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凌晨,李建成带领十人走到离仁智宫还有十里的地方,就被守卫之兵拦下。羽林军副将亲自前来盘问,又入宫向马三宝请示,这样一来一回折腾到天色微明。李建成被准一人入宫,他在羽林军兵士的夹持下行到西门,又被告知在西门外等待。李建成贵为太子多年,何尝如此落魄,心里灰暗之极。
到了用早膳的时候,马三宝令人给李建成端来膳食。李建成满腹心事,无心进膳,他这几日一直难以入眠,又经此长途跋涉,神色显得很疲惫。马三宝见他这个样儿,两人毕竟共事多时,心中就升起了怜悯之意,低声道:“太子,皇上现在未起,殿下知道,他这几日也倦得很。他若召见殿下,看来至少要过上一个多时辰。殿下先将就着吃些饭,我再让他们弄些温水过来,你再净净面。这样,呆会儿去见皇上,就有些精神气儿。”
李建成心急如焚,试着夹起饭菜送入口中又难以下咽。他还是听了马三宝的建议,用温水好好地洗了一把脸。这样稍微整理一下,样子就清爽了许多。李建成知道李渊素有洁癖,自己若以邋遢的样儿去见,定会招致更多的厌烦。
巳时三刻,一名太监匆匆过来传旨,宣李建成入殿觐见。
李建成一路行走,脑海里一片空白。待他即将跨入殿门的时候,脑子中忽然灵光一现,想起了临行时魏征的那番话:“太子,此行凶险。皇上面前,你须临机表现,剖说明白,方能救助自己,别人是帮不了你一丝一毫的。”他顿时恢复了常态,凝神打量殿内的情景。
只见李渊坐在居中的龙案之后,双手按在案上,脸现怒色。他急忙急行几步,“扑通”跪倒,口里说道:“儿臣有罪,请父皇责罚。”
李渊沉声说道:“孽畜,你知罪吗?”
李建成叩首答道:“儿臣奉父皇之命居京城监国,牢记自己的责任,终日勤勉办事,不敢负了父皇的嘱托。要说日日处理政务,难免挂一漏千,父皇但有训诫,儿臣定当改正。”
“哼,你还在这里嘴硬,知道我为何将你召来吗?”
“儿臣委实不知。”
“你自己做的好事儿,事到如今,还在这里佯装不知?我问你,你认得杨文干这人吗?你教唆他举兵反我,想谋夺我的皇位!”说到这里,李渊怒火更盛,立起身来,抓起案上的一个玉石镇纸,“呼”地掷向李建成,李建成本能地闪身躲避,镇纸“啪”地落在其侧,摔得粉碎,这更激发了李渊的怒火,吼道:“我已立你为太子,为何如此性急?你若想早日登皇位,可以明对我说,我自会让你,难道定要取我这项上人头才算达到你的目的?”
李建成一听,急忙磕头不已,须臾间,满额流血,他辩白道:“父皇,那杨文干确实由儿臣举荐,被授任庆州都督。儿臣见他能文能武,为一可造之材,对他也较为看重。杨文干说庆州居于边陲之地,想练兵以防突厥,儿臣应他之求助其一些戈甲,这些事都是有的。然说儿臣教唆他反叛,这是没有的事儿,望父皇明察。”
“你还在这里嘴硬!告你的人就是东宫之人,他们现在这里,我让他们过来,你与他们对质。”说罢,他转向一旁的马三宝说道,“去,把尔朱焕、桥公山给我带上来。”
马三宝转身出殿,很快将尔朱焕、桥公山两人带上殿来。
李渊手一伸,指向两人道:“孽畜,好好看清了,别对我说你不认识他们两人。”
李建成抬起头,只见他两人满面沾满血迹,模样着实可怖。他的目光来回在两人脸上绕了好几回,敢是心中有鬼,尔朱焕、桥公山两人不敢与他正视。李建成看了一会儿,又复低头对李渊道:“父皇,这两人确实是儿臣府中之人。前些日子,儿臣派他们前往庆州,给杨文干送去一些旧戈甲,至今未回。”
“好,你既然认账,那他们的话也是不会错的。尔朱焕、桥公山,朕为你们做主,当着太子的面,不要有什么顾虑,把太子曾给你们说过的话复述一遍。”
两人先是踌躇了一会儿,方由桥公山将太子令杨文干举兵的事儿说了一遍。
李建成听完,“腾”地起身,作势要抢侍卫之剑,被马三宝拦腰抱住。李建成气得脸色灰白,语不成句,骂道:“你们——你们两人害我!好哇,不料想,我养了你们这两只白眼狼。你们到底受了何人的指使?竟然敢来陷害我?”
