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亦忠示意欧队俊卿掐掉了手里的香烟之后,三个人推门依次而入。
病床上的苏锦墨依然未动,还是盯着天花板,好似纯白的天花板上,开放着许许多多美丽的花,吸引着她,难以自拨。
“笛箫妹妹,我和晓琴来接你出院来了。”隔着老远的距离,蒋亦忠向着房间最里面的病位上的苏锦墨笑嘻嘻地说明原由,同时指着身后的欧队俊卿对苏锦墨说:“快看看,谁来看你来了……”
或许还是心存着一点点的好奇吧,苏锦墨的眼珠转动了下,眨了眨眼睛。由于成天盯着天花板,眼珠发涩发干,她使劲眨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忽然就有水雾沾染了帘幕,含着饱满的水珠儿,浸淫着干涸的土地,润物细无声。
戴晓琴快步走过蒋亦忠的身边,快步走到苏锦墨的床边,拿出纸巾给柔弱的女人揩眼泪。轻轻地安慰道:“今天苏姐出院,我请客,给苏姐改善下生活。”
“嗯,笛箫妹妹一定是憋闷坏了,咱们得好好庆祝庆祝。”爽朗的笑声中蒋亦忠开心地开着玩笑。但只见苏锦墨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他尴尬地将欧阳俊卿推到了前面,对苏锦墨说:“快看,谁回来了?”
四目相对,一个俯瞰着,一个仰视着。
一个眼睛里明显流露出了疼惜的表情,另一个眼里却分明流露出一股冲天的怨恨之情,如火焰腾空燃烧……。
就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令苏锦墨失去了老父亲、失去了腹中的胎儿、失去了好姐妹兰萍娇的友谊、亦失去了这个男人的关爱,而且即将要失去他们的婚姻……
就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令苏锦墨从此一无所有、无依无凭。
就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令苏锦墨住进了医院,整日将自己禁锢在心灵的荒漠里默默跋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荒芜呀,也许只有死才可以救赎她年轻而不甘的灵魂吧?
……
罪恶的根源却站在面前,满眼疼惜的表情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吗?
“滚!”拼却所有的力量手指着欧阳俊卿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一声怒吼令苏锦墨气喘吁吁,苏锦墨喷着火的眼睛怒视着欧阳俊卿,她曾经最亲密的爱人。
此时,在她的眼里,他是她最不可饶恕的、不共戴天的仇人。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而仇人相见,苏锦墨她却不要再相见。
抬起的上身颓然倒下,喘着气闭上了眼睛。
“欧总,快走吧,苏姐姐累了,她要休息。”戴晓琴懂事的推了推欧阳俊卿,将欧阳俊卿推出了门外,然后默默地关上了门。
“对不起。”欧阳俊卿在木门即将要合拢的瞬间,回头,对着怒气冲冲的苏锦墨真诚地吐出了三个字。
“这只是个意外,这不是我故意的。”厚重的木门吱呀呀合拢了,欧阳俊卿站在门外,还是对着门内,高声地说出他的感受,伤感地说:“我只是要离婚,没想到会造成这样的局面……”
“你做梦!”门内苏锦墨尖锐的叫声撞击着欧阳俊卿的耳膜,令欧阳俊卿全身颤抖不已。同时,亦撞击着门内所有人的目光。特别是蒋亦忠,坚毅的眼神里纠结着太多复杂的情愫,令他坠坠不安。
“你休想!”咆哮的女人咬牙切齿地继续肆无忌惮地向着门外高喊着她的切肤之痛,伤心之恨:“欧阳俊卿,我要你血债血还,命债命来还……。”
隔着门的距离,那声恶毒的尖锐咒语仿如超声波穿越时空破门而出,冲击着欧阳俊卿的听觉神经,振得他的耳膜嗡嗡作响,依稀看见,眼前一道绚目闪电横空而来,打在了自己身上,顿觉一阵痒麻,头发都竖了起来,全身不寒而立。
仿如魔咒,从此将让一个男人,寝室难安。
没想到一个女人的决绝,同样惊天动地,惊世骇俗!
