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睿检查平安的监测数据,然后是T管引流量、尿量,脸上略现喜色,低声对跟着他一起检查的王东说到:“胆汁排放量正常,色泽正常,ALT、AST有点高,总胆降低……都在可接受范围。”
李睿长长出了口气,望着平安安静的睡脸,过了好一会儿,转身,隔着玻璃,看见程明站在外面。
李睿朝程明走了过去。
韦天舒在院长办公室给凌远检查过,站起身,凌远把衣服整理好,韦天舒瞥他一眼,问:“你上次胃镜什么时候?”
凌远伸手把床头柜上一份报告给他。
韦天舒接过来,看得仔细,而后没好气地说:“你这5周前已经胃镜诊断溃疡复发还有轻微出血,你不好好歇了,是想早日殉国?”
凌远:“真殉职了你说有几个人给我送锦旗花圈?”
韦天舒:“去你妈的,我给你送筐臭鸡蛋!”
凌远一咧嘴,神情说不上是自伤还是玩笑,或者只是恶狠狠的自嘲:“你看,我要是现在殉职了吧,念初就还得作为家属来给我料理后事,接待吊殓宾客,表达哀思,还得哭!嘿,我跟你打赌,她肯定不好意思说,其实我们俩都分居了,一定特得体大方宽容大量既往不咎……”
凌远说着一手压着胃,一手抓着沙发垫。
韦天舒破口骂:“我呸!”
凌远:“你说是不是吧?”
韦天舒骂道:“你这人就是******这么别扭讨厌!”
凌远垂下眼皮,停了一会儿,看韦天舒:“你刚去看过冯渺了?胆汁多少?转氨酶呢?”
韦天舒从白大衣口袋里拿出几张单子给他。
凌远看着皱眉:“这么高?……过六小时再测一次。”
他翻过一页,看着另外两张单子,皱眉,站起来,在办公室踱步,低声自语:“凝血的指标这样的话……”他在办公桌前停下,在纸上写下几个数字:20*109/L,PT:23s,用笔在纸上点着,眉宇间有着挣扎,终于开口:“先不用任何抗凝药,虽然未见活动性出血,但是这个指标……她的情况,很可能血栓,但是更怕出血。”
韦天舒:“我已经跟博爱那边说好,春节后再过去。你如果放心让我管冯渺呢,就立刻回家睡觉去,别给我指手画脚;你如果不放心让我管呢,我立刻走人,海南岛玩去了。”
凌远瞧着他,半晌,把那些检查、病历从他手里接过来,
韦天舒:“算了,我跟博爱打个招呼,晚1个月过去,把平安这事情管完。”
凌远:“不合适。”
韦天舒挑眉:“怎么,不稀罕?”
凌远看着他,眼里神色复杂,有着不舍,却终于笑笑,语气少见的柔软:“你本事再大,刀子再利落,那毕竟是个新地方……不像这里,是从见习实习轮转就没离开过的娘家,也已经得到足够认可。你也知道,在这儿,我能面对面地跟你吵架,却不会真有人敢拿你的散漫做文章……到别处去了,你还是稍微地,先守守规矩吧。”
韦天舒动了几次嘴唇,眼里竟是闪过了一层晶莹水色,立刻低头,只道:“等我过去,你干脆去找我做全面体检,倒是也……方便。”
回到家,凌远拧开门,把外衣脱下,拖着步子上楼,进了卧室,躺下。然而在床上辗转了一会儿,却又坐起来,抓过笔记本电脑,打开,联网,搜索关键字: “移植术后肝功能指标变化与预后的关联分析”。
他仰面躺着,左手边是摊开了的笔记本电脑,若干有着“肝移植预后统计回顾”字样的资料,而右手边,却是本打开的童话书,童话书的画面,是有着一对大耳朵的小象,扇着大耳朵在飞翔。
凌远把手里一份资料放在床上,拿起右手边的童话书,一页一页的翻,翻到最后一页,自己喃喃地念出来:“……小飞象从此成了杂技团最受欢迎的一个成员,他的妈妈也被放出来,和他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他的神色又是柔和,又是悲伤。
李睿和许楠一起,推着购物车在医院附近的一间超市买东西。
许楠仔细挑食材,李睿在旁边笑:“别给我补了,现在所有指标都正常了,再补得提前发福。”
许楠:“伤筋动骨了……”
她正说着,旁边传来孩子大哭,二人一起回头,却见抱着大哭的孩子的人是林念初。
林念初没有推车,一手抱着孩子,手腕上挂着自己的手袋,另手手指间夹了一袋面包、一袋切片火腿。此时妞妞大声嚎哭,扭动身子,她只好半蹲下,用膝盖顶住,而这时手袋里的手机、钱包、钥匙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
李睿赶紧过去帮忙捡,许楠伸手接过几乎挣扎倒地的妞妞,妞妞依旧嚎哭,然而许楠低声在妞妞耳边唱起来《摇小船》的歌,妞妞泪汪汪的眼睛忙着追寻这好听的歌声,虽然没完全停止哭泣,倒是不挣扎了。
