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万吉陪着老校长回到了校长室之后原本并没有打算停留太久,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了一下,看着老校长将装满水的热水壶放在底座上呼呼地烧起来之后就站起身来想要回政教处去,却被老校长挽留了下来。
“小徐啊,别急着走啊,我好不容易回来一次,陪我喝杯茶吧。这茶叶可是上次二中的张校长送给我的,说是上好的龙井,放在这里那么久都没怎么动过呢。”老校长从墙边的柜子上取出一个包装精美的铁罐,尝试了几次却没有办法打开,最后只能递给徐万吉,脸上的表情有些沮丧,“唉,毕竟是老了,连个茶叶罐都打不开了,小徐,你来开吧。”
徐万吉接过茶叶罐,看着老人脸上的表情,心里突然觉得有些难受,故意鼓捣了好一阵才把铁罐的盖子打开,然后装作不满地抱怨道:“现在的东西啊,都把包装弄得花里胡哨地装高级货,却一点都不为我们这些消费者考虑,一个茶叶罐都那么难开。”
老校长嘴角噙着笑意,却什么都没说,接过徐万吉递过来的茶叶罐,倒了一点在紫砂茶壶里,然后灌了一壶热水,摆弄了好一阵,才倒出两杯茶,将其中的一杯递给徐万吉:“来,尝尝。”
徐万吉恭敬地接过老校长递上来的茶,抿了一口,入口时略带苦涩,但是喝下去之后却不断泛起阵阵回甘,充斥了整个口腔和喉咙,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不由得赞叹道:“好茶,真是好茶。”说完迫不及待地将剩下的茶全都喝了下去。
老校长听了徐万吉的赞叹,也笑着喝起了自己的那杯茶,却只是抿了一小口就放下茶杯,然后拿起茶壶给往徐万吉面前已经空了的茶杯里添茶,徐万吉恭敬地用手指敲着桌子表示感谢,正要再喝时,才发现老校长的杯子里还剩半杯没喝完,开口问道:“校长,这茶不合您的口味吗?”
老校长笑着摆摆手:“茶的确是好茶,只是我的身体状况不能喝太多,也就意思意思。你要喜欢的话,剩下的这些茶叶等会也拿回去好了。”
“那怎么行呢?”徐万吉连忙推辞。
“嗨,这有什么,不就一罐茶叶嘛。放在我这里我又不能喝,也是浪费。对了,刚才在你们办公室说的那个事情,你的想法是什么。”说话间,老校长终于还是把话题转了回来。
“我觉得,还是应该按记大过来处分,毕竟就算不论其他的因素,学校之前处理过的几次类似的事情最后的处分方法都是记过的,只是视情节轻重会酌情调整,像萧子华这样已经在全校范围内都造成了不良影响的,记大过是最合适的处分方式。”
“可是这个大过记下来的话,萧子华就要被学校劝退了,就算再到另外的学校去读书,档案上也会留下永远都抹不掉的污点。被学校劝退啊,想一想这样的档案会给萧子华以后的人生造成多么大的影响。”
“那也是他自己所造成的,高中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们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现在的学生已经不像以前,自我叛逆,个性张扬,政教处三天两头就会有学生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送过来,他们都已经在岔路上迈出了步子,一味的宽容非但得不到他们的珍惜,反而会让他们变本加厉。”徐万吉放在茶杯,毫不退让。
老校长因为徐万吉的态度楞了一下,然后伸出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这个教导主任,不好当吧。”
徐万吉沉默不语,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仰头喝掉。
的确,无论在那个学校,教导主任总是最招学生厌的一个职位。每个老师最开始的时候想的都是要春风化雨,要以最大的耐心对待每一个学生。可是又有多少个老师能够真的将这种态度一直保持住?这个世界是一样米养百样人,学生中有勤奋学习的,自然也会有懒惰懈怠的,有乖巧听话的,自然也会有桀骜不驯的,有尊师重道的,自然也会有目中无人的。有哪个老师不曾被学生气得说不出话,恨不得丢掉教师这个身份和所谓的操守一个大耳刮子狠狠地往他脸上扇。
