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睿躺在手外科的病房,安静地看着头顶的天花板,不言不动,护士低声跟走进病房的凌远交代:“修大夫说他的伤没有大碍,没有伤到神经。可是,李大夫一直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凌远皱眉看着李睿,想了想,对护士道:“还是先给他输液吧。”
凌远走出门,李睿的父母正在门外,两人都憔悴了很多,更添白发。
李卫国:“他还是……一句话也不肯跟我们说。”
凌远:“我想,要不还是让他安静一段。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他。”
李卫国默默点头。
李睿的妈妈苦笑:“我们马上要参加大演习。好,就让他安静一段,我们也该让自己好好想想。就拜托凌院长了。”
凌远点头,动了李睿父母出去,回到办公室,面对着面前一摞摞申请的、等审批的、已经终审通过的项目资料,一一审阅、批示。
当他拿起封面标题为“生殖中心一阶段项目报告”,翻开看了几页之后,脸上微微变色。
妇产科组织胚胎实验室,苏纯戴着口罩手套,盯着屏幕上的数字,当一连串数字出来,曲线形成,她烦躁地把手套扯下,摔在地下,一抬头,却见凌远站在门口。
苏纯手中的另一只手套便抓在了手里,扔不出去。
凌远走了过来,往旁边看看,随手带上了门,朝苏纯走过来。
苏纯面色不安,当她看到他手里拿的一份装订成册,压模的首页页面上标有“一阶段报告”、“第一医院妇产科”字样的材料时,脸上有些变色。
凌远走到她面前,把那份册子放在实验台上,看着苏纯,苏纯神色显了执拗,微微扬起下巴。
凌远开口道:“苏纯,你知道假造实验数据的后果。”
苏纯不语。
凌远沉默一会儿,转身往门口走,边走边道:“我会向上级报告,我院妇产科因事先不曾预料的人事变动,导致项目一阶段未能如期完成,实验数据上尚有问题,临床数据部分我们单独总结送交,一阶段综合报告,不能如期。”
苏纯呆望他,在他要拉门的一瞬,大步冲过去,挡住门,望着他的目光有些狂乱:“只差一点!”
凌远安静地望着苏纯。
苏纯:“真的只差一点。刘茂然出事前,我们已经到了这个进度,比原先的计划超前。只有一组数据有明显问题,但是我们已经排除了温度、周期等等的实验设计方面的问题,几乎可以肯定是试剂浓度对胚胎培养的影响。”
凌远依旧不语。
苏纯:“他已经跟医学院医学实验系和组胚教研室的教授见过开会,也要求了新的试剂,只是因为突然出事,一切搁置,死线却已经到了。我不是胡乱填写数据,这是我根据模型的估测,我想等真正数据出来,偏差不会……”
凌远望住她,声音坚定而温和:“苏纯,有些行业,可以用数模来预测结果,但人人明白那是预测,你现在的项目,不可以用预测和逻辑得来的数字,填进真正的机器读数。苏纯,这是生命科学。”
苏纯半张着嘴,呼吸有些困难,过了好一阵才道:“凌院长,只差这么一点,我不甘心,真的,我几乎可以保证!你知道的,现在出了刘茂然的事情,上面本来就对我们的能力质疑,但是我们已经开始了项目,如果没有合理理由,也不能断然叫停,可如果我们出不来第一阶段报告,这是太正当的理由了。”
凌远不语。
苏纯:“我们只要把第一阶段报告准时交出,数据上又没有明显的问题,真的,我有把握没有人会发现其中的问题。这个项目是全新的,没人有经验,我现在几乎是掌握最多第一手资料的人。后面,我们有整整一年的时间,我们可以再找专家,我最近通过在美国的导师,妈妈生前的朋友……”
凌远:“不值得。”
苏纯提高声音:“怎么不值得?!这个项目——”
凌远柔声打断她:“放心,我在美国工作时候的医疗中心,生殖方面也十分领先,它们正在招人。我在美国时,跟几位主要负责人都很熟悉,一年前就已经着手联系,推荐我们医院年轻医生去进修。上周,我已经送了你的简历介绍了你的情况,他们也跟你电话交谈了1小时,非常满意,既然双方都已经——”
苏纯爆发地:“不!我不走!我不在这个时候离开医院离开你。”
苏纯喊出这句话,自己已是呆了,半张着嘴,不能继续。
