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又提到前日那场狩猎之事,两妃对李渊当时谆谆教导三名皇子的手段夸赞不已。这时尹德妃忽然提到:“陛下,臣妾听来一段话,觉得大违陛下本意,不知当讲不当讲?”李渊答道:“但讲不妨。”尹德妃道:“事关秦王,臣妾委实不敢讲呢。”李渊用手分别拍了两人一把,佯怒道:“我们夫妇一体,还有什么话可以遮遮掩掩?”
尹德妃方小心翼翼说道:“陛下,那日齐王送了秦王一匹烈马,可有此事?”
“不错,二郎驯马有方,当场将之驯服,朕还夸他有张万岁之能呢。”
“可秦王以为,齐王送马与他,本意想害他。他下马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太为狂逆。”
“什么话?”
“秦王说:‘我有天命,方为天下主,岂有浪死!’”
李渊听后大怒,骂道:“这个不知好歹的孽畜,朕诚心让他们兄弟和睦,他怎能如此不知好歹?尹妃,这句话确实吗?别是你编来哄骗于朕?”
“臣妾不敢,秦王说这句话时,有数人听见。陛下若不信,自可找他们验证。”
李渊此夜,辗转反侧睡不好觉,心中恼极了李世民,决定明日把他召来好好问问。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李渊忽然睁开眼,再也睡不着。他翻身起床。宫女忙穿梭服侍李渊洗面、漱口、梳头。李渊看着铜镜,只见自己双眼松弛,眼中布满了血丝,细究原因,还是缘于二郎所致。他心底里一股无名火又复涌起,就一面令尚食局摆早膳,一面令通事舍人:“传太子、秦王、齐王速来见朕。”
就在李渊行将用完早膳的时候,门外通事舍人禀报:“太子、齐王奉旨觐见。”李建成、李元吉离太极殿较近,他们过来要比李世民迅捷得多。
李渊没好气地说:“没看见朕正在进膳吗?让他们门外等候。”他继续慢慢进膳,一时吃完,方才对尹、张两人道:“你们去吧。”尹德妃、张婕妤低头退出门外,见李建成、李元吉正立在那里等候,两人一齐将目光射向李建成,微微地点点头。原来她们昨晚给李渊吹的枕头风儿,原是李建成的授意,经裴寂带话给这两名妇人依计行事的。
李渊倚在椅上闭目养神,他听见李建成和李元吉入室,眼睛微微张开,说道:“你们先候着,等二郎来后再说话。”
很快,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音。李世民脸上热腾腾的,显是正在晨练的当儿被召,因而疾步赶来。李世民入室后伏地道:“儿臣奉诏来到,祝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渊不耐烦地说道:“起来吧。什么万岁不万岁的,我若能活这么久,岂不让你们兄弟急死?”
这句话明显有气,且不是专指李世民的。李建成和李元吉听言后,急忙同时跪地叩首道:“请父皇息怒,不可伤了龙体。若儿臣有错,就请父皇重重责罚就是。”
李渊哼了一声,厉言道:“你们嘴里说得好听,心里真是这样想的吗?”
三人又复叩首,齐声道:“儿臣不敢蒙蔽父皇。”
李渊立起身来,来回在三人面前踱步,骂道:“你们三人到了我的面前,嘴都甜蜜得令人发腻,背后呢?你们互相拆台,培植各自势力,又拼命拉拢老臣,这样勾心斗角为何呢?不就是瞅着我这个位置吗?我现在还没死,你们这样做,太令我心寒。”他忽然停步,手指点道,“为了保全你们的脸面,那次杨文干谋反之事,我不追究你们,仅将韦挺三人流放了事。我这样隐忍不发,你们以为我已经老糊涂了,什么都不明白吗?”
三人吓得一声都不敢吭。
“大郎,你既身为太子,本该勤勉办事,心无旁骛,却与四郎一起,又是选幽州甲士,又是搞什么‘长林军’,将京城里弄得乌烟瘴气。你们这样做,莫非想趁我不留神的时候将我打入冷宫吗?妄想!我告诉你们,从今日开始,每人府中只允许配属五百人。若多了一人,就是想图谋不轨。听到了吗?”
三人齐齐叩首道:“谨遵父皇圣谕。”
“大郎、四郎,平日里你们能说会道,今日怎么一声不吭了?”
“禀父皇,儿臣以为听父皇训诫,须默记在心,不用多言。”李元吉代李建成答道。
“哼,看你们两人这样儿。须发不整,脸上睡意惺忪,肯定刚从被窝里出来。自古以来能成大事者须闻鸡起舞,悬梁刺股,你们年纪轻轻,现在就学会享乐了?”李渊看见两人没有精神头儿,心里顿时又来了气。
“儿臣昨晚与四弟一起,逐章审阅各地秋熟数字,又一一汇总,忙到三更才睡,望父皇明察。”李建成辩白道。
“如此说,还是我错怪你们了?你们两人起来吧,站到一边去,我有话问二郎。”
两人又叩了一下头,口称:“谢父皇恩典。”
“二郎,我问你,那庆州杨文干谋反之事,你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李渊厉声问道。
李渊一开始训斥李建成和李元吉两人时,他们心中不免惴惴。他们本来接到了尹、张二妃的暗号,知道告发了李世民所说的言语已惹父皇动怒,没想到今日一入门,父皇先给他们两人来了一个下马威,让他们一时摸不着头脑。现在父皇令他们兄弟两人站立一边,转而问二郎,这才是今日的主要话题,之前的那些问话不过是一些铺垫。两人心头掠过一阵惊喜,互相使了一下眼色,然后静等好戏登台。
李世民抬头道:“父皇,那日在仁智宫闻听杨文干起兵,父皇令儿臣领兵去剿,将其一举剿灭。儿臣返京后,已将这件事儿报与父皇。要说儿臣扮演的角色,皆是父皇交办的呀。”
李元吉在旁边插了一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李渊斥道:“我在这里问话,用得上你插嘴吗?再说话,就把你给叉出去。”他对李世民道:“你以为这场戏做得天衣无缝吗?二郎,我实在看不出来,你那真诚正直的外表之下,竟然隐藏着如此心机,差点儿将我骗了过去。”
李世民顿首道:“父皇说什么,儿臣委实不知。”
“不知?我问你,当初我让你将杨文干生擒至京,你为何违抗我的命令仅带回杨文干的尸首给朕?”