“孽畜,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说的?”
李建成长号一声,其声凄厉惨痛,又向李渊磕头不止,泣声道:“父皇啊,这尔、桥两人明显受人指使,是想来陷害儿臣的。儿臣现在已居太子之位,位居尊位,夫复何想?再退一步说,儿臣果有异志,这尔、桥两人在东宫之内位居卑微,此等机密大事,儿臣岂能与他们商议?且他们说儿臣传话给杨文干,就是一个极大的破绽。若杨文干听命于儿臣,他若举兵,儿臣难道没有一信物为凭?他们传话给杨文干,杨文干会相信吗?”
这席话说得很有道理,李渊听来不觉心里一动。觉得这几日一味恼火大郎,并未将事件的诸种细节详加考虑。一旁的马三宝却心里打起鼓来,他瞟了一眼尔朱焕、桥公山,见他们两人脸色惊惧,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
李渊很快镇定下来,喝道:“巧舌如簧!我问你,你既为太子,该当勤勉办事,精心辅佐才是。你却从幽州调来甲士,号称什么‘长林兵’;又送兵甲给杨文干,暗中培植身边势力,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养兵蓄士,那是有司负责的事情,至于调兵出行,朝廷自有规制。你这样做,不是图谋不轨又是什么?”
李建成再顿首道:“所谓‘长林兵’,那是京中一些心怀叵测之人给喊出来的,请父皇查一查,朝廷按例为东宫配备的宿卫人数却是不敢超了一个。”
“你还敢嘴硬!自从你入殿以来,句句顶撞于我,难道是朕错了吗?”
“儿臣不敢。儿臣只是觉得此事太冤,唯想辩个明白,为父皇释疑。”
“你辩吧,终归什么时候气死了我,才称了你的心意。”
这一刻,李建成的心思变得清明起来,忽然变得刚硬,他立起身来,说道:“看来儿臣今天不管说什么,父皇终归不信。好吧,儿臣只有一死,方能释父皇之疑。”说完,他猛然用头向左边的圆柱撞去,只见他身影一闪,头已触柱,人马上昏了过去,身子也轰然倒地。
这一举动仓促,马三宝及旁边众人竟然来不及反应。待得他们抢上前去,只见李建成昏厥于地,头上裂开一个大口子,鲜血不绝涌出。马三宝撕下衣摆一角,胡乱在其头上缠了几下,然后一迭声召御医前来。
李渊见状惊愕万分,毕竟父子之情相牵,他情不自禁绕过龙案,上前查看究竟。这时御医匆匆赶来,为李建成仔细包扎。看样子伤势很重,流出的血很快又浸透了绷带。
经过这样一番折腾,李建成悠悠醒转过来,看见李渊正看着自己,眼神中透出关切的样子,他有心想说话,然嘴张了几张,终归无力,无法言说。
李渊挥挥手,说道:“抬下去,抬下去。”说完,他又回到龙案前,颓然坐在龙椅上。
马三宝走过来,问他如何发落李建成。李渊叹了一声,说道:“他现在这个样子,还怕他跑了不成。他在宫里是不能住的,你把他抬到西门外的营中好好看管,养伤为主吧。”
马三宝低头道:“三宝为太子的属下,若让臣去看管太子,别人会不会以为不妥?”
李渊不禁有些恼怒:“怕什么?就这几日的工夫,你怎么也变得疑神疑鬼了?你但去无妨,朕信你就成。”
马三宝安顿好李建成,想起李建成说的那番话,心里越想越怕。他趁着现在来西门营中的机会,悄悄来到房玄龄、杜如晦的帐前。
李建成被圈禁的消息,这会儿已像一阵风传遍了整个营中,房玄龄、杜如晦正站在帐外观看那边的动静。见到马三宝向这边走过来,两人忙将他迎入帐中,房玄龄最是心细,又出外绕帐看了一遍,见无闲人在侧,遂唤来侯君集立在帐外把风。
帐中马三宝将殿内刚才发生的事儿简要地叙述一遍,最后说:“这确实是一个极大的破绽,万一有人追着不放,那尔朱焕、桥公山两人难以自圆其说,何况——”他欲言又止,脸现忧色。
“何况这尔、桥两人的嘴到底紧不紧,你的心里也没有底儿,是吗?”杜如晦接过话来。
马三宝点点头。帐内三人一时沉默起来。
马三宝立起身来,说道:“这里人多杂乱,我不能多呆。请两位先生拿一个主意,晚间我可趁来看太子的空儿再来。如今秦王不在,事不宜迟,这事儿要早些定夺才是。”
说完,他匆匆掀开帐门,疾步而去。
房、杜两人在帐内坐定,沉默了许久。房玄龄叹了一口气,说道:“如晦,你瞧这事儿,怎么越办越没底儿?”
