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黄灵县上。
一个衣着褴褛的老头蹒跚走在路上,身边经过一人,他便扯着那人衣裳,问道:“这位小哥,烦请稍停两步,老丈我向你问个路。”
那年轻人嫌恶地把袖子扯回,拍了拍,才说道:“你问吧,这黄灵县上的路我还是知道的。”
老头便问:“你可知那个叫做白府的地方在何处?”
“知道是知道,不过……”年轻人上下打量着老头,“白府可是我们县上的大富人家,你这破落老儿打听来干嘛,莫不是要去白府门前乞讨吧?”
老头显得有些踌躇:“你可别笑话,老丈我是从山里来,到这县上投奔我那小妹的。”
听了这话,年轻人更好奇了。他一副闲里舍人的嘴脸,打听道:“的确,听你口音也不像本地人,不过我记得白府也没有外地来的丫鬟婢女,也不知你这老儿是投奔的谁去?”
这话若是问到了脾气大的人,恐怕会立即变了脸色,拂袖而去。但那老头却是老实,犹豫了几下,才小声说道:“我那小妹是白府老爷的乳母,姓山……”
“山老夫人!”年轻人惊叫起来,“人家那可是大人物,自白员外出家访道之后,掌管府上大小事务的可就是山老夫人了!”
他又伸长了脖子,再次打量了老头几眼,怀疑道:“你真的是山老夫人的兄长?”
老头缩着脖子点了点头。
“走走走,白府我熟,我带你去!”话还没说完,他不由分说就拉起老头的手,大步朝白府走去。
原来,当时周建陵第一次见到山奶奶时,他随婴鬼之身而来的的直觉并没有错。那山奶奶确实是个妖怪,而且是只浑身杂毛的山猴。
也许是那山猴法力不足,还没能真正变化人形,于是只能披着一件人皮在俗世之间活动。
当日白府四个恶人惨死,周建陵清点战利品的时候,把几人的尸身都细看了一遍。那时候他就意外地发现了山奶奶尸身的怪异,再仔细研究,就发现了那人皮。
那人皮也是一件异宝,从山猴身上扒下来之后,周建陵发现了人皮的内衬有一道法决。
那法决倒是简单。别的用处没有,只是让人披上人皮之后,不管体形如何,都可以伪装得栩栩如生罢了。
不过山奶奶两腿是齐膝而断的,故而人皮也没有腿。周建陵又不想整天被人放在个轮椅上推着走,便自己取了那几个死人身上的皮,按着法决的义理,缝缝补补的总算把两条腿修补完成。
于是在旁人眼里,白府的乳母山奶奶便神奇地恢复了行走。
周建陵正好以山奶奶的身份,放出消息,说白府来了个世外高人,不仅治好了自己的双腿,还收了白员外为弟子。白员外便带上花月船灯两个侍女,随高人云游去了。至于年老的山奶奶,就被留下来打理府上事务。
这个理由倒也说得通,毕竟当今世上奇人遍地,一不小心就能撞上某位术法高人。想那高人行事飘渺,他为何来白府救人收徒,这根本无需解释。
当然,真实的情况是,几人的尸身早被周建陵扔到后院假山的洞里去了。
那洞里埋着无数被白府众人残害的妇女婴孩,如今再埋了这几个恶人,也算是冤有头,债有主了。
说来神奇,这几大恶首的尸身一埋进去,洞里积蓄的怨气便很快消散一空,似是在表示报应已尽。这让正准备吸纳怨气修行的周建陵颇为失望。
说回黄灵县的事。
那年轻人拉着老头,走了没多久就到了白府门口。年轻人还颇为殷勤地帮着敲了敲门。
门里出来一个门房,也是个老头。他见到这破落老头,又看了看老头身边衣着还算可以的年轻人,终究没有赶人,只是有气无力地问道:“二位找谁?”
破落老头还没说话,年轻人便兴冲冲地回答道:“这位是山老夫人的兄长,大老远来到咱们县上,就是来投奔老夫人的。你快去通传,快去快去!”
门房怀疑地看着那破落老头,迟疑了一下,才又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行行行,你们在这等着,我进去问问看。”
他心里其实颇为不信,不过一个门房也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耍威风。再者说了,百无聊赖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有点新鲜事,他的心里也挺好奇的。
于是经过层层通报,消息传到了周建陵耳边。
“我的兄长?”
周建陵放下手中的冰糖绿豆汤,对通传的家丁笑道:“呵,不可能,我可没有所谓的兄长。那人可能是骗钱的吧,给点赏钱打发走就是了。”
家丁脸上笑得十分可喜,说道:“老夫人真是面慈心善!”说罢,转身小跑出了厅门。
周建陵心里却浮起了一层忧虑。他回头喊道:“珠蕊。”
身后的丫鬟回了一声,周建陵便吩咐她:“你跟过去看看,我有点不放心。那老头若真的是骗钱的倒也罢了,但如果真的是那山猴的家属,咱们的处境恐怕不妙。”
名叫珠蕊的丫鬟脸色木然,应了声是,转身追赶那家丁去了。
她身后的周建陵苦笑一声,看来自己还是难以适应跟被摄了魂的人交流。想着,端起几案上的冰糖绿豆汤,又抿了几口。
办事利落的家丁先去帐房拿了钱,再让人通报给门房。当然,这钱传到门房的手上,也没剩多少了。
门房老头默默地把钱揣进怀里,又从袖中取出了两个烂铜板,这才出了门。他把烂铜板塞到老头手上,拍拍他的肩膀,和声说道:“我们老夫人说了,她没有什么兄长,你呀,以后别再来了。”
“这两个铜板给你去买几个包子,填饱了肚子早点回乡下去吧。”
那破落老头接过铜板,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年轻人,又连连往门内张望,着急得音调都高了几分:“不可能啊,我那小妹怎么可能不认我!”
