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底红玫瑰的纱帘被风吹得一张一弛,好像一对忧伤的翅膀。
空气里满是潮湿清冷的水汽,蝴蝶兰站在窗台上,花开正好。我坐在它的旁边,双脚悬空,搭在窗外和着Mp3里的音乐一晃一荡。
风吹过来,轻轻撩起我洁白的裙摆,染我一身的桂花香薰。然后我看见苏城推开大门走进来,我响亮地吹了个口哨。他便停在那儿,茶花,芙蓉,文心兰,环绕着他,他的眸子澈澈的,带一点点秋天的哀伤,就那么看着我,好像看这个世上最棘手又最无辜的仙人掌。
我的脚继续摇啊摇,雪白的水晶凉拖在脚尖儿上打了秋千,然后失去控制跌进了脚下的玫瑰丛里。我凛凛地看着苏城,一直到他脱掉西装,卷起衬衣的袖子。我支起窗框,身体懒懒地后仰。深秋的天蓝得好像小孩子,没有太阳,可是却很舒服很舒服。
宇宙都是很温柔的,仿佛哥哥的怀抱。
我再向下看时,苏城已经拎着我的鞋正仰头看我。他有非常修长洁白的手指,我突然发现我漂亮的鞋子待在他手里比穿在我的脚上还要合适。于是我另一只脚上的鞋也摇摇晃晃地逃跑了。
深秋季节的玫瑰花丛一片黯寂,可是玫瑰花刺从来不甘寂寞呢。
晚餐时一盘清蒸鲈鱼被我的筷子捣得不成样子,她已经见怪不怪了,和他沉默低调地埋头吃饭。
餐桌的灯光打得很温馨很光华,于是我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苏城低垂睫毛下微敛的疲倦和手上细小的划痕,他和她自然也看见了。她的大惊小怪看来是全用在他身上了。消毒,擦药油,贴创可贴,还不住叮咛以及埋怨。
当然,当然,将来这双手是要悬壶济世起死回生的。只是我再也遏制不住心里蓬勃滋生的反感和难过。
我猛地站起来,手里的碗狠狠一掼,瓷器尖利的落地开花的声音让我忍不住轻笑出声。苏城茫然地看着我,眼神清澈而漂亮,黑白分明。我顿时掉开头去,狠狠掐住眼底疾速汇拢的潮湿和滚烫。
我往楼上奔,跑到一半时我蓦地停下,对楼下朗声喊叫:“明天的聚会我也会参加!”心里有一种手刃仇恨的快意。我知道,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楼下会是怎样两张溃不成军的张惶面孔。
至于苏城,我没把握,可是我想他是怕我的,如果不是怕我,他不会一直对我那么好。
那么的好,一直一直。
冰白公主衫,银白流苏腰链,茜素红的雪纺裙。哦,如果你见过五月里最后一朵红色蔷薇,那你一定可以想象得到我的妖冶和凛冽。
我踩着高跟鞋,仿佛一个筹谋已久的诡计一步步在他和她面前盛放。他们的目光一滞,想说什么却又终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眉目间一直有动荡的阴影和不安。
苏城的订婚宴被安排在这座城市最奢华的酒店的顶层。很多人,热闹非凡,肖冰的妈妈在意大利住了很多年,于是这场宴会便被设置成了自助餐的形式。
我从香槟塔顶层取下一杯酒,凉而微涩的液体在我唇间开花,我原本激奋的血液越来越澎湃。我伸出一根手指,靠近那璀璨玲珑的酒塔。那冰凉彻骨的玻璃即将贴上我的指尖时,我的手腕被轻轻拉住,手掌被反转,修雪的手指捏着一块洁白柔滑的糖果轻轻放到我的掌心。
我把巧克力放进嘴里,它温柔得一如他眼底的光。
我说:“苏城,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依然不说话,只是沉默地一笑,那一刻,我仿佛凭空掐来一朵花,它那么无奈而且哀伤。汁液淋漓。同时深深地灼痛了我。
可是呵,这点痛,算什么?
