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李睿坐在车上,他的头发比从前梳理顺了,胡子也刮了,显得精神了一些,只是此时满脸狐疑,问:“你说……去外院看病?”
凌远缩在副驾驶座位,脸上的表情却无比理所当然:“我要去外院检查,昨天夜里发烧,浑身发软,得找个人陪我。大家都忙得很,念初今天上午还有专家门诊,也就你现在闲着呢。走吧,中心医院。”
李睿打着车子,狐疑地看着窝在副驾驶座上,紧紧裹着风衣的凌远,忍不住担心:“你到底怎么了? ”
凌远合眼叹气:“再不赶紧真挂不上上午的号了。”
李睿一边倒车出去一边道:“可是中心医院的整体水平,尤其是消化外科,跟我们完全没法比。就算你想要个不受从前影响的独立诊断,也可以去军系,军四院消化科主任是我爸40年的老朋友……”
凌远摇头:“就去中心医院。”
李睿开出院门,看他竖起领子合目不再说话,无可奈何地摇头,把暖气打开,上了环路。
李睿才开到门口,就看见“已满”的牌子,只好再退出去,可是沿街都已经一辆接一辆地停满,他只好开到快半站外的一个小胡同里停下,这小胡同里也已经停得快要满了。
李睿停下车,凌远也睁开眼,李睿无奈叹气:“他们的门诊量也不比我们少多少,你非得在这儿看吗?你……”他突然紧张,“你是不是有什么不愿意让同事知道的?”
凌远皱眉,叹了口气,半开玩笑地道:“我要是不能继续做这个院长,你们是庆幸的多,还是遗憾的多?或者我应该问,有人遗憾吗?”
李睿完全傻了,竟是有些慌张地看着他。
凌远:“李睿,你说,普通人是怎么看病的?不能一个电话就打到老同学、师兄、师妹、同学的同事,同事的同学……那里,一定要自己排队挂号的普通人,他们是怎么看病?你经历过么?不是那种在诊室里看外面的人山人海,而是在人山人海里,发着烧忍着疼,或者是陪着发着烧忍着疼的那个,看着诊室。”
中心医院门诊挂号处,大厅的挂号窗口前,队延着墙排下去,一直排出了门。
李睿望着队伍,再看看凌远苍白的脸和毫无血色的嘴唇,最后目光落在已经没有一个空椅子,却有不少席地而坐甚至席地而躺的病人的等候大厅,低声无奈地道:“这当儿你非得较这个真儿?你不是最反感形式主义吗?你坚持不走这个后门,非得跑这里来排号排队……”
凌远朝队伍走过去,李睿只好跟了过去,一起站在挂号的长队里。
李睿打量凌远苍白的脸色和发乌的眼圈,再次望向毫无虚席的座椅,略带疑惑地:“他们医院统计的门诊量是咱们的2/3,占地也不比咱们小,怎么这门诊大厅比咱们还乱。”
凌远:“我们新门诊楼设计时,我让院办把近三年门诊患流量的数据送到外面专门的统计公司做了分析,回来跟主设计师开会,座椅的位置、数量,都有数据做参考,尽量方便患者休息,又不能占用过多可利用空间……”
他长长出了口气,望向人头攒动的门诊大厅,叹息:“但是以我们医院的患流量,再科学的计算,也只是尽量达到相对最优,就算想让每个患者都在等的时候有椅子坐,可能都达不到。患者就是这么多,资源就是这么有限。”
李睿望着那些座椅和密密麻麻的人,自己前面依旧长长的队,回头看凌远,神色复杂。
此时, 第一医院普通外科轻症组。
杨建新把出院单和一份注意事项交给坐在床上,已经收拾好了随身包的患者,道:“您一切检查结果都非常好,今天下午就可以出院,注意事项我昨天已经给您讲过,现在再打出一份,记得一周后回来拆线。”
患者连连点头,一边将注意事项收起,一边由衷赞叹:“真没想到医院现在效率这么高了!我还记得两年前,我同事也是胆结石,从等住院到住进去,1个半月,从住进去到检查做完安排手术,1周,从手术完已经哪哪都没事就等主任签字,1周……这次查出结石给我愁的!下月要去美国总部汇报一个最重要的项目,不做吧,发作了2次真是疼得受不了,做,真是怕耽搁行程!你们这个轻症组,是太好了!”
中心医院挂号窗前。
李睿对着挂号的护士问:“没有上午的号了?普通号都没有了吗?”
护士:“哟,普通号“都”没有了?您这10点多来挂号,难道还想挂着当天的专家号?!”
李睿一窘,还没说话。
凌远道:“那就下午吧。”
李睿郁闷地跟凌远一起走回门诊大厅,感慨道:“我还真是从小到大没排队挂号看过病。下午至少2点之后,现在才10点多,我要不先送你回家,给你买个午饭吃几口?”