普通老师只不过是面对一两个班里的顽劣份子已经如此,更不用说教导主任了,他们所面对的,可是整个学校里那一群最目无法纪,最狂妄自大,也最无法无天的人。徐万吉当上教导主任后,被学生威胁过,辱骂过,汽车被人刮花,轮胎被放气,收到过匿名的警告信,甚至还有好几次在回家的路上被街头混混围住,幸好那条路上的治安比较好,每次他都能挣扎着跑到附近的治安亭。这些经历,不知不觉间慢慢改变了徐万吉的态度,开始主张对违规违纪的学生严厉的处分方式。
徐万吉的遭到学生报复的那些事情,老校长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拿起茶壶往徐万吉手里的空杯子里添茶,劝慰道:“那些顽劣到不受教的学生,毕竟只是少数,大多数犯错的学生都是一时头脑发热不考虑后果,本质其实还没有坏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我们搞教育的,是影响学生一生的工作,尤其是你们政教处这一块,往往一个决定就能让一个学生走另一条路。”
说到这里时老校长突然心中颇多感触,不禁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轻轻抿了一口:“小徐啊,我在校长这个位子上应该呆不久了,身体情况实在是不允许啊,现在只是稍微有一点好转,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复发,到时候也不能再腆着脸占着校长这个位置了,终归是要退下去的。到了这个地步,所谓的升学率对我来说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反倒让我可以从另外的角度去看待这些问题,每一个学生的背后,都是一个家,一段人生啊。我老了,身体也垮了,学校的未来需要托付给你们这些年轻人,可是在我还有能力的时候,我还是希望能够做点什么,能够帮一个,就是我的一份成就。”
徐万吉抬头看着老校长略显虚弱的脸,心里也是唏嘘无比,他从一个普通老师走到今天,可以说是老校长一路看着,一路提拔的,这个大半生都投在教育中的老人,曾经那么意气风发野心勃勃,到如今却如风中残烛一般,可是无论何时,他对学生的负责都一直没有变过,这是徐万吉,也是学校里其他领导老师最敬佩老校长的地方,所有的人,在老校长面前都会发自内心地尊敬和谦卑。老校长很少对人说教,但是却以实际的行动,告诉着其他人,何谓师德,何谓师道。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徐万吉也不能再继续坚持下去了,无论是站在晚辈还是下属的立场上,他都没有办法无视老校长这一份对于学生发自内心的关怀,这是一个为教育事业奉献了大半生,却即将从这里离开的老人的一点小小请求,没有人可以无情到去将它拒绝。
因为老校长的出面,政教处那边最终还是对萧子华从轻发落,并没有记大过,只是记了一次小过,但是要在广播里对全校宣读检讨书。这样的结果也让萧子华和他的那群兄弟们松了一口气,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是放了下来。
知道处分结果的这天晚上,萧子华躺在宿舍的床上仍然有些心有余悸,这几天他都在想如果这一次真的要被学校劝退了该怎么办,总是越想越慌,根本找不到好的解决方法,所以当徐万吉在广播里说出“记小过一次”这几个字时,萧子华真的有一阵劫后余生的感觉。几天下来积累的疲累此刻全都释放了出来,只想舒舒服服地好好睡上一觉。
就在这个时候,萧子华放在床头的手机却震动了一下,他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手机还没有关,掏出来一看,居然是冯邦杰给他发来了短信,让他现在出宿舍。萧子华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蹑手蹑脚地打开门,就看见冯邦杰和江流他们居然都在门口等着他,看见他出来,冯邦杰还举起手上提着的一个黑色塑料袋,从里面掏出一罐啤酒扔给他:“庆祝一下?”
