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敬德和张亮身陷牢中,李世民一时也无可奈何。他只有派长孙无忌等人设法打通若干关节,争取让两人少受些苦,但牢头等人都是李元吉早已经安排好的心腹,此举也收效甚微。让李世民感到欣慰的是,两人在牢中虽然受刑,然坚强不屈,不论别人如何威逼利诱,他们坚不开口。
转眼间就到了元日,长安城里和宫内自有一番庆贺。往年的这个时候,天策府前车水马龙,如今门可罗雀,喜爱热闹的李世民深切地感到了前后的巨大反差。
正月初五上朝后,李建成在殿前的台阶上等着李世民过来,主动说道:“二弟,今晚我备下家宴,你和四郎过来,我们兄弟三人聚聚如何?”李世民听完此话,迟疑了片刻,说道:“节后忙乱,大哥日理万机,小弟怎么敢打扰呢?”
李建成明白了他的心意,微笑道:“二弟,这些年我们之间的误会不少,主要原因在于沟通不够,若能及时说开也许就没事了。我为长兄,应该给兄弟们找一个沟通的机会,今晚家宴正是为此。”
“大哥胸襟宽阔,是我们为弟者的福气。可是四郎呢?他现在抓住我的人投入到牢中,妄想屈打成招。唉,我为这件事情,这个年都没有过好。”
李世民上来就咄咄逼人,让李建成很不舒服,他还是柔和地说道:“不妨,到时候有什么话都可以摊开来说。”
李世民见李神通从后面走过来,忽然计上心来,点头道:“小弟先谢谢大哥的美意,晚间定遵嘱前去赴宴。不过,晚上我想让神通叔同往,有一个长辈在身旁,四郎也许不会太放肆。”
李建成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说道:“随你。二郎,看来你还是信不过我啊。”
“大哥言重了。小弟只想叔父和我们是至亲,万一遇到绕不过弯的地方,叔父还能把把舵。”
“那好,今晚酉时,我和四郎在东宫专候你们。”
两人拱了一下手作别。
到了晚间,李世民果然约上李神通一起到东宫赴宴。李世民一边走一边想,大哥摆此酒宴,是真心谈和?还是当场摊牌?依照大哥的性情,前者的可能性要大一些。身旁的李神通却不知道此行的真实含义,他头脑简单,平时好凭武力,思虑的功夫就差了一些。这些年,他知道太子和秦王相争甚急,自己为他们的叔父,也不好明着帮哪一派,他早就打定了主意,干脆糊里糊涂两不相帮。然他毕竟和李世民相处的时间要多一些,内里的感情还是偏向李世民。今日李世民约他去东宫赴宴,他想这三兄弟终于又能坐在一起,当是美事,就一团高兴,满口答应。
两人不带从人,双骑很快就到了东宫门首。就见李建成和李元吉已经候在那里迎接他们。几人携手入宫,殿内早就备好了丰盛的晚宴。三人推李神通坐在上席,然后分头坐下。李建成端盏劝酒,晚宴的气氛渐渐活泛起来。座中之人以李神通饮酒最多,过了一会儿酒劲上来,脸庞变得通红。
“好哇。”李神通又饮下去一盏酒,不知道是赞扬酒好还是说别的事情,慢慢就有点语无伦次,“太子,皇兄每每说起你们兄弟三人,神色间颇为自豪。哈哈,我们李家,不仅能取得天下,还要传之万代呢。你们三兄弟今天就挺好,今后遇事有商量,遇难共同当,这才叫真兄弟呢。”
李建成拱手道:“叔父之言甚是,小侄今晚请你们来,正是要说明白了此事。”
李神通摆手道:“这样就挺好,只要你们兄弟今后能经常坐在一起喝酒、聊天,则万事大吉。”
“不然,这一段发生的许多事情,应该说个明白。神通叔,你正好在这里作个见证。”李元吉冷冷地说道。
“什么见证?”
“大哥坚执将二哥请来说个明白,其实非我本意。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既然来了,不妨直截了当。二哥,大哥的太子之位,是由父皇钦定的。我劝你呀,今后不如收起锋芒,老老实实做你的藩王,不要再有非分之想。这样,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李元吉这样咄咄逼人,弄得李神通张口结舌:“哎……哎,怎么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
“吵什么?都是四郎在那里自说自话,我什么时候加入了?”李世民也冷冷地说道。
“哼,你倒是成了高人了。现在神通叔在旁,我问你,你若胸怀坦荡,为何要昧下洛阳的金珠宝贝?为何要买通马三宝诬陷杨文干谋反?”