凌远笑:“哎呦,太体贴了。还是做你病人好。当你上司时,时刻对着你横眉立目的脸,少有笑容啊。”
李睿一窘,尚未说话,一个30来岁的男人晃过来,低声地:“兄弟,要号不?”
凌远饶有兴味地瞧着面前的号贩子,李睿则是一脸窘相。
号贩子:“您看胃肠疾病的话,我这有一个赵副教授下午的号,一个董副教授下午的号,他俩都是胃肠方面的专家,都出国留学过。我今天着急回家,便宜卖了,200。”
凌远微微一笑:“副教授?赵方和董盛年都只是副主任医师。中心医院不是教学医院,不走教学职称,除了带极少数国家重点科研项目的主任,并没有教授职称。”
号贩子脸一红,嘿嘿一笑:“您真懂行。副主任也是专家,咱们叫教授那就是尊称!”
凌远:“他们俩的水平也就那么回事吧,快退休了论资排辈升了副主任而已,我不要他俩的号。有尹主任的号没有?”
号贩子:“这个今天可没有。您可以把身份证号给我,跟我预定。下周的,1000,一个月以内的,700。”
凌远:“下周我就没空了。算了,反正没有尹主任的,我已经挂了今天下午的普通号,我回家去睡个觉,下午再来。”
他说罢往外走,号贩子赶紧拦住:“不蒙您说,您下午看,您这号还挺靠后,等看上了奔三点了,一堆检查,什么b超啊验血啊,他们检验科都4点半就关,您要是做不完这些检查,就转天还得来一趟。”他上下打量凌远,“不说别的,您下午的号,现在回家下午再过来,打车就得几十吧?更别说做不齐全检查,还得再来一趟……您看上去就是特别体面的人,准是干大事的,这功夫耽误得起吗?更别说, 您肚子疼,可能其实是胆病,这检查结果要是一时出不来,先按肠胃炎治了,那多耽误事儿啊!”
凌远瞧着号贩子,皱眉道:“也是啊。我一直有胃病,最近经常肚子疼,本来没往肝胆的毛病上想,你这一说,是该做个全面检查。要不今天上午的号,你给我便宜点……”
李睿听凌远说得认真,脸色明显紧张起来,不待凌远说完,已经把钱递给号贩子:“80,给我今天上午的号。”
楼道两侧的长凳,坐满了候诊的患者。
李睿有点烦躁地在长椅尽头的空地走来走去,瞧着凌远:“你这两年体检都错过了对吧?肝功多久没查了?几年没照过b超了?”
凌远无所谓地:“你每年都按时参加体检了?”
李睿恨恨地:“我有本事20年连感冒都不感冒一次。你行吗?”
凌远一笑:“不行啊。所以这不是麻烦你来陪我看病。”
李睿又绕了两圈,干脆站他旁边,低声地:“你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咱们还是回去先检查清楚了……好你要说什么,我明白,真的,我其实绝对认同你的努力和对医院的改变,站在这里,我更清楚了我们医院这两年来的变化有什么样的意义。”
他说着,颓然苦笑:“尤其是现在,我更明白自己的某些坚持有多么天真,多么可笑。”
凌远:“你这么说,显然不明白我想要让你看见什么。”
李睿干脆靠在墙上不再理他。
凌远往周围望去,那些或痛苦呻吟或萎顿不堪的病人,那些满脸焦虑的,恼火的,甚至正在咒骂着医院条件差,医生水平低,坑钱,凑一起猜测着个中黑幕的家属。
不远处,有其他的陪输液观察的患者家属在唠嗑。
其中一个说:“红包可得各个送到。我一个表妹的同事,剖腹产,红包光送给主刀,没打点麻醉师,哎哟这可是造孽,麻药就没给打透,一刀下去人在里面一声惨叫,手术室外面听得清清楚楚……”
原本闭眼靠墙站的李睿睁眼,凌远感慨地苦笑,李睿郁闷地低声道:“手术室外面听得清清楚楚?哪个医院的手术间,距离大门口不是过了换衣间、休息区、刷手间?”
凌远扑哧笑了,更低声地道:“你如果去直接跟他们说,不可能,人家一定回答,你懂什么?你怎么知道不可能?你如果说你是医生,自然知道手术室的规范结构,那人家一定说,废话,你是医生,当然想狡辩,说的都是瞎话!”
李睿张口结舌。
凌远:“不信你试试去?咱俩赌。”
李睿阖上眼,懒怠理他。
几个家属还在议论。
又有一人说:“其实他们也没什么本事。我们家一街坊的亲戚,让西医说这个糖尿病就是没的治,只能永远吃药天天吃西药,不能治根。结果有人介绍一老中医,就自己在家的,给开了副方子,都是中药,植物,没毒性的,现在说血糖都下去了!”
另一人埋怨道:“我这肚子疼好些天了,实在忍不了了来医院……到这儿还是个等!等了4个小时了!这大夫怎么这么墨迹呢?!”
李睿睁开眼,看看作为病人缩在椅子上等着的凌远,再看看那些怨声载道的其他病人,神色沉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