“行了行了,”门房推着老头往外走了几步,“你也不容易,赶紧离开吧。我们老夫人是心善,这才给了你赏钱。要是还赖这儿,被那些个家丁见到了,还不得打断你的腿!”
老头听了,好像有点怕了,才又走远了几步,嘴里却还在嘟囔着什么。
那年轻人不乐意了,拉过门房道:“我看那老头不像假的啊,会不会是你听错了?能不能让他进去跟老夫人当面说说?”
谁知那门房一回头,却不给年轻人好脸色:“那老头看着挺老实,会来我们府上骗钱,八成是你这家伙的教唆吧!”
年轻人一听,火气滋滋地冒出来:“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我会是那种人吗?”
门房也不理他,直接进门,把大门一关,末了还在门里喊一句:“年轻人有手有脚的,干什么不行?”
关好了门,门房一回头,却看到老夫人的贴身丫鬟珠蕊正站在身后。门房想说什么,珠蕊却朝他竖起手指,嘘了一声,然后透过门缝往外边偷看。门房很是纳闷,也跟在珠蕊身后瞧着。
门前的年轻人气得冒烟,想踹大门又不敢,只得跑去指着破落老头的鼻子大骂:“我可是好心才帮你的,看你也挺老实的,没想到是个骗子!你骗人也就算了,还连累我被人骂!”
之前老实木讷的老头这时候却突然狡黠起来,高声喊道:“打人啦,有人当街打老人啦!”
眼见街上人群渐渐围了过来,年轻人这才灰溜溜地跑开。
而老头也趁机往人群中一钻,消失不见。
这时珠蕊脑中浮现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婴笑,那是周建陵远远地朝她发出指令。珠蕊立即意会,闪身出了门,往老头消失的方向跟过去。
另一边,那走了霉运的年轻人狼狈地拖着脚步,嘴里骂骂咧咧。正走着,突然被眼前一面白幡挡住了去路。
他抬头,看到一个矮小消瘦、黑须鼠目、长相猥琐的道人。道人故作高深地捋着山羊胡,说道:“后生,我看你印堂发黑,想必近日有灭顶之灾啊!”
年轻人正烦躁,吃他这么一说,心情更坏,当即就在那儿跟老道人掰扯了起来。
在老道的三寸不烂之舌下,年轻人终于给说服,半是相信半是怀疑地问道:“那你说我这晦气该怎么消去?咱先说好,要我给钱的我可不给你。”
道人嘿嘿笑着摇头:“你这晦气的根源,还在那白府身上。老道我可以告诉你,刚才跟你有过牵扯的老头,他不是人!”
“什么?不是人?难……难道那是鬼?”年轻人吓得有些魂不附体。
老道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不不不,那并非是鬼,而是一只山猴精。”
“山猴精?妖怪?大白天的怎么会有妖怪,你可莫要骗我!”
“你想啊,那老头是不是说过自己来自山里?”
年轻人仔细回想,突然倒吸一口冷气,点头称是。
“这就对了。你说山里除了打柴的樵夫、坐野禅的和尚,那不就属山精树怪最多了么?”
年轻人吓得慌了神:“那……那山猴妖怪会不会记住我了?我会不会想要吃我啊?”
“这倒不会,然则经过今天这一出,你跟那山猴扯上了点因果,恐怕不久后你还会跟它有勾连。”
“那妖怪名叫山煌,本是二蹄山一窝山猴的老大,手下收拢了一群小妖在山中自在。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这窝猴子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寥寥几只。而这其中,就有那山煌的小妹山阙。那山阙是谁,不用我说你也猜得到了吧。”
“嘿嘿,要不然,你觉着那白府的山老夫人为什么姓山?这个姓氏可不多见啊。”
年轻人这下更慌,死死得抓着道人的手,嘴里连喊:“大师救我,大师救我!”
“莫慌莫慌,你还是有救的。不过我们先离开此处,这里人多嘴杂,恐怕有人盯梢。”说着,眼神朝一个方向瞟了一眼。
“走吧,随老道去道观,我那道观里再神通广大的妖怪也进不来。”说罢拉着年轻人的手便走。
那道人之前瞟过的地方,一个脸色木然的女子正站在那。她知道自己已经被老道发现,便不再跟去,而是回返了白府。
这女子正是珠蕊。她本受周建陵命令,追踪那老头,不想那老头钻进人群就消失无踪了。于是她沿着生人气息,又跟踪那年轻人,接着便遇见了老道的这一幕。
当下再不迟疑,珠蕊连忙去向周建陵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