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第五十七章
晏倾君说是回营地替殊言拿衣服,最后那一眼却让她多了点小心思,此前她就对二人的关系有些揣测,反正她没及时回去,祁燕也会用内力让殊言不受寒气,不若多给些他二人单独相处的机会。
如此想着,她便放慢了脚步,晃悠悠才回营,刚刚踏入营地一步,便被一人拦了下来。
晏倾君扫了一眼眼前满面尘霜的奕子轩,皱了皱眉头,随即微笑道:“奕公子,有何贵干?”
疏离与淡淡的讥诮溢于言表。晏倾君倒不是故意做出这副表情,只是对于外人,还是一个曾经很熟的外人,她实在想不出还能用什么其他表情来面对。
奕子轩的眼睫迅速垂下,不再看着晏倾君,而是从袖间取出一支竹筒递到晏倾君眼前。
晏倾君怔了怔,马上想到,能在三日内来回月神山,又在晏玺身边的人,恐怕也只有奕子轩了……难怪他浑身尘土,连着眼神都浑浊了几分。
“谢谢。”晏倾君客气地接下。
殊言曾说她在处理奕子轩的事情上太过偏激与任性,仗着自己对他的了解,不以报复为名,却在行报复之事。虽然她并不完全认同殊言的看法,但事到如今,她与奕子轩,的确是谁也不欠谁,两清了。
奕子轩并未言语,转身便走了。
晏倾君收下竹筒,便顾不得之前自己那点小心思,加快了步子,有了黄律,马上便可以服用五色了!
回来的路上耽搁了时辰,晏倾君拿上一件雪狐披风再出营地时,天色已经半黑,待她急步到了半山坡,明月半升,星光闪烁,山坡上已经点燃了篝火,晏倾君心头一喜,正要唤他们,却见到祁燕突然站起身,低着脑袋,飞快地向着下山坡的方向行来。
“燕儿……”晏倾君一声叫唤的尾音还未落下,祁燕已经急匆匆地从她身边走过,隐隐见得到她眼角的暗红。
晏倾君不解,快步到了殊言身边,见他正靠在椅上假寐,火光的照映使得他苍白的脸上有了颜色。
她默默地由前将披风替他系上,小心地将他的两手塞到披风里。
“阿倾,”殊言的双眼未睁开,只是淡淡的开口道,“我的双手,不可能再有用了。我的双脚,也不可能再走路了。上次是医救及时,这次……阿倾,即便我活着,也是无手无脚一辈子坐轮椅的废人。”
晏倾君低眉,也不嫌弃草地上的露水,直接做了下去,靠在殊言的轮椅边,叹气道:“所以你拒绝了人家姑娘的一片好心?”
看祁燕刚刚那副模样,两个人的关系定然是点破了,且结局不怎么好,她才会红着眼眶急匆匆就走了。
“不。”殊言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睁眼略略扫了一眼晏倾君,“我第一次见她,还在混混沌沌的梦中。”
殊言眯眼看着挂在天边的明月,微微笑道:“我犹自在梦中挣扎着要醒来,她便破门而入,将我从梦里拉了出来。”
她浑身的伤,脸上却是他在任何一个女子脸上都未见过的坚韧。她默默地待在他身边,不言不语地服药,不问缘由地输他内力。她渐渐地开始好奇他的过往,细细地听他讲每一句话,告诉他她叫祁燕。她替他护着他最疼惜的妹妹,永远安静地站在他身后,不用回头都能感受到那份气息。
那种让他安心的,安静气息。
“既然决心活下去,我便会抓住我喜爱的一切。”殊言复又看向晏倾君,眼角带着浅淡的笑容,“可是流水有意,落花未必有情,强留无益。”
晏倾君怔了怔,垂下眼睑,未再多说。
***
“五色”凑齐,殊言又肯说出使用方法,事情便简单得多了。只需祁燕用把握好适度的内力,在那存着黄律的泉水中融为一体便可服用。
晏倾君亲眼看着殊言一滴不漏地将它服下,心中一颗大石总算落下。然而,终于临近南临国界的时候,已经是服下“五色”的第三日,殊言的身体仍未见好转,甚至是一日快过一日的衰败下去。晏倾君的心头不由地开始发虚,“五色”终究只是传说,万一……根本不管用怎么办?
