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雪站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伊人一会,然后俯下身,一只手臂挽过她的腿弯,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背,将她轻轻地抱了起来。
伊人仍然无所知觉,手垂了下来,孩子般缩在他的怀里。
“伊人,”他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道,“我要你醒来!”
怀中的人没有丝毫反应。
“醒来!你不许再睡下去!”贺兰雪的声音虽低,却有种不容抗拒的霸道和力度,他一字一句,凝声浅言,“我知道你不会逃避,我中意的伊人,是一个敢爱敢恨的女子,而不是现在的懦夫!”
没有反应,还是没有反应。
贺兰雪的手指用力地扣住她的衣服,握紧,晶透的瞳孔敛成黝深的色彩。
“我的女人,我绝对不允许她成为懦夫。”
他直起身,抱着伊人,突然旋身。
门被脚踢开,守在房外的仆从们都吓了一跳,元安本站在不远处,见状也呆了呆:贺兰大人抱着伊人姑娘,脸上是让人瑟然的凝重与决然。他的步伐很大,在众人面面相觑时,已经走出了院门。
“大人……”元安下意识地追了一步。
“谁也别跟来。”贺兰雪头也未回,冷声吩咐。
元安顿住,目送着他一直走过院墙,被青石砖遮住身形。
贺兰雪越走越疾,怀中的伊人软软地耷着,她的脸侧向他的怀里,呼吸若隐若现,察不到一丝儿热气。
薄衫下的身体,依旧热得吓人。
关于高烧的原因,御医亦是束手无策,他们对贺兰雪的说辞是:这位姑娘乃内热,肝火郁结,不是外疾,所以药石可调,却不能及也。
她不愿醒来。
她已执意要去。
带着那股莫名的恨意,执意的,用最决绝的方式,离他而去。
贺兰雪的手越握越紧,透过她的衣服,几乎掐进了她的骨肉。
可是伊人哼也未哼,那么灼热柔韧的躯体,却如一个死物。
他倏然停步。
在他的面前,是一潭碧幽幽的池水,深秋的荷,已凋零成残梗,在冷冷的月下,一派凄凉。
他低头看她,素白秀气的脸,惨白脆弱,骨瓷一样。
“离开,休想。”这四个字,说得如此温柔缠绵,像情人的呢喃。
然后,他缓步走进池中。
冰冷的潭水,很快漫过他的鞋。他的衣袂,他的腰际,她的发,她的衣服,她的手臂,他的胸口,他的脖子……
黑色的长发海藻般缠绕着,他携着她,潜游在池水中央,一直潜着,潜着,直到不能呼吸,方拖着她的头,浮出来,仰面呼吸。
伊人显然也被呛了两口,无意识地咳嗽了几声。
“伊人,你听着,如果你不醒来,我就再也不会出来。你已经知道了在水底的感受,不要把我在水底留太久,嗯?”他低下头,吻着她冰冷的唇,明明是威胁的话,说出来,仍然轻柔如呢喃。
然后,他把她放在水浅的岸边,自己重新回到池中央,缓缓地沉下去。
月色凄冷,贺兰雪湿漉漉的黑发贴在他白如脂玉的俊颜上,美得如白玉雕刻的一尊年轻的神像。
碧水浸顶。
岸边,伊人的眼睫动了动。
月上中天。
清辉洒下,大地通透若玉。
碧油油的潭水,平静和缓,没有一点动静。已不知道过了多久。
岸边的人已被凉水浸透,高烧已散,浮在水上的发丝丝绸般铺开,耷拉在池边的手轻轻动了动,微微合拢。
池塘仍然没有动静,仿佛里面的人,再也不会出来。
她模糊地记起,那一天,他落在山谷的雪中,也是这般,让她揪心若悬。
他永远能拿捏到她的软肋,让她丢盔弃甲。
伊人终于睁开眼,想动,却没有一点力气,她呆呆地望着玉色的夜空,低声唤道,“贺兰……”
无人应她。
伊人忽而慌了,贺兰雪最后的威胁仿佛响在耳侧,又似乎从未响起过。眼前的景致美得如梦幻似幻,美得不近真实,她分不清身在何处,今夕何夕,只是心悬着吊着,不能安放。
“贺兰……”她扭头,盯着右侧那汪碧水,顷俄,像被召唤着,她努力地爬起来,努力地走到池水里,走到中途,终究是虚弱了点,伊人又跌倒了,在水中浮浮沉沉,慢慢地往池水深处滑去。
她忘记了闭气,可奇怪的,没有窒息的感觉:眼前是碧色的天地,水波荡漾,月色很亮,池底的藻、游曳的鱼、浮起的水泡,全部清晰可见。
伊人眨眨眼,很是安宁。
人往下沉。越沉越深。
直到一只臂弯挽住她的腰,坚定有力地搂着她,然后往上游去。
他们重新回到岸边,伊人趴在地上不停地咳嗽吐水,本在她身后的人则仰面躺到了地上,急促地喘着气。