李世民愀然不乐,目视李建成道:“大哥,你今日想是兴师问罪吗?”
李建成叹了一口气,说道:“二郎,我们兄弟到了今日的处境,确实非我所愿。我不想兴师问罪,不过你扪心自问,我们所以走到今天,你难道就能脱掉干系吗?有句话说得好,叫做化干戈为玉帛。我们今后各安其位,兄弟的情分也要逐渐加深起来,这才是我今天找你来的初衷。”
李神通见场面气氛有些尴尬,就鼓掌道:“大郎的这句话说得好呀。难时依然亲兄弟,上阵还是父子兵。兄弟之间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和了就好,和了就好。”
李世民观察李建成的神色,见他不似作伪,遂言道:“大哥有如此心意,小弟唯存感激。今天既然想摊开来说,小弟就冒昧直言。自从那日得父皇训诫之后,我尽量内敛,日常谨慎办事。可是你们呢?先是派人携带金银来收买我府中之人,现在又无凭无据将尉迟敬德、张亮下在牢中,将诸般酷刑加之身上。四弟,你刚才所说,皆是猜测妄谈,无凭无据。我这里却有凭据在手,这又如何说?”
李建成脸现尴尬,而李元吉却若无其事。要说他们办的这几件事情,皆由李元吉主之,经过李建成点头赞同。其间,独魏征全力反对。魏征以为李世民性情刚烈,且谋虑深沉,若这样妄动其身边之人,定然撩拨起李世民的性子,弄不好会出大乱子。魏征说道:“要想一劳永逸,须除秦王本身。只要他一倒,则树倒猢狲散,其身边之人自然离去。”李建成和李元吉不以为然,觉得李世民如今势单力孤,又在父皇那里失宠,只要将其府属弄散,则李世民不足为患,遂不听魏征之言。此后魏征又多次说起,两人充耳不闻,让魏征伤心不已,私下里叹道:“时至今日,尚不知秦王是何许人也,真是枉做了这么多年的兄弟。”
李元吉见李建成脸现愧疚颜色,遂强辩道:“二哥的话,兄弟可有些听不懂了。尉迟敬德和张亮被捉,那是大理寺的事儿,和大哥我们又有什么干系?至于说有大哥的书信,二哥,当初既然有人能伪造大哥的手迹挑起杨文干兵变,这封信又焉能是真?”
李世民不理李元吉,目视李建成道:“大哥,这话到底如何说?”
李建成长叹了一声,心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以往所发生的许多事,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他不直接回答李世民的问话,而是回头唤宫女道:“去,取来些柑橘汁儿为我们醒醒酒。”片刻间,宫女们为他们每人奉上一盏橙黄的柑橘汁儿。
李建成端起玉盏,目视李世民道:“二弟,如今神通叔在侧可以作个见证,我今日请你来无非是为了兄弟的情分。神通叔,你定然赞成这个理儿。”
李神通点点头,说道:“不错,不错,是这个理儿。”
李建成接着道:“我们喝了不少酒,饮了这盏柑橘汁儿,当能清醒一些。来,请饮此盏。”说罢,他先仰头一饮而尽。
李世民目视盏中的汁儿,只见盏是青色,汁儿是黄色,青黄相衬在烛光下透出温润。他先品咂了一口,觉得和菁儿调的汁儿差不多,口感甜酸滋味不错,遂一饮而尽。李神通品了一口就丢开,说道:“这汁儿有什么好喝的?酸不拉叽的,哪儿有美酒好喝?”就自顾自地斟了一盏酒,仰头喝下。
李建成又对李世民说道:“二弟,我的这番心意不管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总算是尽了我们兄弟之间的情义。刚才你和四郎说的事情,毕竟过去了。我们自今日开始,兄弟亲近如初,这样可好?”
“我相信大哥之言,然则尉迟敬德和张亮两人呢?他们现在还在牢中。若我们不咎既往,我回府后是否能见到他们?”
