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冬季天气多变,宁清站在图书馆门前的走廊上,看着淅淅沥沥的雨滴,不由得抱紧了怀中的书本。雨不算大,但若在这样的季节里淋上一场,绝对不会是件潇洒的事情。
宁清去图书馆向来不带手机,此刻就算求助也无门,心里不由得也后悔起来。眼看这场雨有加大的趋势,她狠了狠心,准备冒雨冲回去。
起初还有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身上,可是马上,头顶暗了下来,连绵不断的雨丝也被隔绝在一个圆圈之外。
她抬头去看,是一把黑色的雨伞,执着伞柄的是一只很好看的手,又带着莫名的熟悉。
是他……
这个念头让她本来还在奔跑着的脚步停了下来,怔怔地站在原地,身旁的气息离得很近,她却连一丝转头看的勇气都没有。
贺季楠脸色极为平静,可握着伞柄的手臂上湛露的青筋微微泄露了他的情绪。
“去哪儿?”他问。
“……宿舍。”宁清机械地回答。
“走吧。”贺季楠将雨伞又往她的方向倾了倾。
宁清不知道她是怎么走过这一路的,伞很小,伞下的两具身体很近,可是咫尺之遥,却像是隔了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过往的所有通通被埋葬在沟壑里,难见天日。
他的身形比以前高大了很多,再不是那个青涩纯真的男生,以前走在一起,她微一仰头就能平视他的下巴,现在头顶也只及他的肩膀而已。
依旧是校园栽种着法国梧桐的小道,积着雨水的坑洼里依稀倒映出一对貌似和谐的身影,时光好像并没有带走什么,又好像什么都带走了,两人走在一起,再没有了往日契合的语言,仿佛只是共撑一把雨伞的陌生人一样,也仅仅是这样。
女生宿舍楼熟悉的建筑还是出现在视线里,两人的脚步在走廊前的阶梯下一同停住。宁清鼓足勇气,终于可以偏过头对上他淡漠的脸庞,在泪水还在可控范围之内的时候,一句苦涩的“谢谢”已经出口。
贺季楠的表情依旧淡漠,疏离,连语气都不曾有丝毫的波动,他说:“不客气。”
宁清站在走廊上,目送他转身离去。
一片乌蒙的天地间,那道清瘦的身影连一丝的停顿都没有,更不用说一个不舍的转身,一个留恋的回眸。
到底这不是从前了……这个悲哀的认知几乎是立即就揪住了宁清轻颤的心脏。
终于,在那把黑色的雨伞连同伞下的人影都看不见的时候,宁清才抬起手抹了一下腮边,转身上楼。
楼梯口,简婕不知站了多久,扬着手中的两把雨伞,有些尴尬地对上宁清:“我本来是想去找你的……”停顿了一下,又试探性地问:“刚刚那是……孙学姐的男朋友?”
开学当日,孙雅静也是帮简婕提过行李的,所以简婕对这个热心学姐的事印象颇深。
这句话正好戳中的宁清的伤口,刚刚压制下去的翻腾的情绪突然上涌,胸口也闷疼无比,好像是要冲出一个宣泄口一样,她猛然抬起头,却在触及简婕担忧的视线的时候,又垂了下去,淡淡地一声:“嗯。”
这下,简婕倒不知道该怎么接口了。
宁清挤出一丝笑容,“同学互帮互助而已,其他没什么的。”
简婕努力忽略刚才视线中的那双人影带给人的异样的感觉,点头附和:“嗯嗯,我知道的。”
每周四下午,学校每个学院都会召开例会,总结上周的生活及学习。
例会不分年级,于是,宁清每次总能看到两个曾经无比熟悉的身影亲密地靠在一起,偶尔一个对视、一声交谈,都像芒刺一般,在她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上轮番插遍。
简婕的目光也越来越担忧,每每想提醒她些什么,可看她落在贺楠身上那无法释怀的执着的眼神,即将说出口的话也就咽了下去。
十二月份,学校征集美术班师生的优秀作品,举办了一场画展。
宽阔明亮的艺术展厅里,一幅幅画作整齐排列,素描、油画、彩绘,不一样的笔触和画风,不一样的思想和意境,吸引了不少人驻足品赏。
宁清也在其中。
她的眼睛飞快地从那些作品上掠过,在画幅的右下角稍作停留之后,又急切地移向下一幅。
终于,那个熟悉的署名出现在视线里的时候,她一直假装平静的脸庞还是有一瞬间崩溃的迹象。
那是一幅人物画,画上的女孩笑容明媚,姿态端庄,飞扬的眼角有抑制不住的幸福流泻。
宁清像是被人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一样,无助地站在那幅画前。展厅里人来人往,声音嘈杂,她站在其中,像是一具无生命的玩偶,黑白了所有的画面。
“对不起。”旁边拥挤的人堆中,有人不小心撞了她的肩,而后礼貌地道歉。
宁清的眼睛因这一声唤而终于有了焦距呈现,却在下一秒钟,突然分开熙攘的人群,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耳边风声呼啸,有一个曾经在睡梦中复习过无数次的声音不停地灌进来——
“以后,我的画纸上只会出现你的脸……”
承诺就是这样,你把誓言刻在心底,相信他能做到,可是,时间会证明给你看,那终究是一句戏言而已。
等宁清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学校社团大楼的门口。
这个时间,正是学生会召开工作会议的时间。
宁清在一棵不知名的盆景后面蹲下身子,两手抱膝,想克制住周身不停泛起的冷意。
当第一拨人谈笑风生地从楼里走出来的时候,宁清突然质疑自己守在这里的原因,是想求一个她已经没资格再追问的解释?还是想要一个彻底死心放手的理由?抑或是心底还有不甘和期盼?