凌远的神色中有着心疼和伤感,终是柔声道:“苏纯,你累了。刘茂然出事之后,你连续加班夜以继日,到如今报告日期接近,你几天没睡觉了?回去吧,好好睡一觉,下周还要有最后的电话面试。”
苏纯只是摇头,疲惫的脸上全是不甘不舍。
凌远真诚而感慨地道:“一直以来,我总是因为某件事已经付出太多努力,不甘心只差一点的时候冒险,于是就有了一次又一次的妥协,得到的不少,失去的也……太多。”他摇头,对苏纯说到:“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之前到底值得不值得。这次,至少这个项目上,目前来说,没有刘茂然,我们确实没有人能承担首席专家的责任,这也是我当时一定要请他的原因。 ”
苏纯:“我愿意拼一次!我不是为什么一鸣惊人,也不是为了项目,我只是——”
凌远:“再给你5年,跟着好老师,进入好项目好好的历练,你一定可以成为担起首席专家的人才。你太出色,你的前途不可限量,你未来的光彩,远比拿到这一个项目重要。不管是为谁,为什么,都绝不值得给你的职业生涯一个污点——即使这个污点没有别人可以发现。”
苏纯愣怔地看着他,眼中渐渐泛起泪雾,过了好久,她怔怔说道:“我不在乎。”
凌远:“我在乎。”
病房。
李睿脱下了病号服,换上了白大衣。
他系好白大衣扣子,将自己的胸牌别到胸前时,手有些抖,发了好一阵呆。
门口,杨建新、侯宁带着王东、祁宇宙、朱建华、郁宁馨等几个普外科年轻医生,涌到门口,还拿了鲜花,王东和朱建华乐呵呵地:“欢迎领导归队指导工作。”
李睿抬起头,动了动嘴唇,仿佛想扯个笑容出来,却没有成功,他没有说话,只是提了自己的随身双肩包,低头,从他们中间的空隙径直出去。
杨建新望向修主任,修主任叹气摇头:“没有伤到神经,应该没有留下永久性伤害,可是缺血时间长,他伤后又继续用伤臂使力,肌肉二次伤害……虽然手术很成功,但是需要积极复健练习,他……别说复健,你们看见了,他一个字也没有说过。”
杨建新等人随后进入,大家都是满脸忧色。
此时,护士台的电话铃响,护士听了几句,抬头道:“120送来肝硬化多年、突然呕血不止的病人,怀疑门脉高压造成的胃底静脉破裂出血。”
所有人都看向李睿。
李睿也没说话,往急诊走去。他沉默而娴熟地给病人检查,郁宁馨和王东跟在他身后,李睿却只检查,不说话,也不跟任何人有任何目光接触,检查过,快速地写下意见医嘱。
郁宁馨和王东面面相觑,接过指示,一人联系手术室,一人跟病人交代。
李睿低头出门,往手术室去。
无影灯打亮。
李睿走向手术台,依旧不说话,与旁人没有任何目光交流。
腹腔层层打开,王东、郁宁馨与他配合默契,当腹腔完全暴露,鲜血漫过腹腔脏器不断涌出,监视器显示血压急降时,麻醉师、郁宁馨等,都紧张望向李睿。
李睿的手抖了一下,姿势有些奇怪,不若平时娴熟漂亮,显得有些吃力笨拙,额头冒汗,然而,依旧是几个止血钳下去,血液不再涌出,器官逐渐明显。
旁人都松了一口气,李睿的手却继续剧烈地抖起来,他努力吸气,却克制不住颤抖,众人都看着他,他却颤抖得更加厉害,眼前似乎变得鲜红一片。隐约中,见到许楠浑身的鲜血,他努力深吸气,颤抖得越发厉害,他狠狠地闭了下眼,再睁开时,额头更多的汗渗出来,他继续开始,手术继续进行,他的喘息粗重,手术室的人都很安静,安静中听得清楚的是刀剪切割组织的闷响,和李睿有些颤抖的粗重的呼吸。
当手术终于进行到最后,几乎是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不仅李睿浑身湿透,其他参与手术的大夫,也已经前胸后背一片汗渍。
李睿不言声地走出去,对着水池,剧烈呕吐,而手臂也剧烈颤抖。他的手术袍前襟后背湿透。他不断把冷水泼在脸上,眼前却模糊,影影绰绰地,是许楠已死的面容、鲜血、无效的急救、平直的心电曲线。
而耳边嘈杂的声音,分明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对她的议论。
众多声音之中,最清晰的,是许楠从亮亮父亲家冲出来时候,对他说的话——“你离开我远一点!你离开我远一点!你这个蠢货,你不懂吗?我已经是个脸上写了“贱人”二字,是个男人就要踩一脚的玩物,你滚开,你不要让自己坐这个笑话,你滚远一点!”
