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尝到嘴巴里的腥味,像是铁锈的味道,这种锋利的气味让我清醒许多。
倪司宸的脸近在咫尺,近得我看得清他微垂的眼底里明灭的淡漠和疯狂。
这真是一种很奇妙纠结的神情,这两种毫不相关的情绪被他糅合得如此浑然天成,以至于我因为叹服而忍不住笑了一下。
倪司宸感觉到了,很快松开了我。
很好,省得我推开他。
他退开两步,我得以看清他嘴唇上的血色。事实上到这时我还没弄清楚这血到底是他的还是我的。
我舔了舔嘴巴,没有伤口,不是我的。
我在心底夸赞了自己一下,就算被暂时冲昏头,下意识还是知道要抵抗。等等,我要抵抗什么呢?倪司宸的诱惑还是别的什么?
我感觉得到,有个答案就在心里,呼之欲出。可是我懒得揭开来看,可能还有一点点怕。
这期间我一直盯着倪司宸,像豹子盯着猎人,这个比喻是我妈曾经对我说的。
她是说我的眼神很狠,可我现在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我能让倪司宸得逞一次,已经是大意失荆州,不能让他得寸进尺。
他转身,坐到沙发上。姿势舒散得像一个优雅狂放的王。
哦,他就是这样该死地能让一些截然不同的东西在他身上融会贯通浑然天成。
我走过去,从茶几上端起他刚刚带进来的香槟,喝了一口,漱去嘴巴里的腥气。
我的准备动作太过悠闲,所以当我把剩下的酒泼到他脸上时,他一点防备也没有。
“这次是一杯酒,下次也许就是酒瓶了。”我笑着晃了晃酒杯。
酒水淋漓地在他头上脸上肆意纵横,混着他嘴角的血色,滴答在他dior homme的白色外套上,像雪地里的淡淡梅开。
他也笑:“范月晴,你可真能装。”
在我住进这个家里以前,我斡旋在好几个男生之间。住进来之后,更是常常夜不归宿。可是刚才倪司宸亲我,我却表现得生涩迟钝坚贞顽强。换个角度看,我都觉得自己演技一流。
所以我点头,深表赞同:“所以你离我远一点。因为我们在一起,不就正应了一个词?”
我顿了顿:“狼狈为奸。”
我打开门的时候,看见沈蔓儿。她正向走道的那边走。
我并不清楚她是正好路过还是刚刚一直在门外,当然我比较倾向于后者。
果然,在我往她的方向,也就是通往楼下的楼梯走的时候,她突然转过身来,拦在我的身前。
她看着我的嘴巴,然后是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
我想她已经知道刚刚在屋里发生了什么。可她只是看着我。
她长得真美好,像她耳朵上的泪珠耳坠一样精致剔透光彩夺目。
同时她眉目如水,眼睛里的温柔简直吹弹可破。
原本她眼底还有泪光盈盈欲坠,却又突然笑开:“月晴姐,大家闹得很凶,你和我下去看看吧。”
我当然知道楼下一定一片乌烟瘴气,即使站在二楼,我也能听见楼下嚣乱的音乐声和叫喊。
可是那和我有什么相关。
她真能忍,易地而处,我一定会扇眼前的人两个大耳光,还不够,至少还要踹一脚。
可她笑盈盈的,讲着蹩脚的借口,只想把我从她男朋友身边拉得远一点。
我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当然包括美女。她要佯装没事,我自然倾力配合。********是我太擅长不过的事了。
于是我挎住她的胳膊,对她微笑,虽然我自己看不到,但我保证一定是标准八颗牙:“嗯,走吧,省得他们把屋顶给掀了。”
事实上最后摆平那帮乱七八糟的家伙的还是倪司宸。
我虽然被我妈带到这里,可我知道这里并没有一个人把我放在眼里,甚至包括我妈。
倪司宸不同,那些朋友本来是他自己叫来的,可现在他说一句让他们走,他们很快就一哄而散。
就连沈蔓儿,他也能如此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我扫开沙发上的纸盘果皮塑料袋,坐上去,摊开身体,放松我刚刚被疲劳轰炸的耳朵和眼睛。
晚风清凉,从院子里游荡而来,带着各种植物的清香。
倪司宸站在后院的落地窗边,就着整个瓶子在喝拉图堡。
“你很孤独吗?”我问他,“要用这么多热闹来填补你的无聊?”