她偏头看他:凄迷的月色下,贺兰雪的脸,白得如初见时的模样,眼睫沾水,凝成露珠,掩映着他微合的眸。
柔弱得如一个被遗弃在冰天雪地、冻得半死的婴孩。
“贺兰……”她心惊地抚上他冰冷的脸,竟忘了自己的处境。
她的手很快被他抓在了掌心。抓得那么紧,仿佛一松开,便会永远地失去。
“你既肯为我死,为什么不肯为我活?”他牢牢地盯住她,声音依旧斩钉截铁得近乎霸道,但透着不可抑制的虚弱。
伊人不语,手撑在他的胸口上,身体打着颤。
贺兰雪则喘息着,再也说不出其他话。
再高的功力,在水底呆了那么久,也实在够呛。
元安找到他们的时候,只看到一副很奇怪的画面:贺兰大人和伊姑娘全身都湿漉漉的,两人的脸色都白且透,宛若濒死。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神明明是担忧且怜惜的,可是眉宇间却是摄人的倔强。好像,如果没有第三者的加入,他们可以这样僵持到天荒地老。
此情此景,让元安的脑中莫名地滑过七个字。
可共死,不可同生。
他们忘记自己是怎么失去知觉的。或许突然袭来的风太冷太大。
再醒来的时候,伊人发现自己依旧躺再贺兰雪的床上,旁边是忙碌的侍女。而贺兰雪则不知所踪。
伊人在一天天地恢复。
她的精神状态出奇地好,吃药也很配合,不过三天时间,已经能下床走动了。
到了第四天的时候,贺兰雪终于出现,看上去比伊人还像个病人,脸色苍白,偶尔还会咳嗽。
他们见面时,伊人的第一句话便是,“我要离开了。”
顿了顿,她补充道,“放心,我会照顾自己的。”
“好。”贺兰雪沉吟片刻,终于应允,“再等两天,我安排你出城。”
四天来的第一次对话,也就这样寥寥数语。贺兰雪略坐了坐,又匆匆离开了。
一直走到门口,他的咳嗽声从外面传进来,伊人担忧地看着他的背影,嘴咬着下唇,不肯做声。
有些话,有些情感,一旦流露,便如决堤之洪,再无终了之时。
她终究是要走了。
在剩下的那两天,伊人其实很想去问问婉儿,那件事到底与她有没有关系,可又总在临行前踌躇着,而后也不了了之了。
有关如何,无关又如何?
从今往后,也是再无干系了,伊人突然不想知道答案。许是,自欺欺人也好。
出城的事情很快安排妥当,前一晚,贺兰雪来送她。看着她手中简单的包裹,目光不自主地移开,她却已看到他眸底的隐痛。
那一夜星斗满天。
离开在即,伊人心境很是平和,她将少量的东西拢在了桌上,然后走出门去,与贺兰雪并肩站在深秋萧条的院子里。
“有想去的地方吗?”贺兰雪和蔼地问,很平易近人,像对待一个即将离开的友人。
“想先到处走走。”伊人也好声好气地回答,她与贺兰雪站得极近,可以闻到他身上清冷的味道,风吹来时,他的发梢还会拂在她脸上。
伊人有种很奇妙的感觉:他们已经这样站了很多年,而后以后,生生世世,也要如此并肩站下去。
那将是怎样的幸福?
“认不认得北极星?”他突然问。
伊人摇头。
她对天文所知甚少。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这就是北斗七星,他们的形状就像一个勺子一样,而他们旁边那颗最亮的星星,就是北极星了。” 他的手指准确地指着星宿的方向。
“天上的星宿总是在不断地变化着,但是,只有北极星,他一直高挂在北方。”
“所以,如果有一天迷路了,一定要记得看看天空,找到了北极星,就找到了方向。”
贺兰雪轻声说完,然后低低地问,“伊人,你的北极星是什么?”
“什么才是我的北极星?”伊人喃喃重复着他的话,心中忽而大恸。
贺兰雪侧头静静地看着她,睫毛洒成一片动人的阴影,在鼻翼处绰约微动,显得那张脸更加沉静起来。他很耐心地等待她的回答。
“是你啊。”伊人突然抬头,无比坦然地望着他。吐字清晰坚决。
即便到了今时今地,她都不想撒谎。不想骗他,也不想骗自己。
不知从何时起,贺兰雪已经成为了她追随的步伐。从北滨,到朔阳,到西离,到这里,哪怕是分开的几个月里,他也一直不曾离开过。
贺兰雪古井无波的神色终于有了触动,他的呼吸乱了片刻,然后淡淡地问,“那你为什么执意要离开?”
不能死别,就要生离?
“因为你的北极星却不是我。”伊人微笑。出事后,她第一次笑,依旧,纯净得没有一丝阴霾。
爱情是需要对等的,贺兰。
正因为我已将全部给了你,所以希望你用同等的尊重与爱恋来回报。
可是你做不到,所以,我只能离开。
不能乞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