林念初总算直起腰,李睿也把她掉落的东西拾掇好放回包里,另手接过她手里的面包和切片火腿,暂时放在了自己的购物车,林念初不好意思地:“哎,忙忙叨叨地,本来想着就是抓袋面包和香肠就走,也没推车也没带背带,结果,这小坏蛋拉了……”她说着,伸手去接孩子,一边不好意思地,“小臭臭,把姐姐给熏坏了吧?走咱们车上有尿布赶紧擦pp换干净。”
许楠却是下意识地抱紧孩子,不舍得地说:“林大夫,我帮你抱到车上吧!”说着,忍不住去亲妞妞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脸蛋,一点也不见嫌弃。
林念初一愣,见妞妞似乎也并不反感,还好奇地用手抓她头发乐起来,也就不坚持,跟她一起往外走,李睿落后半步,目光落在许楠益满温柔神色的脸上,若有所思。
清早,李睿给平安做检查。
王东送来之前送检的肾脏指标。
李睿:“还在正常范围,热度也控制住了,肝功和抗凝血功能的指标都很好——继续用小片阿司匹林口服抗凝。”
王东点头。
李睿弯腰,轻轻拨动平安的刘海,道:“平安,很棒。”
平安冲他展开一个有些虚弱,却十分灿烂的笑容:“李叔叔,以后……我要像你一样棒。”
李睿笑笑,直起身,又想起什么,冲平安道:“你睡着的时候,程明也来看过你。”
平安高兴地说:“小飞象啊!”想了想问,“他爸爸,好些了吗?”
此时,程明的父亲合眼一动不动地躺着。
程明看着那些监测仪器,也是一动不动。
重症科主任和神经科主任对望一眼,神经科主任开口:“程老先生脑内转移肿瘤的占位,已经完全压迫了呼吸中枢。”
重症科主任:“事实上,如果现在我们撤掉呼吸机,他已经不能自主呼吸了,他已经……”
程明闭上眼,低声道:“你们先走吧,让我自己陪他一会儿。”
重症科主任和脑外科主任走出去,关上门。
程明走到父亲身边,坐下来,从父亲枕下,拿出一个已经密封的信封,颤抖着手,拆开。
程明的父亲神色十分安详。
程明把信纸展开,仿佛听到父亲慈祥的声音:“明明,对不起,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爸爸已经不能再陪你了……明明,爸爸真的太知足了,唯独想起你妈妈的时候,经常遗憾。27年前,你妈妈发现直肠癌的时候,身体还不差,可是当时这个“癌”字一说,就一切都完了。从听到这个“癌”字,到你妈走,就只有4个月的时间。可是后来,从我发现了肝癌,到现在,10年了,如果没有这10年,爸就瞧不见我小明的出息,也享受不到我小明的孝顺,不能看见那么多人喜欢我小明的表演,不能跟着小明还坐了飞机出国。所以爸老想,不到20年,这医学进步了真多……”
读完这封信,程明的神情痛苦却也释然。
医生护士一起安静地一项一项地撤除程老先生的各种监护设备,呼吸机,程明望着父亲。
重症科主任、神经科主任、李睿一起,郑重地将呼吸辅助设施彻底拆下。李睿持针线,为程老先生缝合了喉部切开的创口。
最后一针结束,李睿退下来,看了看表,平静宣布:“患者死亡。”
程明怔怔地望着父亲,没有眼泪,站定,向几位医生护士鞠躬:“谢谢你们。”
李睿微微怔住。
程明望着父亲,缓缓地道:“谢谢你们给我们父子的这半年,和过去的10年。”
程明离开医院前将一张支票放在了李睿的桌上。
李睿摇头:“平安的手术比原先设想的更顺利,之前交的费用应该可以支付所有手术,住院费用尚有富裕,至于他妈妈,因为有教学和科研价值,我们会减免很大部分,你之前垫付的,肯定已经够了。”
程明:“这不是给平安一家的,这是我父亲的遗愿。”
李睿:“你父亲?”
程明:“钱不多,20万。我父亲的退休工资,一些之前的积蓄,还有我给他的零花钱,他一辈子节省惯了,这些钱,也都攒了下来。他的遗愿是捐给医学院,每年的利息几千块,作为给优秀医学生的奖学金。”他抬起头,目光停留在李睿办公室里墙上挂的锦旗、柜子上的金杯上,道,“我爸爸感慨,医学的发展和进步,实在太了不起太伟大了,他最后这十年,享受到了。他说虽然他就是个老工人,但还是想做点什么,他希望,”程明站起身来,停顿很久,仿佛在剧烈挣扎,终于一字一字地说,“不仅仅是这20万,他所有的积蓄,包括他的遗体,全部捐献给医学教学,希望你们能做得更好。”
程明说罢,并不等李睿回答,转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