依稀一阵风来,吹动纱帘孤独地摇摆,好似舞者,没有观众欣赏、亦没有掌声和鲜花鼓励,她只是一个人,一个人孤独的跳舞。
戴晓琴忽然觉得好冷、好冷,她忍不住朝蒋亦忠身边靠了靠,几乎靠近了蒋亦忠的怀里。
蒋亦忠揽着戴晓琴的腰,以防止她摔跤。
两人并肩站着,同时望向病床上的苏锦墨。
枯槁如死灰的面色,由于刚才的激动,而呈现不正常的嫣红。本无血色的嘴唇,还是由于刚才的激动,此刻依然不停地抖动着。本是平稳无波的呼吸,又是因为刚才的激动,此刻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息……
她要努力呼吸,她要努力生存,因为,她有仇要报,她要记住爸爸的话,她要一个人好好的活下去!
了无趣味的生命,忽然因为有了寄托,对于仇人的切骨之恨,又再次点燃了她的生命之火。
星星之火,原来真的可以呈燎原之势,借助风的威力,而无边无际,燃烧……!
“这样也好,免得她只有死的念头。”看着苏锦墨忽然对于生的渴望,对于恨的紧迫,蒋亦忠在倍感欣慰的同时,又不免担忧不已。
蒋亦忠一直紧锁着的眉头,还是稍微打开了一些。
走到苏锦墨的床头,默默地帮她收拾杂物。
“好,我们现在就出院,好好给我们的笛箫妹妹庆祝。”挽起衣袖,蒋亦忠蹲下身来,嘴里开着玩笑,手里不停地收收捡捡。
“苏姐,你喜欢吃什么?”戴晓琴默默地走到大队长身边,给他递这送那。
“你苏姐呀,她最喜欢吃的就是满汉全席,你小丫头片子给弄得来吗?”挤出一抹笑容,病床上正生气的苏锦墨在听到蒋亦忠的玩笑话时,还是忍不住偷偷地笑了。
“哈哈,满汉全席本小姐可不会,但人肉叉烧包我可拿手啦。”戴晓琴站了起来,一手叉着腰,一手摊开,伸出两根手指头,作着剪子的动作,说着话就朝旁边正暗自得意的蒋亦忠装满笑意的眼睛给叉了过去……
“大姐,好汉……饶命呀……。”蒋亦忠配合着用手抵挡小丫头的进攻,嘴里大叫求饶,腿也没停,围着苏锦墨的病床绕圈子,还不时地对着苏锦墨求助道:“大姐,有人要砍杀我,快美女求英雄!”
“呸!还英雄……!”从来少言寡语的苏锦墨居然天颜骤开,望着蒋亦忠,嫣然而笑了。
互相追逐着的蒋亦忠和戴晓琴,忽然都停住了脚步。
仿佛太阳的光芒,全都落在了苏锦墨的眼睛里,发射出非常柔和却耀眼的光辉。
蒋亦忠大声笑着看着,只觉得眼外的世界都远去,只有他的眼中,只有他眼中这个头发凌乱,温婉妩媚,如向阳花般绚丽的美丽女子,带着惊心动魄的清新脱俗,展露世间最温暖最动人的笑容。
欧阳俊卿还是参加了老岳父苏有为的葬礼。
从头至尾,苏锦墨就当欧阳俊卿是空气,正眼都没有瞧上一眼。
冷漠,如一把利剑,刺痛总以为只要有了银子,身边必定燕环肥瘦、莺莺燕燕,如众星般捧月的欧阳俊卿。
包工头在业主、在承包商的项目部那里,对谁都得笑脸相迎、忍让几分。但出了这块小天地,一切向前看的外面博大的精彩世界,包工头们却如鱼得水,笑傲江湖。
作为已小有成就的欧阳俊卿,在此之前的苏锦墨以他为天为地为中心,全部的心思都放在欧阳俊卿的身上,如今,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前段时间还在关心地问自己何时怀小宝宝,他还未老可以帮他们小两口带小孩子的老岳父,没有任何预兆,才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命丧黄泉阴阳相隔……