“若是不管用,必须马上送公子回冰室。”祁燕一面赶马,一面沉着道,“一月之期将近,即便未曾受伤,公子也该回去了。而且回了南临,白玄景说不定会有法子救公子。”
“即便顺利入了南临,赶回殊家也要些时日。更何况,能否顺利入南临还是问题……”晏倾君蹙眉道。
离开贡月的一路,不断有三军对峙的消息传来。东昭与祁国同时发兵压境,虽说还未开战,可边疆局势绝定然严峻非常,否则,凭着白玄景对殊言的疼爱,不可能临门一脚还不见有人出来接。
晏倾君一段思绪还未放下,前方的马车突然停下。
晏玺身边的暗卫来报,前方正式南临与东昭、祁国交界处的关口大城。此城易守难攻,位于两大峡谷的交界处,巧妙地将南临唯一的缺口封上。是以,大军对峙十余日还未开战。一来南临隐世多年,实力不得而知,若两国强攻,占着地理优势的南临未必不是他们的对手。二来东昭皇帝并未下令“必攻”,东昭军实则是观望态度,祁国也似另有所图,只守不攻。
“父皇让你过来,是什么意思?”晏倾君一眼扫过当空的烈日,眯了眯眼。
晏倾君的身份,晏玺身边的暗卫自然是知晓的,只单膝跪地沉声道:“皇上口谕,不会借殊公子进城之机攻城,但是,要在他达成所愿之前退兵,亦不可能!”
晏倾君嗤笑道:“那这意思,是让我三人驾着马车自行进城了?”
“皇上让属下提醒公主,莫要忘了回来取解药。”
晏倾君捏紧了拳头,老狐狸给她下毒,这条线还真是埋得深远。他如此自信让自己回南临,恐怕这毒……也不是好解的。
“好!你们且先让路,我们这就进城!”晏倾君面上仍是挂着笑,傲气地甩下这么一句话便扬起马鞭。
“倾君……”祁燕轻声提醒了一句。
如此状况,即便南临主帅信了东昭不会攻城,后面还有一批祁军,怎么可能开城门让他们进去?
“殊言的身体,拖不得了!”晏倾君冷然道,“一个货真价实的殊家公子,一个虽然是假冒,好歹也是名义上的惠公主,即便不开城门,他们还能明目张胆地拿我们当剑粑不成?”
祁燕皱着眉头回头看了一眼马车紧闭的车门,坚定地点头。
前方东昭军整整齐齐地散开,给晏倾君的马车让出一条宽敞的大道来。马车快速而平稳地前行,激起尘烟阵阵,不过片刻便由队伍中脱颖而出,出列在最前方。
晏倾君执拧地抽打马鞭,没有回头,在她身后,左边是东昭军,右边是祁军,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多少箭头正对着自己,她不在乎。一万?十万?无所谓,她要面对的,只是那两扇紧闭的城门,是这座固若金汤的冰冷城池,还有……那暗红城墙上,也许、可能、或者,一个相熟的故人。
正对城门、前后空旷、再也听不见人声时,晏倾君收紧了缰绳,拿右手放在额前挡住直刺向双眼的烈阳,微微仰首看向城门。
谷风刮起黄沙,在空中旋旋转转。清风撩起发丝,在城上飘飘扬扬。碧蓝的天雪白的云,暗红的城墙金色的盔甲,暗黑的眸子滑腻的微笑。
好久不见,晏卿。
***
身为南临准驸马,国难当前,晏卿自不会无所作为。若是能顺利平息此次风波,或是打赢这场两国联手相逼的战争,驸马“秦卿”的形象便能由从前不知名的贡月草根瞬间变得高大而光辉起来,他在军中威信,在民间声望,更是会激增不少。
所以,这场“战争”,晏卿不会轻易放过立威扬名的机会。
这是晏倾君在听闻选婿者被杀回国途中,各国愤怒声讨、甚至迅速发兵时便想到的。所以当时祁燕与她说晏卿的离开,她说他是南临驸马,当然要走。
他这一走,可能得到的东西远比可能失去的东西重要得多。
不,错了。他压根就从来都不想得到,便没有失去一说。
晏倾君放下遮住烈阳的手,眯起眼来对着城墙上的男子笑,极尽灿烂的笑容,高声喊道:“马车内为殊家公子殊言,将军可是秦公子?秦公子可否打开城门放行?”