萧子华轻松接住啤酒,咧嘴一笑:“怕你不成。”
“去我和阿才的宿舍吧,我们住里间,其他两个人晚上都回家睡的,说话小声点的话关上门就不怕吵到别人。”徐佳文率先提议,其他人都没有意见,于是一群人便跟着徐佳文去了他的宿舍,宿舍里几个还醒着的人听到声音睁眼看到徐佳文带着一大帮人跑进自己宿舍,一时间都有些懵逼。
“都是我们球队的,到里面喝会酒,放心,我们会注意不会吵到你们的。”徐佳文小声跟那几个人解释,那几个人才放心地重新睡下。
几个男生走进了宿舍的里间,徐佳文立马把门关上,然后到自己的床位把席子扯了下来铺在地上:“地上有点脏,坐我的席子吧。”
宿舍的里间本来就不大,还摆了两张铁架床,剩下的空间就更少了。一群人就围着席子坐下挤得不行,有的人实在找不到位子,索性脱下一只拖鞋放在屁股下面垫着坐到旁边。冯邦杰从袋子里给每人了拿了一罐啤酒,然后小小的里间就不断响起易拉罐被打开的声音。
“我们先一起敬华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么搞你都没事,以后泡妞绝对无往不利,想泡谁就泡谁。”在冯杰邦的招呼下,所有人都举起了手中的啤酒要敬萧子华,萧子华笑骂一句,也将自己的啤酒罐迎了上去,轻碰了一下,然后仰头猛灌。
萧子华这一下手中的罐子就空了一半,刚刚放下来打了一个酒嗝,一只手已经举着酒伸到他的面前。
“这是我单独敬你的,矫情的话我不想说太多,你这个兄弟,我永远记在这里。”说着,江流轻轻锤了锤自己的胸口。
萧子华看到江流的眼睛都有些发红了,心情也非常感动,嘴上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太多太多的话,说了矫情,埋在心里却又难受,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它们融在酒里,一口干掉。所以萧子华什么都没说,默默地将手中的易拉罐凑上去碰了一下,然后就里面剩下的半罐啤酒全都倒进肚子里。
“喂喂喂,你们两个在这里拍戏呢?以为酒不要钱啊,就这么几罐,喝完就没了。”冯邦杰没好气地骂了他们两句,手上却十分熟练地又开了两罐啤酒递了上去,原本被江流弄得有些煽情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聊了起来,从篮球聊到学习,从过去聊到未来,从同班的奇葩同学聊到暗恋的漂亮女生,在酒精的作用下,很多一直都是埋藏在心底的话第一次向人倾诉,很多人说着说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就睡了,到最后,只剩下萧子华和江流还清醒着。
“江流,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就这样放弃了吗?”萧子华摸摸装酒的塑料袋,正好剩下最后两罐,于是把其中一罐给江流递了过去。
“再想想办法吧,实在不行就认了呗。你可不要又去搞一些奇怪的事情,拿个联赛冠军的事情,能实现当然最好,拿不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反正本来就是很不切实际的事情,我不想因为自己这么一个矫情的想法,给你们造成什么麻烦。”江流打开啤酒,仰头喝了一口。
“那件事,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嗯。”江流点点头,“我考虑了很久,还是觉得这样的决定是最合适的。放心吧,这个世界上路有那么多条,没有谁说规定一定要怎么走的。”
“既然如此,祝你好运吧。篮球联赛的事情,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兄弟能帮的绝对不会推脱半句。如果最后真的让你拿了联赛冠军,到时候我陪你喝个通宵。”
“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可别喝到一边趴在那边装死狗。”江流故意用十分不屑的语气激他,萧子华立马伸出右拳:“敢打赌吗?到时候谁先趴下谁就是儿子。”
江流咧嘴一笑,伸出拳头在萧子华的右拳上一撞:“那你就等着当我儿子吧。”
萧子华一口气把剩下的啤酒全喝光,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那就走着瞧。我好困啊,先睡了,阿邦睡过去点,给我留点位子。”
睡得正香的冯杰邦不满地哼哼了两声,却还是顺从地往旁边挤了挤,给萧子华让出了一点位子,萧子华艰难地躺下去,转眼间就已经轻声地打起了呼。
江流此时倚在墙边,看着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一群男生,突然嘤嘤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