刻,我要你在新的一天刚开始的时候,在你的眼睛里只看得到我的时候,说一声‘宁清,嫁给我’。”
可是,说这话的男孩已经牵了别人的手,诺言中的场景永远也不会在她的世界里出现。
就在整个餐厅诡异的气氛即将升至顶点的时候,宁清听见自己轻飘飘的好像是从异度空间里传来的声音:“好。”
于是,餐厅里重新恢复和谐,钟其辉与钟其秀欣慰地笑着,钟晶忙着帮双胞胎擦嘴巴,钟淼放下手中一直紧握着的刀叉,钟磊扬着嘴角,一脸喜色地看着她。仆人们穿梭在餐桌旁,收拾着餐盘碗筷。
“不过,至少要等我大二学业完成之后。”宁清又加了一句,这是她唯一能为自己争取的时光了,只希望父亲能赶快醒来,父女俩再想其他的办法代替“卖身”来偿还欠钟家的债。
还有六个月……钟磊想了想,同意道:“好。”
一场宴席,除一人之外,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