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阿苑,是一条快乐的小人鱼。
我没有太多的玩伴,因为我有一个权倾东方海域的父王。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捧着我护着我,可是不陪我玩。
我只有我的阿楚和一朵美丽的珊瑚。
有一次,我溜出来玩,被一条凶猛的鲨鱼看上了,我没命地逃啊逃,害怕极了。然后我突然看见了它,一朵鲜红的硕大的珊瑚。我躲进它中空进去的身体,那个凹处,仿佛天生是用来藏我的,把我每一根蓝色的头发和金色的鳞片都藏得严严实实的。
我得救啦。我是个有良心的小姑娘,我对我的救命恩人很好。我用海马的乳汁浇灌它,帮它赶走想对它不利的小鱼小蟹。最重要的是我把我和阿楚的事讲给它听,那是我有限人生里最大的秘密,即使最疼我的母后我也半个字都没跟她讲。
有一天,我靠在青石上,用海狮牙梳一捋一捋地梳我本来已经很整齐的头发。常年来往于陆上和海里的货商吉卡说过,我头发的颜色比日出时的海面还要美丽。他说这个话的时候样子神秘得一塌糊涂。其实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大家都以为我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娃娃,可是我知道日出时的海面有多么耀眼,也知道我的头发比它还要美丽。
我想起陆地上的一切,心里禁不住一阵兴奋,梳子被激动的手一下子掼到了睡着的水蜗牛身上。嘿,这可不是好惹的家伙。我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双手替我捡起了梳子。
啊,可真是个好看的家伙。他把梳子递给我,微微地笑着。
我没有接,我抬起下巴质问他:你是谁啊?以前没见过你呀。
他还是笑着:我是你的朋友,我的公主。
啊,难道是阿楚来了?我一咕噜爬起来,可是马上失望了。阿楚有一头黑珍珠一样颜色的头发,可眼前这个人的头发却是火烧着一样的红。
后来我知道他原来是那一朵珊瑚。当时可把我给吓坏了。他可知道我全部的秘密啊,还有我的阿楚。我羞得落荒而逃。后来,我慢慢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我的珊瑚变成了一个帅小伙子。我甚至变得有点高兴,因为,终于有一个人能和我分享我的心事了。是真正的分享,而不是自言自语。
父王的脾气变得有些不好了。听说要和什么青族打仗。我感染到宫中的气氛,憋得不行,就更加频繁地游出来找葭舞。哦,对了,葭舞就是小珊瑚。
有一天,葭舞不在,我就躺在青石上睡觉。水草摇摇摆摆随波舞动,撩着我的脸,我裸露的手臂。我就仿佛看到阿楚满头青丝在风中张狂纠结,触到我的皮肤,却是云水一样的温柔。
唉,阿楚,好想你啊,你长大的样子不知道是怎么样的,再见到你,我还能认出你吗?
我晕晕乎乎地就要睡过去,突然感觉有人在狠狠地摇我。我撑起眼皮,嗨,葭舞,让我再睡一会儿。
他猛地拉起我,把我推进一个硕大的蚌里。他神色沉着,他说:让他送你到岸上去,这里就要被毁了。
我迷茫地看着他,我还在做梦么:葭舞,你不要离开。
他看我一眼,阖上了蚌壳,黑暗压顶而来,他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
我会在你身边的,一直在,一直在。
油灯如豆,晃晃悠悠。
我取下木大娘纳鞋底的铁针,往手指上直戳,一颗,两颗,三颗。许许多多血滴凝成的红珍珠掉在地上,滴溜溜地转。
我跪在地上,把它们拢起来收在怀里。卖了它们,木老爹看病的钱就有着落了。
半个月前,我晕在海滩上,被到海边捡牡蛎的木大娘背回了家。现在我已经回复了健康,重新活蹦乱跳。我想,我应该给我的救命恩人一些回报了。我在走向床边的路上又踩到一颗珍珠。我捏起它,唉,怪不得会被我遗漏,它太小了。本来我应该拿大大的白珍珠去卖的,那才值大钱。但白珍珠可是我的眼泪,而人鱼的眼泪是要流给自己最心爱的人的,否则再苦再痛,也不会流泪。流不出来。
我叹一口气,只有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明天能遇见好心人,让我的珍珠卖个好价钱。
多少钱呐?一个满面油光的人在我的面前停下,盯着我的脸问。
我讨厌他像比目鱼一样的眼神,可我还是给他报了个价钱。
他把一个钱袋丢到我怀里,向左右使一个眼色,两个人上来押住我。
你干什么?