“二哥,你不可逼人太甚。我刚才已经说过,那是大理寺的事情,怎么能硬往大哥我们身上攀呢?”
“大哥,你说,这件事儿如何处之?”
李建成此刻也不敢说句干脆话儿,嗫嚅道:“这……这……等到明日,我叫来大理卿问一问,若真是虚妄之事,当然应将他们放掉。”说着,向李元吉扫了一眼。
李世民瞧清了他的动作,心里不由得叹他有些可怜。遇到这等大事,不能断然处之,却在这里犹犹豫豫、左右摇摆,莫非也学了父皇的性子?李世民知道今日的这场酒宴枉费了大哥的一片心意,不会有什么结果的,遂起身道:“如此,小弟就不劳烦大哥了。就让大理寺为他们定罪,然后处之吧。神通叔,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李神通站起身来,说道:“该走了,该走了。大郎,谢谢你的这顿酒饭。”他很识趣,见场中气氛越来越紧张,若他们冲突起来,自己万万弹压不住,还不如早点脱身为好。
兄弟三人再也无话好说,各自打着自己的主意。他们一路默默出了殿门,李神通和李世民先行,李建成和李元吉还要回去说上几句。
李神通和李世民出了安礼门,经北风一吹,身上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李神通轻声道:“好冷,按说我喝了这么多酒应该暖和才是,怎么不见效果?”
“神通叔,须知酒入口时为暖,久之即成寒的道理。我的身上,此时也满是寒意。”
两人并辔徐行,只听马蹄踏在青石路面上的踢踏声音。过了一会儿,李神通忧心地说道:“二郎呀,我没有想到你们兄弟之间的成见会如此深。皇兄那里,怎么也不管不问呢?若这样下去,那怎么得了?”
“神通叔大可放心,我今后只要消沉居家,不与他们争一日之短长,不会再有什么事儿。”
“大郎嘛,还行。只是那四郎性如烈火,需有人去劝诫一番才行。”
“嗯。”
他们又行了一阵,李世民忽然哼了几声,然后放慢马行速度,头耷拉下来,低声道:“唉,这肚儿怎么疼得如此厉害?”其声现苦楚,很快,头上冒出黄豆般的汗珠子。
李神通关切地上前观看,还没到马前,只听“扑通”一声,李世民那高大的身躯倒撞于马下。李神通大急,连声唤道:“二郎,怎么了?怎么了?”
李世民声音微弱,说道:“神通叔……这……这情势儿有些不对,我——我莫非中了什么毒。”说罢,他“哇”地一口吐出些什么东西来。
李神通只觉一股腥气扑面而来,凑前借着月光一看,只见地面上有一片血迹,遂颤声道:“不好,这是血呀。”
李世民微合着双眼,断断续续道:“那盏……那盏柑橘汁儿,许是有……有问题呢。神……通叔,你……你帮我回府,赶快找人来瞧。”
李神通不敢怠慢,遂躬身将李世民放在自己背上,加快步伐向弘义宫赶去。
说来也凑巧,近些日子长孙嘉敏觉得身子不适,长孙无忌为她请来一名医生正好在府中未走。李世民入府后,众人手脚忙乱将李世民放在榻上,只见他脸色灰白,已陷昏迷之中。医生上前翻起李世民的眼睑观察,又见他的嘴唇发乌,皱眉说道:“看此光景,似为中毒之相。不可再耽误下去了,马上要为他洗肠。”说罢,他从箱中取出白色粉末,令人用水调之,然后让人将李世民抬起身来,撬开其嘴灌入腹中。片刻之间,只听李世民腹中“咕噜咕噜”直响,然后开始上吐下泻,房内弥散出恶臭的味道。
医生说道:“刚才秦王所服为泻散灵,这里还有一帖药,请煎之令其服下,此药可调理脾胃。若秦王能够慢慢醒来,则无大碍,此后慢慢将养即可。”
长孙嘉敏等人六神无主,自然对医生的话唯命是听。李世民服下药剂之后,脸色慢慢从灰白变得有了一些红润。
医生此时舒了一口气,说道:“看样子是不碍事了,我这药内还有镇定安神的成分,秦王今晚不会醒来了。王妃,只要这里留下侍候之人,大家都可安歇去了。”
长孙嘉敏泪眼婆娑,抽泣道:“好端端的一个人儿,怎么出去一趟就变成这样?大家都出去吧,今晚我和菁儿在这里照料,好歹要看着他醒来。”
长孙无忌道:“妹妹,你的身体这么弱,别为此再劳累伤身。”
长孙嘉敏不听,众人只好作罢。
众人出了外房,高士廉问李神通道:“淮安王,二郎到东宫内吃酒,到底吃了什么?”