杜如晦道:“秦王的这步棋,现在看来过于轻率,只好慢慢补救了。为今之计,只好斩断一切凭据,让他们心中虽有疑问,然端不到台上,若能成,即是上策。”
杜如晦又道:“杨文干迟早必死,他一死,此事就无对证。玄龄兄,现在最紧要处就是如何妥善处理这尔、桥两人。按说吧,有一法儿最是干脆。”他手一挥,做了一个砍杀的动作。
房玄龄摇头道:“不好,这个法儿太伤阴骘,且秦王若知道肯定不愿意。如晦,跟随秦王者众多,若他们知道秦王如此行事,定会伤了他们的心。”
“若不能这样行事,就只有藏了。”
“是的,只好将他们两人藏起来。然现在方圆十里以内,防卫兵士众多,外人进不来,内里之人又出不去,能将他们藏在何处呢?如晦,我一直在为此事大费踌躇呢。”
杜如晦喃喃道:“不错,目前之势,确实无法可想。”
两人复又沉默。
晚间,马三宝又悄悄来寻房、杜两人,房玄龄道:“为绝后患,必须将尔朱焕、桥公山两人藏起来。现在一时无法可想,只好慢慢等待机会,再谋别法吧。”
李建成头伤虽重,但毕竟为外伤,养了两日之后,即无大碍。他的脑子刚一清醒,即索来笔墨,伏在榻上,写了一道洋洋万言的表奏与李渊。表中自太原首义说起,详述了这些年来他的作为,行文恳词切切,声言自己一心辅佐父皇理国,日夜辛劳勤勉办事之意。
李渊拿到这本表章,倒是很详细地看了一遍。经过那日殿上大郎撞柱一事,李渊的满腔怒火已平复许多。若换了数日前,李建成来进这本表章,李渊会看也不看就摔到一边的。
“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翻侧。儿臣三尺微命,残躯不惜,唯事孝父皇,此生足矣。”这是李建成表章里的一段话,李渊读来觉得余味悠长,不自觉复诵了几遍。
几日来,群臣一同议起杨文干举兵之事,多骂杨文干大逆不道,而说太子之事者少。裴寂、李元吉除了在殿上帮李建成说话,私下又求见李渊,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太子无罪,系被别人诬陷所致。到了晚间,张婕妤又主动要求侍寝,枕席之间也是为李建成说情。李渊知道他们和大郎是一路的,听了几句就觉得不耐烦,令他们不许再提。萧瑀、陈叔达的态度很是客观,认为李建成身为太子,不可能行此愚蠢之举。唯有一个封德彝,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在那里默默观察动静。
李渊内心一直以为,大郎淳朴忠厚,办事稳妥;二郎思虑深沉,英气夺人。在选择两人中谁当太子时,李渊心中多次摇摆不定。有时候他想,论治国兴邦的本领,当属二郎,然他锋芒外露,他若当了太子,难容兄弟,这一点上就违了李渊的本意。而大郎有长兄之风,又是嫡长,自古废嫡长立其他人居储位,多要经过一番刀光剑影,结果都不太好,前朝的隋文帝废掉杨勇立杨广,不是把整个儿江山都丢了吗?这正是李渊一直不愿轻易更换太子的原因。
李建成那日直斥尔朱焕、桥公山两人,确实对李渊震动很大。事后,李渊令马三宝严加看管尔、桥两人,说待此事平静下来,还要好好问个清楚。那一时刻,他的心里忽然晃过二郎的身影,心想此事若是二郎插手其中,事儿就复杂了。想起那日许二郎为太子,又派他去剿灭杨文干,顿生悔意。
想到这里,李渊心上忽然浮出了柔情。他唤来马三宝,询问李建成的伤势,又令马三宝收拾出一间偏殿,挪李建成入宫来住。
这样又过了数日,从庆州传来消息,说叛乱已平,杨文干激起众怒被百姓活活打死。李渊不悦道:“二郎如何办的事儿?身旁这么多人,连一个杨文干都保护不了?”