一方白玉的骨灰盒,上面贴着苏有为微笑着的黑白照片,抱在苏锦墨的怀里,正含着笑意,平和温暖地看着他,执意要与他女儿苏锦墨离婚的欧阳俊卿。
老人曾将自己的女儿苏锦墨的小手亲自交到他的手中,曾千叮嘱万叮咛不可以欺负自己的女儿,不然他决不会饶了他……的场景依然还在眼前。
老人曾举着酒杯,热烈地在参加婚礼的来宾面前,真诚地祝福和祈祷这一对新人,能够执子之手,相伴到永远……。
所有美好的的愿望,又怎么抵得了时间的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霎时又一片天与地。
水晶公墓朝阳墓地的一方洞穴,苏有为的骨灰盒随着牧师的祈祷而缓缓下葬,苏锦墨默默跪着,低着头,双手合什,在心里无声地祈祷。
中午的艳阳如烈火般烘烤在头顶、身上。
跪倒在苏锦墨身边的欧阳俊卿觉得好热,只感到头发上冒着蒸气,脸上汗汩汩如雨下,一滴一滴,直打在头下的这一方土地,激起点点灰尘,一圈一圈晕染开去。
他看了看默默跪着,如他一样头顶蒸气脸上冒汗的苏锦墨,可他面前这个还是自己名义上的妻子,只是低着头,默默聆听牧师的祈祷,不停地跪拜,汗和泪,如涓涓流水奔腾不息倾盆而下。
欧阳俊卿脱掉了黑色的皮外套,露出苏锦墨曾给他买的黑白花纹的保暖内衣。
抬头,满目的青山、松柏,不惧烈焰烧烤,尤自精神饱满,昂首挺胸傲立在烈日下,站岗放哨。
清风徐来,吹拂上欧阳俊卿的脖颈和后背,顿感一阵清凉。再看旁边跪着的苏锦墨,阵阵清风吹拂她墨玉的长发,随风飘舞。而她低头不小心露出的雪白颈项,细细密密的汗滴已被清风轻吹去,只剩下晶莹皓白,如霜如雪如美玉。
望着苏锦墨跪着的姿势,欧阳俊卿竟似看得痴了,怔怔出神。
过了许久,苏有为的墓已缓缓关闭,一铲一砌,混凝土将整个墓穴平整得严丝无缝。
苏锦墨这才缓缓抬头,凝视墓碑上那几个血红的大字:慈父苏有为之墓 爱女苏锦墨
伸出手,一笔一画,轻轻地、缓缓地随着墓碑上的字迹游走,苏锦墨脸色凝重,默默轻吟,似要将之刻入心里。
忽然,苏锦墨长叹一声,哀怨之情,直冲云天,低声念道:“爸爸,你一定要保佑我,给你报仇”。
说完后,伸手入怀,将那根常伴于身的短笛斜横在唇边,苏锦墨盘膝坐在父亲的墓碑前,吹着她喜爱的《离别曲》。
那一刻,四周都仿佛肃穆了下来,只有笛音袅袅缠绵。
一直陪同在苏锦墨身后的蒋亦忠,眼光一眨也不眨地盯看着老同学。但听到苏锦墨说要替父亲报仇的话时,不由得转过了头,看向同样诧异的欧阳俊卿。
似在欧阳俊卿的脑海之中,仿如汹涌大海,惊涛骇浪。
似在欧阳俊卿的眼神之中,亦是墨云滚滚,惊恐万分。
只因这时,天边浓云翻涌,狂风大作。
一声惊雷,携风卷墨云,闪电助威,亮晃晃划过天际。
雨,终于呜咽着呼啸而来,淅淅沥沥,下在了这个清明时节,亦下在了每个扫墓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