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底,天短,下班时分天已全黑。
普外科的楼道里,营养科的工人推着晚餐车挨病房送饭,大夫、护士们或已经换了衣服下班往外走,或跟夜班值班人员交接。
李睿从一间病房出来,边走边跟主治侯宁和管床的朱建华交待。
郁宁馨快步进屋,把记录本、血糖仪、听诊器收好,拉开抽屉,拿出三摞用订书机钉成本子的A4纸张,第一页上写着“剧本”二字。
她拿了这三份剧本,叫上刚进屋的王东,一起朝排练的小综合厅走去。
李睿已经跟侯宁和朱建华交代完,在手术记录和病历上签了字,交给他们,看了眼表,也往小综合厅走,边走边拨电话:“楠楠,下班了吧?一会儿彩排小品,你能来吧?好,你快到时给我电话,我过去接你。”
王东和郁宁馨推门进去,见小综合厅内凌远、李睿和杨建新都在,叫来的若干份外卖排骨炒河粉和冬瓜凉茶在中间桌上放着,李睿和凌远各自在桌子一端,默背台词,杨建新略尴尬地站在一旁。
李睿见二人到了,走过来,看向凌远问:“咱们开始?”
凌远合上手里的剧本,走过来,对着两个年轻住院医生略略地不自然,抬眼看了看李睿,咳嗽一声,皱眉:“让我上台就罢了,怎么还演他儿子……”
王东一下有点紧张,郁宁馨立刻接口:“凌院长,这角色安排不是按年龄来的,是看特长。咱们这对父子是老科学家和青年钢琴家,您看,就算您也具备老科学家的气质,但是他怎么也没法儿弹钢琴啊!”
大家都乐了,排练继续,
几位大夫正按不同站位对台词。
凌远刚说出“我的这一场音乐会”便就又卡住,说不下去,转向郁宁馨问:“为什么这角色不能设计得平民点儿?干吗都是家?让我演著名音乐家……”
郁宁馨本来正认真往排演笔记上写着,听见他说,抬起头道:“杨老师做了记录的,把病人的性别、居住地和文化程度做成主要影响因素。数字表明,农村和低文化程度的患者,对轻症组的概念,接受得普遍比较好,而有更多疑惑猜测的,都属于高知识人群。”
凌远抬眼,目光却是落在杨建新身上,略带意外:“你们还从一开始就做了记录?”
杨建新有点紧张,恭恭敬敬地站直回答:“我就是觉得是个试验阶段,也是积攒经验呢……”
凌远抬了抬眉,目光落回剧本,没说话,李睿接口,是对杨建新说话,目光却落在凌远身上:“杨大夫您想得周全,我之前完全没有想到,轻症组这次这个主意真不错。”
凌远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
李睿却似乎是没注意地继续:“很多患者不信任的缘故,是认为没有专家,就失去了在大医院手术的优势。现在让专家包括院长来表演小品,把与自己专业组相关的,如今属于轻症组范围的疾病解释清楚,最后由科室负责人来给病人讲解我们的协作和工作流程,会更有说服力一些。”
凌远抬起眼皮道:“先别总结发言,效果到底怎么样,也得看看患者反响。”
妇产科主任的办公室里,刘茂然一边把电脑关机一边讲电话:“老华?……我当时就跟你说过,根本不用种四个,你非得为了贪钱要听那对狗屁不懂的夫妻的……我跟你说了如果存活了一定得减胎,这么基本的事情你难道不懂?你收了多少贿赂我反正没看到,现在你找我干嘛?”
时间到了八点,大家依旧在排练。
许楠的出租车快到了,李睿出去她,在电梯里遇上了刘茂然。
因为许楠,刘茂然面对李睿时,总是有种隐约的别扭,不太自然地找了个话题:“听说普外科要搞个小品参加国庆晚会?连凌院长都下海了?”
李睿笑到:“哟,这就已经传开了啊。咳,我们有个特鬼灵精的住院医生,想出这么个办法来向病人和家属宣传轻症组的概念。这不,连我老婆都惦记上了,拉过来客串。”
刘茂然听见“我老婆”三个字时,表情瞬间僵住了。
李睿接到许楠后一起往里走,手里提着许楠带的几个大购物袋,满满的都装的是零食。
刘茂然的车子停在医院的停车场,他神色阴郁至极地望着车窗外,目光落在远处跟李睿手牵手一起往里走的许楠身上。
此时二人已经走上住院楼的台阶,许楠正伸手把李睿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理顺。
刘茂然神色愤恨地猛踩油门冲了出去,嘴里喃喃地:“混蛋,小婊子,你耍我!你说你永远不出现,结果你跑回来,大张旗鼓地发喜糖,现在竟然要来演什么小品!你故意的,你在跟我炫耀,你在跟我炫耀!如果大半年前不是你这头疯狗贱女人咬伤我的手,我又怎么会不管那个蠢女人的复诊?怎么会让姓华的蠢猪没完没了对着我唠叨说如果病人出事,我也有责任?都是你,你这个贱女人!”