“此事已禀父皇知悉,那杨文干惹动众怒,被百姓活活打死,儿臣实在弹压不住。”
“哼,弹压不住?你所带军马何止五万?庆州百姓不过三万,且手无寸铁,他们竟能撕破层层护卫击杀杨文干。听说你那时派尉迟敬德看守杨文干,这尉迟敬德勇冠三军,能单枪匹马入敌阵斩夺敌旗,为何连一个小小的杨文干都保护不了?杨文干之死,我看是别有隐情吧?”
“儿臣并无隐情。”
“你还嘴硬。大郎,你来说。听说事发之时你曾派人与杨文干联络,那杨文干是怎么说的?”
李建成跨前一步,朗声道:“父皇,为辩儿臣冤屈,儿臣曾派去一人与杨文干联络。据杨文干当时说,他接了儿臣一书令其造反。儿臣当时送他一些旧甲戈是实,然未有片言书信。”
“好,二郎,你可曾见到这封书信?”
“儿臣曾令人细细搜了杨文干的府中和身上,未见有任何书信,想是他怕留下证据,早已烧毁。”
“烧毁了,这岂不成了无头案子?”
李建成急急接话道:“父皇,儿臣的字迹和图章皆有特征,若果有书信,可细细对照,即可辨出真伪。”
“没你的事儿,你退回去。”李渊接着问道,“二郎,我再问你,这尔朱焕、桥公山两人,现在到了何处?”
李世民摇头道:“当时儿臣还在庆州,这边发生的事儿,儿臣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尔、桥两人被劫,其中大有奥妙,望父皇增派人手,早日将这两人搜出才好。”
李渊听到这里,实在听不下去了。他一跺脚厉声骂道:“好你个孽畜,还想在我面前做戏吗?那天你在仁智宫,苦苦在我面前替大郎恳求,摆出一副忠厚敬兄的样子,你内心里到底作何想呢?不是想早日把大郎赶下太子的位置由你来坐吗?你口是心非,口蜜腹剑,好好的一个人儿,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以为你的戏法高明,我一直会受你蒙蔽吗?妄想!”
李世民听后忽然流下泪来,抽泣道:“父皇这样说,实在让儿臣无地自容。父皇啊,儿臣自从太原首义开始,这些年来东征西战,不过想为父皇出一把力。其间言语坦直、性情率真,盖缘于既处大事不顾小节的心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由此招致一些人的猜忌和忌妒,那是避免不了的。外人所传,言说儿臣觊觎太子之位,其实父皇心里最明白。当初父皇亲口许我为太子,是儿臣力辞才免。儿臣若想当太子,当时为何不顺水推舟?请父皇明察。”
这番话说得李渊很是尴尬。李世民当着李建成的面提起这件事,李建成心里又作何想?李渊斜眼瞟了一眼李建成,见其脸上透出一分不自然。他不好抵赖,遂强辩道:“不错,当时未立太子时,我的确有这样的考虑。然如今已立大郎为太子,你就不该再痴心妄想。我问你,那日狩猎之时,我赐你黄金甲,婉转嘱你维护兄长之意。你为何一转脸,就在背后大发妄言?说什么:‘我有天命,方为天下主,岂有浪死!’”
李世民除掉冠带,伏地连连叩首,大哭道:“儿臣终日勤勉谨慎,岂能说出这等妄语?父皇,这等诬陷之言,您也信吗?”
“你若没有一连串的乖张行为,我焉能相信?二郎,你多读经史,应当知道天子自有天命,非智力可求,你求之何急耶!”
“父皇,这传言者定是心怀叵测之人。儿臣也望父皇查个明白,请即时将儿臣下狱,让有司具案查验,瞧瞧儿臣那日到底说了什么话。”他抬头向李元吉道:“四弟,你那日送我一匹烈马,到底安了什么心?终南山坡陡峭怪,那日若换了别人来驯这匹烈马,不给摔个皮烂骨损才怪。”
李元吉又插话道:“是你自恃骑术了得,如今怎么又怨了我?”
李世民复对李渊道:“父皇,那日儿臣驯罢烈马,因怨四弟心毒,就说了几句话,却不是传言之人杜撰来的不臣之言,唯望父皇查个明白。”说完,因他跪伏时间太长,双膝已是麻木,忽然一个趔趄,歪倒一旁。
李渊想不到此中还有这么多的曲折,心里又有反复,遂退往椅子上坐定,长叹一声道:“原来都是你们这帮孽畜弄的玄虚。二郎,你也起来吧。”
李世民右手撑地,缓缓地站起身来。李建成和李元吉看着他那困难的动作,身子一动不动,没有一点伸手相扶的意思。
李渊也流下泪来,哽咽道:“你们小时在一起,何等亲密,就是入了长安之后,也遇事互相商量,依旧亲善。我看着你们,心里着实欢喜,常对臣下自诩,说我李家后继有人。何至于现在天下方定,你们就开始施展鬼蜮伎俩,全没了一点兄弟之间的情分呢?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还不如做一富家翁足矣,这样也不会有今日的烦恼。”
三人见李渊动了真情,都低下头,不敢再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