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踏入须弥宫,这才意识到,她已经死了,何必要去?
转身离开,走了七步,又忍不住转过头去。
当初住在须弥宫的那个姑娘,生前最爱热闹,如今她死了,这里似乎冷清了许多。屋内的东西,能火化的都拿去火化了,剩下不能火化的他,依旧独留于世。
到底是谁逼死了谁?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
他走进须弥宫,停留了很久,却不知道要干什么。
坐在几案前,发觉茶壶中竟然还有半个月前的茶水,里面的水已经所剩无几,几乎都是一些茶叶渣子。凑到鼻尖,闻到的是一股君山银针的味道。
突然间听到屋内一阵骚动,他猛地站起,转过身时看见一名穿着黄色衣服的宫女,在收拾一个足有脸盆大的紫砂壶。
“奴婢该死,竟然没有看到止殇公子。”
止殇一挑眉,那样子煞是好看,宿年一直觉得,那是止殇最好看的神态。淡淡道:“在干什么?”
“这是公主生前偷偷在须弥宫开小灶时的用具,公主年幼时经常服用御医院开的药膳,不得服用其他的食物。每到半夜都命奴婢几个为她偷偷煮夜宵,顺便分奴婢几个一碗。如今公主逝世,奴婢正要将这紫砂锅送还御膳房。”
“她……”止殇轻笑,正想问“她一个人能吃这么一大盆食物”,却想到斯人已逝,问了又如何?
待到宫女退去,他依旧挂着百年不变的笑容,站在这里,不知道做什么。
这很不像他,很莫名其妙。
转而去了长乐宫。
宫中做了夜宵,宫女端上他点的菜时,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
直到他批阅完奏章,这才发觉,他点了两份。两碗五彩元宵,其中一碗里面全部都是红色的汤团。琉璃灯照着他的容颜,一半光,一半影,画似的好看。
习惯真是一种恐怖的东西,习惯性地去须弥宫,习惯性地喝君山银针茶,习惯性地吃五彩元宵。或许,等到宿年死的时间再长一点,就能习惯性地遗忘了吧?
他从桌上拿起那支破云箭,突然间自嘲地笑了起来。喃喃道:“待到破云碎六合,谁主无霜二十年……破云箭,是时候让破镜无法重圆了……”
突然间,一支虎牙枪刺向了他的咽喉,千钧一发之时,他侧身一闪。他放下手中的破云箭,拿起黑纱蝉翼十六骨折扇,身形微动,和来者交上了手。哪想对方竟要取他性命,招招逼命。电光石火间,止殇左手反手一握,竟然握住了枪尖。
他的手立刻被枪尖划破,殷红色的鲜血淌了下来。
“左遥,你还差了一点。”止殇轻笑,那双眸子如同大海一般静谧,左手依旧抓住獠雀的枪尖,仿佛不知疼痛一般。
“是你逼死了公主。”左遥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写满了恨意。
“你才十五岁,斗不过我。”
“那就同归于尽。”
“不是所有的同归于尽都是有价值的,你……”止殇一挑眉,很是妖娆的一个神情,“未来姜国的守护神,不应该和我死在长乐宫。你应该金戈铁马,马革裹尸。”
左遥剑眉紧皱,沉默不语。
“公主死了,但是,她的姜国还在,你不应该替她守着吗?”止殇松掉了手中的枪尖,此时他的左手已经露出了森森白骨,看着很是骇人。唯有左手上的银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终于,左遥沉默着离开了。
从那天以后,左遥便再也没有回到烨城,他选择了守护姜国的边疆,戎马一生。
止殇看着左遥离开的背影,落魄少年倚枪行,不由自主地笑得更深了。
忘了是谁,是谁先妥协。总之,结局很狼狈,爱和被爱都可怜,让他都觉得不能够就这样匆匆了结。
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对他说:“独步天下,那才是真正的可怜人。”
你是芸芸众生膜拜的对象,所以他要超凡脱俗。
在荣辱面前不诧怪,所以你要处事不惊。
在危险来临时当机立断,所以你要智慧超群。
在落魄之时不失风度,所以你要镇定自若。
你要仁慈也要残忍,你要低调也要张扬,你要争取也要舍去。
总之,你是一柄王者之剑,天下景仰。
但是,你累不累?
晚饭过后,他和太傅一起下棋。
睿智和睿智的博弈,谁先分心谁便输。
从未输过的他,竟然输在了一场荒唐的博弈上。
或许是烛光的缘故,竟然他看得不太真切,白衣太傅的那双黑色瞳孔仿佛能穿透人心,就连话语都变得让人心颤,“我知你是谁。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今后你或许能遇到第二个钩弋,但绝对不会再有第二个宿年。”
半夜里,止殇去了听风廊。
他将一杯泡好的君山银针茶举在唇边,碰了碰,却又不喝下去。手一松,茶杯从听风廊上掉了下去,碎成了无数碎片。当年,他就是这样陪着她一起摔下听风廊的,如今想来,他都开始捉摸不透自己,他当时到底怎么了?当自己是铁打的吗?居然就这样荒唐地跳了下去。
月光照着他的容颜,绝美至极。空气中还有几分凉意,他穿着单薄的衣服,胸口微微敞开,如同白瓷般的肌肤几乎要和他身上雪白的衣衫融为一体。
在一望无际的夜色中,望向最北端的斐山,那里埋葬着她。
命数如此,你究竟要不要命?
她选择了不要命。
宿年究竟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总之,她,宿年,昌宁公主,复活了。
这里的灯光很是昏暗,伸出手勉强看到自己的五指。
宿年躺在厚厚的棺木中,身上压着重重的陪葬品,眯着眼睛,依稀更够看见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影。他穿着一身湖蓝色,一双好看的丹凤眼微微向上挑,很是悠然地说了一句,“呀,终于醒了。”
宿年一愣,“这里是哪里?你是谁?我复活了?你为什么在这里?现在什么时辰了?”
“小丫头片子,问题倒是挺多。”他轻笑一身,帮宿年打开了棺盖,语调悠然地说道,“这里是斐山的九重塔。我叫莫衔,莫愁的莫,结草衔环的衔。你的确是复活了。因为你半个月前死了,所以你在这里。现在,大概是白天,也许是晚上。”
莫衔,帝师莫衔。
宿年的脑中迅速浮现出太傅曾对她说的话:“帝师莫衔,六合大陆的大宗师。所谓大宗师,便是六合大陆的楷模,几近神人的境界。”
六合大陆每五百年出三位宗师,第一位是天心宗师净衣,第二位是皇师苏未明,第三位是帝师莫衔。但是,时过境迁,六合纷纷乱乱,如今只剩下莫衔一人。
莫衔这副德行,若是真成了六合大陆人人效仿的楷模,恐怕天下就乱了。
“我为什么复活?”宿年躺在棺木中问道。
“有个人对你偏爱,暗中高价买下了锁心锁,并且请我为你续命。当然,为你续命的人不止我一个,只不过另外一个人等不及了,就先走了。”莫衔从供桌上拿起一个供果,很随意地咬了一口,顺便问了一句,“要不要也吃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