他痛苦的闭眼,继续呕吐。
凌远皱眉,站在门口,却没说话。
李睿吐过之后,直起身,状如幽魂地往外走,经过凌远,仿佛没有看到一般。
急诊室里,一个腹部膨隆的病人,正在痛苦地辗转呻吟。
李睿进门,迅速地给病人检查,看片子,下医嘱,祁宇宙点头答应,李睿转身出去,经过楼道时,正有个胳膊被砍伤的男子捂着伤口进来,血透过了白色纱布,李睿瞥见鲜血的一瞬,脸色变得异常苍白,条件反射地作呕,他快步穿过楼道冲向洗手间。
他再次不断呕吐,终于停止之后,他茫然而带着惊慌地,快步回到办公室,翻出红色墨水,倾倒在白色纸上。
几乎是同时,他就如同虚脱般颓然坐倒,却是强迫自己看那红色。
一边直愣愣地看着红色,一边拿出一个抽屉里的一卷缝合线,在桌子抽屉拉手上,打结,他脸上身上迅速地冒出冷汗,前胸后背湿透,却不肯停下来。
李睿又完成一台手术,快步出门,几乎一进洗手间就开始呕吐,之后,几乎是软倒在地上。他扶着墙出门,才走到门口,看见凌远站在对面。
凌远:“你跟我来。”
李睿跟着凌远穿过狭长的楼道,经过手术室门前,走下楼梯,绕道已经关闭清静下来的门诊,再上楼,经过里面有两个正在上监护的抢救室,再走,站在尚还未忙起来的急诊室前。
李睿一直不说不问,就跟着凌远走,凌远停下,他也停下,急诊的护士纷纷跟他们招呼,值班的一线大夫朱建华有些惊讶,招呼了之后,继续进急诊手术室给一个老太太缝合被菜刀砸了的脚面。
窗外,黄昏的最后一缕金红色的光已经淡至消失,远处的天幕暗淡下来,隐约听见外面喧嚣的车声。
凌远:“你一直不肯说话,手伤也没有完全恢复,虽然在这几天的手术中,证明了自己依旧具备疑难手术的能力,但是你这个状态……”
李睿:“我每天,都像……实习生一样,对着鲜红色的……东西,让自己打结、缝合……我……可以……克服。”
凌远摇头:“这个阶段,你需要的是休息,”他看着他:我给你约了临床心理治疗师,你需要治疗。
李睿:“我自己克服,我可以克服。”
凌远温言道:“小睿,我知道你能克服,这样硬把自己推过去,你做得到,可是我希望你能用更温和些的方式,我不想你遍体鳞伤地走过了这个坎。”
李睿:“不,我可以——”
凌远:“你知道我的,我决定的事情,就是通知你,没有商量。从明天起,你在家休假,整理论文。我帮你约好的心理治疗师,每周一次,他会上门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