转眼已是国庆,因为长假的原因,商店里购物的人暴增,过往的人们,外衣也比往日鲜艳些。
海鲜酒楼一桌丰盛饭菜,凌远、林念初、韦天舒夫妇、秦少白夫妇围桌而坐。
韦天舒开玩笑地说:“你说我都不是第一医院的人了,大家吃饭还没忘了我,让我这心里真是——”
秦少白翻白眼:“明儿就把你忘了,谁韦天舒啊?”
林念初提议道:“要不咱定个规矩,每个月定期聚一次。”
韦天舒举杯:“那就说定了,以后这是规矩,谁也别破了。”
凌远笑笑,也没说什么,和大家一起举杯。
韦天舒:“哎,话说,我那天做梦,梦见你们俩生了一胖小子,跟凌远小时候一模一样,精得猴子一样,把凌远都气懵了!”
林念初不自觉地望了凌远一眼,有些尴尬,凌远没有回答,秦少白却大大咧咧道:“你们抓紧啊!岁数不饶人,你们俩也不小了,你们别说我乌鸦嘴,看看那些做试管的高龄夫妻,受得那罪。”
林念初更是尴尬,凌远轻轻咳嗽一声,正想把话题岔开,韦天舒一边喝酒一边口齿含糊地道:“啊对,我想起来一重要八卦,我刚一过去就让妇产科叫会诊,我们那儿一个给人代孕的22岁女孩,四胞胎,现在8个多月了,负担太重,血压控制不住了,肝也不好,肠道也受到太大压迫。”
凌远皱眉:“谁做的试管?卫生部三令五申不许做代孕的,你们妇产科胆子真大。就算冒险做,4个都活了,怎么不减胎?博爱也算私立医院里水平顶尖的了,还出这种事。”
韦天舒:“我听博爱的护士长说,博爱的妇产科管生殖方向的主任,是个纯粹的水货,在美国混了个文凭,就靠吹。博爱的ivf、iui都是外面的人做的,至于这个4胎的女孩子,”他瞧瞧凌远,“其实是刘茂然做的。”
博爱医院的监护病房内,一个肚子大得吓人的女孩子躺在病床上,身上接着监护仪器。她的面容烦躁痛苦,半张着嘴喘气,嘴唇青紫。旁边监护仪器上,心电图曲线起伏剧烈,血压显示180/150。
医生护士进进出出,一个50来岁,秃头的男医生紧张地站在门口,探头看,然后又走出去,在楼道拐角,一个40来岁,挎着channel的女人迎上来。
女人:“华主任,她怎么样?还能再坚持吗?都8个多月了,再坚持个2周? ”
医生:“我早跟您说过得减胎!您非说4个都要,您看现在……哎!可能一个都保不住,关键是大人很危险……如果出人命,咱们都麻烦……”
女人先是一惊,而后挑眉:“一个不减,她自己也是答应的,4个孩子赚足了她一辈子的钱!最后您也答应了!我们是出钱的,订金她都收了……”
医生又是郁闷又是烦躁地,也不知说什么,干脆拿起电话,对女人道:“我有个重要电话,她的情况,等心内科和神经科看完再说。”
第一医院组织胚胎学实验室里满是各种仪器、不同发育阶段的胚胎标本和长长短短的试管。
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手套的苏纯,一边读取机器显示的数据,一边转换格式输入电脑,再看输出的曲线,皱眉,重新调出之前的几组数据,看着发呆。
苏纯只顾盯着数据,没注意刘茂然从门口进来,直到刘茂然走得很近了,她才抬起头,有些惊讶地:“刘教授?”
刘茂然站在她旁边看着那条曲线,点点头:“跟我想的差不多。”
苏纯:“我们已经反复尝试了7次,也把温度等问题排除了,但是……”她想了想,很坚定地说,“我还是不觉得是实验设计的问题。”
刘茂然笑了:“我刚刚跟几家实验器材公司联系,看他们能否提供培养液的配方,周一再跟检验专家交流一下。我认为需要调整传统的培养液比例,而不是改变我们的实验设计。”
刘茂然和苏纯一起往外走,边走边说:“这个项目,现在虽然遇到点困难,但总体进度不错,不算拖延,你可是连续6个周末在实验室了吧?”
苏纯笑笑不答。
刘茂然眯眼,微微点头:“你生来是属于手术室或者实验室的。我不一直太喜欢带学生,尤其女学生……你让我破例。哦,住院日项目的的事情,你不用理了,繁琐事情太多,让秦少白找高危门诊的人接过去。”他瞧瞧苏纯,扯动嘴角,“普外已经取得卫生部认可的项目,我们和心内科做得再好,也就是照搬。”
苏纯:“我就一个人,也没什么兴趣爱好,除了工作也没其它事情。”她看看刘茂然,不动声色,“毕竟住院日项目是院长最重视的项目,又是亲自交代,我已经接下来了,再推出去也不好。我是破格提的主治,现在又进了人人想进的生殖中心,虽然科里的人因为我妈的旧情对我宽容些,可也尽量别让别人说我光挑最讨好的。”
刘茂然尚未说话,手机响起来,他看一眼,道:“我接个电话。”
说完,走到了最里边隐蔽处。接起,听了两分钟,微微变色,小声冷淡地说:“我早跟你说过这么年轻的代孕妈妈,根本没必要种那么多,之后又跟你说要减胎……现在出了事你找我做什么?”