李神通不解地说道:“是呀,我也弄不明白。我们一同喝酒,一同夹菜,众人都没有事儿,二郎就何至于如此呢?对了,二郎刚刚肚痛的时候,说了一句好像是那盏柑橘汁儿有问题,可是我也喝了呀。”
长孙无忌忿忿地说道:“哼,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二郎要去赴宴的时候,我就劝他不要去,可他不听,这不真弄出事儿来了?淮安王,你们喝汁儿的时候肯定不是共盏饮用,他们若想弄鬼,机会就太多了。”
“嗯,要是这样,太子就是早有所图了。不过太子也不能如此大胆呀?他若敢公然下药,我一直在身边,就不怕皇上责罚吗?”
“他们怎么不敢?如今他们公然将尉迟敬德和张亮下在狱中,日夜拷打,这暗中下毒的事儿难道就不敢做吗?”
高士廉止住长孙无忌的话头,语重心长地对李神通道:“二郎这些年功高名著,太子和齐王如坐针毡,想淮安王定有耳闻。其实二郎一心为国,一心为皇上办事,怎么又碍着太子了?想是他们胸襟不宽,就做下如此下作的事儿。其实二郎这些日子以来,深敛锋芒,不与太子争一日之短长,实际就是对太子示之以谦恭。唉,今日的事儿,你一直在身侧,眼见太子下毒为实。二郎今后的安危,那就难说了。”
李神通思索了片刻,慨然道:“不妨,我当保二郎无虞。我与二郎相知甚深,他是我李家的优秀儿郎,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夭折了。要止他们兄弟相斗,唯有皇上。等明日上朝之后,我定要找皇兄说上一番,定谋保全二郎之道。”
高士廉拱手道:“淮安王如此高义,我这里代二郎向你表示感恩了。”
“那有什么,他们都是我的子侄,我岂有看不明白的?时间不早了,我们各自回府,你们明日等我的消息。”
李神通果然不负其言,第二日散朝过后,李渊轻车简从,由李神通陪同来天策府探望李世民。
李世民直到早晨方醒,听见外面传过太监那哑哑的嗓音:“皇上驾到!”遂沉声说道:“来,扶我下榻接驾。”
李渊见李世民挣扎着来拜,急忙道:“吾儿免礼,你依旧躺在榻上吧。人都这样了,还摆这些虚礼干吗?”李渊言语中透出对李世民的关心,李世民眼睛一热,哽咽道:“孩儿该死,累父皇操心。”
“罢了,你先躺到榻上去,我们再说话儿。你的事情,神通已经对我讲得很明白了。”几个女子遵旨将李世民又架回到榻上去,然后轻轻地低头退出房内。那边,太监为李渊奉上锦凳,父子两人一人在榻上,一人坐在凳子上,相对默默。
李渊挥挥手,令太监们也退出门外,这样房中仅剩下他们三人。
李世民侧过脸来,眼中流泪,说道:“父皇既然知道了昨晚的事儿,孩儿也不想多说什么。孩儿想向父皇请求,看在我曾积有薄功的份上,放我出京,不管是天涯海角,还是边鄙蛮荒,我带着嘉敏她们归隐那里,再不敢入京城一步。”
李渊长叹一声,然后道:“唉,你们兄弟三人,真的就水火不相容吗?我听了神通的诉说,刚才已将大郎和四郎训斥了一番。我知道你不善于饮酒,已嘱他们今后不可再召你夜饮。二郎,我为你们的父皇,岂是糊涂之人,怎么能将你流放于鄙荒?我若这样做,天下人会怎么看?就是你那地下的母亲,她也会责怪我呀。你今后再不许起此念头。”李渊的这番话,的确是真情流露,李世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过父亲如此温情了。
李神通插话道:“可是皇兄啊,大郎和四郎如今已联起手来,二郎势单力薄,怎能自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