他不喜欢这些人,也并不热衷狂欢,我想不出别的理由,除非他孤独得要命。
果然,他一直看着我的眼睛眯了眯。
我笑了,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一定洋洋自得得欠揍,因为我非常享受这种能激怒他撩拨他的行为。
现在他不会走过来,他有不算轻的洁癖,我几乎身处在一个垃圾堆里,他无法靠近我。
结果扑一声,他把酒瓶扔了过来。瓶子落在我旁边,红酒沽沽流出,将雪白的沙发染出一片妖艳的紫红。
想吓我?不够段数。我纹丝未动。
他却开始脱外套:“现在这个屋子里,只有你和我。”
他将外套扔过来,我被罩住头。
我哗地跳起来,跑去玄关。片刻都没耽搁,提着鞋子就夺门而出。
这时我才回头,对门内的他竖中指。
他站在原地,动都没动,嘴角勾着一抹挑衅轻蔑的笑,然后他转身,向楼上走。
从始至终,他都只是想吓唬我。我想我们都有病得厉害,喜欢看到彼此狼狈的样子,那会让我们通体舒畅。
今晚我不想呆在这里了,这个空旷的巨大的房子,让我感觉冷。
倪家在城东,我要去的地方在城西。
我没有坐公车,一路慢慢地走。
路上我拐去点心店定做了一个蛋糕。明天是苏廷加的生日。
点心店里的灯光温馨,糕点精致。我想起今天在倪家那个五层高的蛋糕,每一层都不同口味,颜色缤纷。我喜欢那个巧克力榛子味的,上面浇满厚实甜蜜的法国巧克力和满满的榛子仁。
我本来想给苏廷加留一块,可是被那群牛鬼蛇神全胡闹糟蹋了。
出了点心店,我又买了一份凉拌海蜇头和一瓶雪花。
走到那栋殖民时期的建筑下,我看着二楼尾端的房间,灯光寂灭,满眼冷清。
倪司宸比苏廷加小两岁,生日隔一天。
他们都青春潇洒,都俊逸卓然,可是却有这样迥异的命运。
我的苏廷加住在一个小小的局促的房子里。
我推开门。
酒气扑鼻。月光从窗口透进,照见满地易拉罐瓶子,还有苏廷加,他躺在地板上的身影。
他蜷着身体,像母体里的婴儿。
我打开雪花,喝了一口,攒够气力,开始打扫房子。
我推开窗户,隐约能看见月光下的海岸线。
收拾好一切,我把苏廷加拽到沙发上,这几乎用光我全部力气。
苏廷加终于清醒,他抓我的手臂,抚摸我的脸颊。
哦,他的手,这样温暖。
“小晴,弹一首给我听。”
我点头,走到窗边,打开钢琴盖。
钢琴是房东的,老得掉牙,可是没关系,我总能让它回光返照。
是坂本龙一的《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
我爱死这支曲子。
每当我弹起它时,我脑中浮现的都是最美最好的时光。
海潮声远远近近,起伏不断。
我的指尖蓄满灵巧力量,这一刻,什么也没有,只有那些快乐的片段:
苏廷加说,小晴,我会让你过上最幸福的生活。他的眼睛温暖光耀,像暗夜里的花火。
苏廷加考上北方的大学,他的画开始被人欣赏,他前途无量鹏程万里,我们在海边燃放烟火,彻夜庆祝。
最后,我突然想起两只眼睛,离我寸许,漂亮俊美,同时闪耀着疯狂和淡漠的光。
我舔舔嘴巴,弹错了两个音。
倪司宸打我电话的时候,我正在考试。本想无视他,可他坚持不懈一意孤行,手机快被他打成按摩机。
我忍无可忍,拿出手机准备关机,刚好被监考的教授看到。他以为我作弊,把我赶出了教室。
很好,这下倪司宸不找我,我也要找他了。他说在某间商场的服装部见面。
我一到,还来不及说什么,他抢先把我推进了试衣间,并塞进来一套衣服。
我问他干什么,他说换衣服,我说不想换,他就笑笑,好看的眼睛弯了弯,他说,你忘了我们的协议了?
我深吸气,表示妥协,很快换好那套中国风的衣裙。出来后,他又带我去化妆部梳了个中国娃娃式的头。
在去酒店的观景电梯里,他靠着夹胶玻璃说:“史密斯喜欢中国少女。”
我耸耸肩,那个我不关心,我只问他:“你能确保我的安全吗?”
他抱着胸看窗外风景,没有回答我。却在出电梯的时候帮我掠好耳边的乱发,并很轻地说了一句:“你放心。”
事实上,在一般的情况下,我们都视彼此如毒蛇猛兽。这样亲近柔软的时刻从未有过。我的心,奇异地平静下来。
史密斯是美国的投资商,如果这次的合同能签订下来,倪家的生化公司就能展开新项目,并扩大市场占有额。
而我和倪司宸的协定也能够超额完成。
所以,虽然累得小腿抽筋,我还是坚持和史密斯跳了整晚的舞。
最后史密斯签了合同,我松一口气,开心地看向倪司宸。他面无表情,淡定沉稳的样子根本看不出他只有十九岁。
我以为一切顺利,却不知道自己太过天真。我没想到,在倪司宸去厕所,服务生把水泼在我身上的当儿上,史密斯会在我的饮料里下药。
我毫无察觉地喝下那杯果汁,并在很短的时间里昏睡过去。在眼前全黑,史密斯涎着可鄙的笑容向我靠近的那一刻,我有些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可是我甚至来不及害怕和挣扎,就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窗边站着一个人影。我头昏脑胀,只在发现那人是倪司宸,而我身上穿的也不是昨天的衣服后,就尖叫着把身边所有能够到的东西向他用力砸去。
然后我痛哭着捂住了脸。
倪司宸走过来,坐在床边,他说:“他没有得逞。”
我停止哭泣,抬头看他。
他眼睛深深的:“最后一刻,我后悔了。”
我心底倏然冰凉。是的,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他正好要去厕所,服务生正好唐突了客人,给史密斯那么天时地利的机会。这些都是他们合谋的!
我冷笑着:“那还真是要谢谢你!”
我跳起来,俯视着他:“倪司宸,我告诉你,我们的协议作废。你给我滚得远远的,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他没有抬头,只是看着被子上的羽毛图案,说:“我爸回来了,他快死了。”
我一下子安静下来。
倪司宸的爸爸,我妈的男朋友,前一阵出国了,我妈陪他去加利福利亚养病。
临走的时候他说,等他回来的时候,看谁为公司争取最多的注入资金,他的遗嘱上就会写上谁的名字。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有些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