可是,现在离开,已经晚了。
贺楠正在一群男生的簇拥下走出大楼,脸上带着一成不变的温雅的笑容。他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蹲在盆景后面的宁清,随后不着痕迹地找借口跟同伴脱离开来。
宁清将脸藏在植物疏密有致的叶子所遮出的阴影里,身上浅绿色的毛衣几乎要与盆栽融为一体。
贺楠立在原地,悠远的目光穿过叶片缝隙,落在她的脸上。直到不再有社团成员从门里走出来,才开口问道:“你在这儿,我可不可以认为是在等我?”
宁清缓缓站起身,下肢却因为长时间的血流不畅而麻痹,腿一软,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朝一边歪去。
慌乱中,一只手臂伸过来,稳稳的架住她的身子。
这是时隔两年后,他们第一次的肢体碰触。
宁清盯着横在眼前的他的手臂,那跟记忆中的影像偏离得太多,健壮、有力,早已不再是当初细瘦、稚嫩的模样,可她的手腕还依旧纤细,仿佛在告诉她:看,你终究被甩下太远。
贺楠在一瞬间的失神过后,正想收回手臂,却被另一阵大力撞得退后几步。
失去支撑的宁清踉仓了几步,勉强扶着柱子站好。
贺楠皱眉看着来人:“小静?”
孙雅静挡在贺楠身前,抱臂看着宁清,一脸的讥讽:“行啊你,宁清,你以为隔了两年,事情就能被掀过去了?就能再面不改色的来找阿楠了?我告诉你,没门!别说我现在是他女朋友,即便不是,我也不会允许你伤害他第二次!”
“小静!”贺楠厉声喝止她。
宁清早已经泪如雨下,喃喃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孙雅静却不依不饶,走近她,连推她的肩膀,直把她挤到墙角,背部紧紧贴在冰冷的瓷砖上。
“宁清,我曾经拿你当朋友,掏心掏肺的朋友,可你的回报真让我心寒。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自然也不能向您这种人讨说法,可惹不起我们还躲不起吗?只求您高抬贵手,别再插足我们的世界!再说,论家世论权势,阿楠没有一点儿比得上您那金主,我也弄不明白您眼前摆着山珍海味,为什么还连清粥小菜都不放过。不过,既然现在在校园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有些话也必须讲明白——宁清,我们不想再跟你扯上任何关系!懂么?你……”
“小静,别说了!”贺楠扯住她的手臂。
孙雅静甩开他的手,恨铁不成钢:“你到现在还护着她!”
“我没有护着她,”贺楠淡淡的开口,“这是公共场所,我们这样闹,影响不太好。”
孙雅静环视四周,果然有一些人发觉这里的争执,已经开始驻足围观了。
宁清僵硬的站直身体,努力过滤掉语气里的颤音:“对不起……我没想过要打扰你们,我只是……只是……路过而已……”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开始痛恨自己拙劣的扯谎的本事,可她怎么能说她是要以一个外人的身份,来质疑贺楠为什么给自己的女朋友画肖像?这样的本意说出来,会更白痴更讨人嫌吧?
贺楠接着她的谎言继续往下圆:“既然是路过,那我们就不耽误你的行程了。”他牵着孙雅静礼貌地告辞离开。
宁清在过去二十年的岁月里,曾无数次率先转身,留下的背影或任性,或冷淡,可这还是第一次,她从前方的一双身影里,体会到那么绝望的感觉,那样一种被嫌恶被剥夺交集权利的感觉。
她突然想起某次钟磊怒极后附在她耳边的低沉的像从牙缝里渗出来的声音:“我真想有一天也让你尝尝被人甩在原地的滋味!”
出来混,早晚是要还的。瞧,她这不就已经尝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