喝掉第三杯香槟的时候,我拿出ipod,helene的歌声一如既往地迷离而破碎,好像一地闪闪发亮无法收拾的玻璃碎片。
我缓缓走向餐桌,她到底是特别留意我的,一下子拦住我,眼神近乎哀求。我被她脸上紧张的神色刺痛,狠狠推开她,摇晃着爬上长而巨大的餐桌。
盘子,酒杯,瓷器,玻璃,酒和鲜花,哗啦啦地一件件被我踢下桌去。高跟鞋让我站不稳,我把它们通通踢掉。
我突然想起十五岁的那个晚上,哥哥带着我去他同学家,刚好碰上他同学的生日派对,在光鲜美丽的女孩子中间,我暗淡得象一颗小石头。哥哥和同学讲好事情后,好笑地伸手向我,捡起在一边落单而委屈的我。我们跳了一曲伦巴。舞曲激烈喧嚣,可是我们有我们的节奏。
哥哥穿着简单干净的衬衫和仔裤,可是他是那么那么的耀眼而夺目,他的眼睛比我看见过的任何一颗星星还要美丽。
那时虽然我们刚刚失去亲爱的父亲,可是在那夜的风中我还是坚定地相信着,有一种幸福,可以抵达永远。
可是为什么哦,我们的幸福,总会在最怒放的时候破碎呢?
5
我开始在桌上冉冉起舞。就算没有哥哥,我也可以跳得很好。
闭上眼睛,把一切的惊异与责难,唏嘘和咒骂关在心门之外。你们没有资格责怪我,任何人都没有,欠了我们的,从来只有命运。所以,我从不和谁讲道理讨说法,我只会亲手让那些划破我幸福的人留下眼泪,或者鲜血。
我不知道自己已经转了多少圈,我的头渐渐开始眩晕,仿佛沉到深海底里,无力而且无声。
悬空的手突然被谁斩截地抓住。哦,苏城,你终于按奈不住了么?
我缓缓张开双眼,果然看见苏城清亮的眼睛。他看着我,轻轻地说:“到头了。”
我们站在桌子的边缘。他一步跳下去,伸手将我抱起,越过残片碎砾,穿过众目睽睽,抛下一堂宾客和他美好娇柔的准新娘,就这样毫不犹豫地走出门口。
“你会受到惩罚的。”行道树的叶子喳喳地落下来,我被苏城放下,一脚一片叶子地踩过去。
苏城还有两年就大学毕业,肖冰爸爸的医院是全市最大的私人医院,如今他逃婚,那么原先属于他这个乘龙快婿的外科主任一职一定不保了。
“那不正是你希望的吗?我的人生最好一败涂地,你才最是欢欣鼓舞,不是吗?”
我蹦到苏城面前,仰头细细打量他的神色,他干净的脸上眼神澄净。我愣了一下,接着开始拼命拼命地捶打他,好像是用尽力气撞向猎物却扑了个空的凄惶和怨怼:“你为什么不痛呢?为什么为什么?肖冰没有了,前途也没有了。你都不在乎吗?”
苏城眼底倦倦的,合握起我的手:“苏然,停止吧,痛的是你呢。”
我再也不能控制,眼泪嗒嗒地往下掉,仿佛深秋的叶子,掉得仓皇而狼狈。他帮我擦,越擦越多,越擦越多。我哽咽:“好疼啊苏城,我好疼啊。”
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静默许久后从我脖子上取过ipod,一人分一只耳机。他向我伸出手来:“小姐,能不能请你跳一支舞?”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泪花在眼底凝结。他的掌心温暖干燥有小朵的火焰。他的眼睛胜过一天的繁星。
这个晚上,我和苏城,在这个城市一条被叫做香芝的美丽街道上,赤脚起舞。
我无休无止鼓噪疼痛了三年的心,在那个空中浮动着薄荷香味的夜晚,似乎有那么一刻,无限接近平静与安宁。
“鲨鱼”里的灯光打得诡魅,各种牛鬼蛇神也很多。而我愿意在这里跳舞,是想要带给他和她难堪,大学教授的女儿在酒吧做深夜dancer。我喜欢她看见我一身诡异行头时的表情,恨而无奈。
可是那天晚上我突然不想回家,脑海里翻涌不休的是苏城忧伤而明净的眼神。我第一次开始质疑自己的不留余地和不择手段。
我想得头疼,于是坐到吧台要酒。新来的调酒的男孩有秀气的眉眼和清俊的表情,看人的时候眼底生出流光潋滟。
我喝下一杯薄荷口味的鸡尾酒,然后看他翻飞如蝶的花式手姿。我的眼睛渐渐迷离晕眩。他走过来,越过吧台探出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长得很漂亮啊,可是,为什么要做坏人呢?”