李渊见庆州反叛已平,李建成的伤势慢慢好起来,遂下令车驾还京。羽林军沿途护送,到了泾阳已离京畿不远,羽林军方才止步。是夜他们就驻扎在泾阳。第二天一大早,几个人匆匆来报马三宝,说尔朱焕、桥公山夜里被人劫走。
马三宝一听很是着急,嚷道:“夜来城内戒备森严,这两人怎么会无影无踪,皇上还有话问他们呢,这让我如何向皇上交代?”
马三宝急忙赶到尔朱焕、桥公山住的房子前,只见后墙被掏了一个大洞,显是让人从这里接应走的。马三宝令留下一队人马,进行全城搜捕,说什么也要将这两个人找出来。
这两个人肯定是找不回来了,昨晚侯君集带领数人将尔朱焕、桥公山从房内救出,沿着马三宝指引的路线偷偷出了西门。这会儿他们正骑在马上往陇西张万岁那里赶呢。
李渊得知尔、桥两人被劫的消息时,已经过了午后。马三宝原想他会大发雷霆,没想到李渊稍稍一愣,继而很平和地道:“被劫了!这样被劫走也很好嘛!这两个人已经毫无用处,他们走了岂不是干干净净?”
这句话说得马三宝摸不着头脑。
李渊回京后,仍旧让关押着李建成。此时仍是仲夏,天气依然炎热,宫城内虽绿树成荫,但热气随着蝉声无孔不入地钻入殿内。这几年每逢夏日,李渊偏好在太极殿内居住,缘于宫城内以此殿最高最大,暑气稍轻。太监们见皇上怕热,已于武德三年在宫城之北掘下了一个极深的大地窖,冬天从渭水里取来大冰块贮入其中,到夏日时逐块取出分成小块,将之放到李渊的居室内,以此来降低暑气。
这日晚间,李渊在室内阅读各地来的奏章。李渊看到李世民的奏章,上面言说已将庆州安定,即日起即班师回京。算起来,李世民他们应该上路两天了。这时,一丝烦躁从李渊的心底涌出,他推案下地,绕室踱步。
他在室内绕了几圈,忽然停下脚步,对值日太监道:“去,宣封德彝来见朕。”
封德彝的府居离太极殿不算太远。不大一会儿,封德彝就匆匆入殿。一进门,只觉一阵凉气扑面而来,他心中不由得叹道:“普天之下,还是皇帝最享福啊。”
李渊令宫女端上一盘葡萄,说道:“封卿,来尝尝鲜儿,这是朕让他们以冰镇之的,既凉又甜,比较特别。朕现在禁苑内植有东、西葡萄园,果实累累,你尽可放心吃。”
封德彝听后微微一笑,起身接过盘子道:“谢陛下赏。”
封德彝吃了一口葡萄,只觉满口清凉,满口酸甜,因说道:“这葡萄本生于西域之地,今移植长安,未失原味。想此物以炎热培之,陛下圣手又用寒冰裹之,真正成了天下的珍味。”他见李渊单独召见自己,定有要事相商,思来想去,不过还是刚刚发生的这档子事儿。就在心里一面盘算如何应对,一面口中说些恭维之词。
李渊果然说道:“封卿,我们回长安已有两日了,太子尚在圈禁之中。太子到底有没有罪?裴监他们这些日子已在朕耳边说了不少言语。朕看你默默无言,今日就想听听你的见识。”
封德彝没想到李渊这么快就切入正题,遂起身道:“陛下,这件事儿事关重大,其间扑朔迷离,臣一时难辨清楚。臣观陛下这些日子已展欢颜,想来乾纲圣断,皇上已有定论。”
“你不要再给朕兜圈子了,朕若有什么定论,还召见你干什么?封卿,朕知你有见识,你但有所想,尽说不妨。”
封德彝道:“陛下,这件事儿也太蹊跷,很不合常理。太子既然要谋反,他必定有谋反的原因,首先这原因就站不住脚。”
“嗯?你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