博爱医院的华主任气急败坏地对着手机吼道:“老刘,你这就不对了。这个病人你答应下来的,但是第二次复诊你突然说什么要回老家!人就不见了……”
海鲜酒楼里的聚会,四个人刚开始吃喝,韦天舒电话响起来,他接起来:“……啊?你把肝功指标给我念一下……哟!行,我回去看一眼吧,这恐怕是多器官功能衰竭了。”他放下电话,冲凌远道,“这么巧,就刚才跟你说的那个代孕的女孩子,可能并发了肠梗阻,我得回去看看,搞不好得手术。”
凌远:“手术不是问题,高血压控制不了,可能有心衰,博爱的综合抢救水平……”
韦天舒耸肩:“我上次过去会诊的时候就建议转出去……咳,代孕这事国家根本不允许,他们不愿意闹开呗。我回去看看,如果真要手术,我可能建议往上转啊。”
凌远瞧他一眼:“合乎规定的话也没理由拒接,这事现在李睿管。”
韦天舒匆匆离开,秦少白的电话又响,秦少白看了眼号码先皱眉,拧着眉头抱怨:“又是我老公同事的老婆!正常怀孕正常产检,每次都一堆麻烦事儿……”她抱怨着,接起来,拧着眉道,“周六我当然不在医院,你说你下周周间都有会,这不才给你走后门周末去病房抽血吗?……抽了好多管?那就需要查那么多项目要不抽你血干嘛!……别的医院设备好,抽那么多血也不用扎好多针?哎哟,那你去别的医院查吧,我有事儿呢,拜拜!”
秦少白气愤地挂了电话,刚要继续骂对面给自己找了麻烦的老公,却见凌远抓着筷子盯着她,问:“你们科现在还没全换负压采血管?”
秦少白边吃菜边说:“负压采血管,我们当然是觉得好,要不这种抽血多化验多个项目的,得抽好几次,赶上好抽的病人利索的护士还好,不然就是吵架的一重要原因。但是,我们除了去年c公司来送的那批负压采血管,试用之后,就没下文了嘛。”她吃了筷子鱼,抬头,看凌远举着筷子发愣,扑哧笑了,“你也有脑子不够用的时候?那肯定是你觉得性价比不够好呗!”
凌远眉头锁起,自言自语道:“c公司给的价格很好,而且大部分医保政策已经把这部分器材纳进去……”
秦少白开玩笑道:“那就是c公司给的回扣不够!”
凌远却没理,转向林念初:“儿科都换负压采血了吧?”
林念初:“现在都是负压采血管。”
凌远:“你好好回忆下,什么时候换的。”
林念初望着他凝重的脸色,略不解:“就一个月之前。”
凌远再问一遍:“确定?一个月之前?”
林念初认真回忆后说:“嗯,确定。那天是个新护士被患儿家属骂,说是扎了孩子好多针都扎成窟窿了。那个护士也委屈,说孩子查的项目很多,要抽4管,4针里只有1针没扎准重新扎的……我和护士长都过去劝家属了,把家属劝走之后,我还跟护士长说呢,之前c公司给试用的负压采血管,真的该给咱们儿科进,护士长说,已经进了,马上就全面换……之后过了一周吧,就都换了。”
凌远语调有些沉,抓着筷子的手越发用力:“你说,严护士长?”
林念初:“是啊。”
凌远:“严护士长知道你过问了这件事之后,你们科就全换了负压采血管了?是一个月前?你确定?不是半年前?”
林念初越发茫然:“我这脑子不至于坏到这个程度,我确定是一个月前的事儿。怎么啦?”
凌远望着面前的一桌菜,长长地吸了口气,强笑道:“老金办事是越来越不像话,这批器材已经批下来了,也进来了,各科早该到位……”
秦少白不满地翻白眼:“干嘛啊?不就是拖了几个月,你可别去跟金老师兴师问罪啊。”
凌远皱眉,刚要说话,被秦少白的话给堵了回去:“老金怎么说也是当年教过咱们的老师,妇产科的老人儿了,虽然不搞临床了,管理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刚上任时毕竟对医院不了解,烦事琐事什么不是金老师给你张罗?你现在是一切上了轨道,眼看就要把老金一脚踹开……这话我早想说了,我当然明白你为的是让医院的效率更高,可医疗这行,尤其是我们这样水平顶尖的教学医院,毕竟是人才流动性很低的地方,很多人一辈子都在这里了,效率之外,也得顾及点情意吧?这地方毕竟是人的地方,总不能变得跟机器一样精确高速,却冷冰冰的越来越让人觉得无情无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