他的笑在我眼底聚结成危险的讯号,我即将失去意识,有那么一刻,我几乎要尖叫,可是我只说了一句:“混蛋。”
也许我是在骂自己,谁知道呢。我只知道,欠别人的,都是要还的。
回家的时候很冷,我把自己缩在大衣里,依然觉得无休无止的冷。
长长街道的那头,家里房间的灯光都是寂灭的。我突然感觉自己是深海里一尾迷途的鱼。突然间好想好想那个给我牵引以及温暖的人呐。
我疲倦得举步维艰,便坐到花园外的长椅上,生硬寒冷的椅栏硌着我的腿,于是我把自己蜷起来缩得紧紧又紧紧。衣服里有薄荷和香烟味,烟的味道是那个男孩子的,于是我脱掉大衣重新把自己深深地抱起来,眼泪在腕间纵横奔淌。
我哭得没有力气,一度要睡过去,却听见一声叹息宛若黑夜的伤口在风中漾开。我抬起脸,冷薄的雾中,苏城站在不远处淡橘色路灯下。
他的声音里密布哀怜:“要怎么样,你才可以不哭泣呢?要怎么样你才可以好好的呢?”
那么,苏城啊,我又要怎样你才会伤心呢?你怎么才可以不那么冷静呢?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呢?为什么我出尽百宝你却毫不介意呢?
他为我拭尽泪水,拥抱我在寒风中瑟缩的身体,然后牵我一起回家。
苏城,我开始糊涂了,我已经不知道该让自己的仇恨如何下场。可是,可是如果我不恨的话,我怎么对得起他呢?
冰冷的不锈钢器械泛着银蓝的光泽,它们让我疼痛得开始发抖。我听见自己的骨肉剥离的声音。心底有一块地方深深地陷了进去。
于是我想起那个晚上,哥哥出车祸的那个夜晚,她到底得多么狠心或是多么坚强才可以做出舍弃的决定。有限的血浆,不救自己的孩子,却给了自己的学生。我一直那么那么恨,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她如此做的理由,我把失去亲人的痛和伤尽数加诸于她身上。
可是这一刻,我在痛恨里似乎有感觉到一点别的东西。
晚餐的时候,我第一次沉默规矩地吃饭,可是我渐渐感觉有些不对劲。我试图站起来,脚尖却软得好像踩在云朵上。碎花瓷碗摔在地上溅起刺耳的声响,可是这一次我发誓我没有故意,我只是很累很累了,于是我软下来,睡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我的身体突然变得很温暖而粘稠,仿佛那个夜晚哥哥身上不断奔涌的鲜血又一次将我湿透。我努力睁开眼睛,他和她坐在车子前面,车开的很快,有些唯恐来不及的慌乱。
我靠在苏城的怀里,暗淡的灯光下,我生平第一次看见他脸上浮现可以被称之为焦灼和害怕的神色。即便是那个生日晚会后,他和我哥一起倒在血泊里的时候,都没有如此紧张和脆弱。
我轻轻地低喃:“你不要对我好了,我会难过的,很难过很难过。”
他的声音低可是坚决:“我答应过盛企,我要照顾你的。从那天起,我就是你的哥哥。你怎么能要求哥哥不对妹妹好呢?”
他的眼睛,很亮很亮,比夏天的星星还要璀璨。
醒过来的时候,我看见肖冰。她给我削了一个苹果,递过来时手指微微颤抖。我垂下头,视线在白色床单上凝固。一直到她离开,我们没有说一句话。
可是她离开时的背影却真真让我心疼。
我知道,其实我知道,那个男孩是你的人,他应该深深地爱着你,以至于他胸前的项链里固执地放置着你的照片。
可是我不想和你再计较什么,虽然我差点为此送命。可是我真的不怪你的,我只想抱抱你,就象苏城在我陷溺仇恨之中时对我一再的包容和环抱。
还有苏城啊,还有妈妈啊,等你们再次出现在我身边时,我要啊,我要抱抱你们每一个人,牵起你们的手,大步大步地朝前走。
这里,是一个伤痕和欲望之都,许多人,许多人一直将自己埋藏在过往的伤口和缅怀当中。好像一个一个坚不可摧的黑色梦魇。可是,只要一直努力,坚硬的外壳一定会剥落。眼睛重新展开,牵住身边的人。
这是一个,天使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