看晏卿一身着装,已经是封了将军的。而此时“惠公主”应该还在南临皇宫内,晏倾君自然不能顶着公主的身份,便只能暂时用侍女的身份,打着殊言的名号进城了。
谷风烈烈,到了晏卿身边却好似静止一般,阳光直射在他金黄色的战衣上,尤为刺眼,除了他嘴角太过熟悉的笑容,晏倾君着实看不清他面上的其他表情。
“姑娘可有信物?”
晏倾君清晰地感觉到晏卿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不再是往日带着揶揄审视的调笑,而是极为冷淡又严肃的,就连声音都不是往日扮作谦谦公子时的温润,而是带兵者特有的冷厉。
还真是亦柔亦刚呢。
晏倾君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再给祁燕一个眼色。祁燕从腰间拿出一枚殊家令牌,稍稍使点内力便扔向了城墙头。
“可否见公子一面?”晏卿只是略略扫了一眼那令牌便再次开口。
晏倾君马上回道:“公子重病,必须马上入城医治!但公子也知此刻战况紧急,不适开城门。在此小女子斗胆代公子与秦公子商量,若能使东昭祁国两军后退三十里,且许诺,公子入城当日绝不攻城,秦公子可否小开城门救人一命?”
晏倾君的几句话说得极为诚恳,仍是引来城墙上无数兵士讥诮的眼神。
首先她无法证明马车里的是不是真正的殊言;其次,三军交战,不是她一介女子几句话便能化干戈为玉帛;再次,她凭什么与两国交易,让其同时后退三十里?
晏卿转了个身,正对晏倾君,宽厚的肩膀刚好挡住了身后的阳光,那张脸便便明晰起来,那双眼里的神采突然就变了,带着油腻的莫名笑意。
那是只有看到晏倾君时才会露出的眼神。
“对了,小女子姓穆,秦公子可唤小女子护梨……”晏倾君觉得自己挂在脸上的笑已经要酸掉了,连眼皮都在忍不住的抽慉。
想当初她好心好意地为晏卿取了一个五国内再适合他不过的名字——“秦受”,待到公布驸马人选时,又一心一意为他着想,生怕他太念旧,舍不得“晏卿”二字,给他改成“秦卿”。如今倒好,这次她这个“软”,可真是服得彻底。当着三军数万人的面承认他给自己取的那个既恶俗又难听还带着乡土气息的名字……
晏卿眼里的神色又变了一变,似有和煦的春风带走眼底那份忽明忽暗的微光,笑意融融地扫过晏倾君之后,恢复作初时的一本正经,沉声道:“护梨姑娘还是先将事情做到了,再来商量不迟。”
“小女子先在此谢过秦公子!”晏倾君收起了脸上快要绷直的笑容,迅速将马车转头,挥鞭就走。
她眼底的神色,晏卿终归是看得懂的,她的一点小心思,晏卿终归是能明白的。
晏卿看重的不是两军退后三十里,她要说的当然也不是两军后退三十里,只是,有些勾当显然不能在这么阳光明媚的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