你不是把自己卖给我了吗?他抚着下巴不怀好意地说。
我卖的是珍珠。
我问的可是你的价。
我急了,用力想挣脱两边的人,可他们的手像蟹钳子一样死死地困住我。然后我听到了这个世界上除了阿楚的最好听的声音。
放开她。
葭舞天神一般地降临,火红的头发无风自舞,他沉声地命令着。
唉,我亲爱的葭舞,我该拿什么来报答你呢?
如果可能的话,我会用我的爱回报你。因为那是世上最珍贵的礼物。
可,我已经有我的阿楚了呀。
山一般熊熊的火焰在幽蓝的海水中静静燃烧,席卷一切生命。你可以听见一声一声悲切又悠长的呼喊,看不见血流和狰狞的面孔,然而看不见比目睹还可怕,你不知道,哪一声哀号就是你的亲人发出的。
我冰冷地从梦中挣扎着醒来。葭舞把绞好的温热帕子覆到我的脸上,擦去我额头涔涔的汗。
自从葭舞救了我,我便夜夜做同一个噩梦。梦中,一场战火吞噬了澜族,我的族人,尽数葬身火海。
葭舞,澜族发生了什么事,我的父王母后怎么样了?你告诉我,我求求你。
葭舞握住我揪着他衣袖的手,只是问我:你要报仇么?
哗啦!我感觉我世界的中心倾颓了,碎片砸得我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灭你族人的是青族的王。青族和澜族有世袭的仇,他们的歼击是谋划已久的,所以才能一击即溃。你回不去了,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除了死水漠漠。青族的王即将选妃,这是你报仇的良机,也许亦是唯一的机会,你要不要试?
如果可以拒绝,我当然不要,可我别无选择。伤害让我一夕成长。我温柔稚弱的心生出结实的盔甲,我活得不再自在而无忧无虑,仇恨和哀怨开始蚕食我的灵魂。
我决定盛装出击,一如那该死的王深沉的蓄谋。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纱影翩翩,溢彩流光。
我看着镜子里艳光四射的女子,我说:葭舞,你说,他会被我迷住么?
葭舞的眼神穿越镜子,看着我的眼睛。他突然一把抓起我,把我的头摁进洗脸盆,再拉起来,用他宽大的衣袖一下一下擦去我的胭脂,粉底和唇印。
发梢上的水滴滴答答的流下来,我看着他,我说:报仇,是你怂恿的,现在,这是什么意思?
他愣了一下,他说:他喜好素颜的女子。他继续擦洗我脸上的脂粉,神情那样专注,就像在擦拭一块蒙尘的宝贝。
葭舞,请原谅我的改变。只是你应该知道,从你告诉我真相的那一刻开始,这已是注定。
我在天香楼里卖笑鬻舞。我不是皇亲国戚,亦不是高官显贵的大家闺秀,如此,我便没有一往无前的通行证。所以,我只能选择在市井里崭露头角,让皇宫里选秀的官员相中推举,这是我复仇的唯一途径。
这其实那么不可靠,我也许一辈子不能接近我的仇人。可我别无选择,即使耗一生一世,我也要赌一赌。
可是没想到,我的运气真是很好。那一天,葭舞告诉我,今天有宫里来的永巷令丞。
我悉心装扮,虽则素颜,却也适当点缀,环佩叮铃,耳铛明月,衣袂如舞。只为,博人青睐。
我翩翩地舞,恍若置身明月铺照的海底,我的鱼,我的水,我的珊瑚,我的海,皆在曼妙地动荡。那短短的一刻,我恍如梦回故乡,再次聆听人鱼的天籁,父王坐在高高的王座上,我被圈在母后慈祥柔软的胸怀。
最后的动作,我落羽一般旋伏在地。我平息静气,抬起幽忧的眼。我愣住了,我看见了他。
他的长发依然漆黑如墨,胸前的纹饰闪耀如初。我千遍万遍地排演过这个重逢,却不知它会这样生硬地上演。
我起身,款款而行,蹲在他身前:大人,小女子一舞,不知大人可心否?
他上前,伸出指尖叼起我的下巴,无遮无拦地打量我,我心底生出漫漫的悲哀。时至今日,谁都可以这样过磅牲口一般地掂我,我一定眼皮也不抬一下。
可为什么会是你,我的阿楚?
也许是我眼中漠漠的悲伤撼动了他,他高傲完美的神采出现一丝缝隙,湖水一般微澜了一下。
你认出我了么,我一时莽撞,我叫他:阿楚。
他的眼底掠过一缕阴影,很快无暇,他收回他的手:我叫苏离。
为什么你不认我了呢?阿楚。只因为,你看见,我正迫不及待地想嫁给另一个男人么?若是那样,那么阿楚,就当我们,从来未曾相识,就当那些梦一般的过去,只是绮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