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六年四月初八,李建成排开太子仪仗,出了洺州,一路上耀武扬威向长安行去,沿途州县依令迎接欢送,这番威风比起李世民当初自洛阳返京时的排场还要大。
及至他们到了长安,李渊率领百官亲自到春明门迎接。之后举行了献捷太庙的仪式,紧接着,李渊又在朝上举行了宣露布礼,并让颜师古拟旨,大赦天下。
李世民一直参与了这些仪式,他瞅准下朝的空儿,移步到李建成面前向他祝贺,满面笑容说道:“大哥此去河北,一举荡平贼势,更用安抚手法彻底安定地面。臣弟细想,这法儿委实高明,臣弟自叹弗如啊。”
李建成未及回答,一旁的李元吉却来插话:“二哥言之有理,小弟随同两位兄长经历这两番战阵,确实让我长了不少见识。大哥宽仁抚民,又布阵有方;二哥勇猛善战,攻城略地,都是小弟心仪的榜样。”
李世民心中稍稍一愣,想不到这位素来莽撞的四郎,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识理的话儿,莫非是转了性子?他忽然看到李元吉眼中有一丝狡黠的余光,心里顿时释然,明白他是言不由衷。
李建成哈哈一笑,说道:“二弟何必太谦,为兄此次取胜,多亏你上次打下的底子。”
兄弟三人在这里一团和气,彼此互相吹捧,心中各有自己的主意。他们说了几句,就无法深入下去,遂拱手作别。李世民出宫后向西行去,李建成和李元吉并肩向北行走。李建成居住在东宫,李元吉仍然居住在宫城之北的承庆殿。两人住所相距甚近,来往颇便。
李元吉注视着李世民的背影,说道:“二郎真有好本事,哥,你打了胜仗,又蒙父皇如此恩宠,他依然笑容灿烂,他心里真的这样想吗?这事儿要放在我的身上,肯定做不出来这般模样,最少也要讥刺几句才算过瘾。”
李建成道:“这就是二郎和我们的差别所在。他向来以光明磊落之容来蒙蔽群臣,蒙蔽父皇,就是我们,不也刚刚回过味儿来吗?四郎,别管他,我们回府去。”
李建成的这句话并非空言,而是大有深意。果然,到了五月一日的大朝会上,李建成潜心准备,侃侃而谈,建议促成几件大事。
这日朝会上,百官依秩启奏。李建成最后言道:“父皇,儿臣以为,如今大唐初定,戎马征战势不可免,然最紧要的,莫过于立制抚民,休养生息。”
李渊满面笑容,说道:“太子此次出征,收获良多,你有什么想法,一一奏来。”
李建成道:“炀帝苛政,失于严酷。父皇即位以来,宽以待民,已播仁政。如今国土已安,然流民失所,盗贼扰民,更有一些官吏为非作歹,胡作非为。此次河北刘黑闼为乱,即是显例。儿臣以为,应着手修订律令,颁行天下,使官民皆有所依,以此作为大唐政务之基石。”
“不错,律令为国之大法,若荒弛无备,遂致生乱。此事可行,太子,你看此事由谁主之呢?”
“儿臣想领个头儿,由于志宁、颜师古、戴胄、孔颖达、陆德明辅佐,另由刑部抽调若干人员完成此事。”
“好,朕准奏。太子,还有什么要说吗?”
“有。父皇,武德二年在京兆范围推行新租庸调法和均田法,如今已见成效。儿臣以为,此两法可在全国范围内推广,短期内即能达到休养生息的效果。此事重大,儿臣建议此事由裴公、封令和萧公主之。”
“准奏。”
李建成所奏两事,可谓把握有利时机,适时推出,顺应了时代的潮流,有力促进了初唐经济的发展。此后数月,李建成带领于志宁、颜师古、戴胄等人,在隋文帝所制的《开皇律》的基础上,结合初唐实际,充分汲取了历朝律令中有益部分,增加新格五十三条,以《武德律》行天下。有唐二百八十九载,《武德律》为匡行天下的法律基础。
李建成通过出征河北这件事儿,让朝中百官见识了他的征战本领。他又当朝奏请颁布推行新律令,更使人深切地感到了他治理国家的能力。一些阿谀之人开始在李渊和李建成面前赞颂太子之能,言说大唐后继有人。李渊听来也龙颜大悦,顺口夸赞李建成几句。圣意之下,百官立刻意会,一些原来与李世民交好的官吏也转而逢迎太子,天策府门前的马车顿时稀落起来。
不觉又到了秋季,天气一日日凉了起来。李世民这些日子久处京城,很少出外,日日呆在府里,与众学士一起谈文说诗。十八学土中的孔颖达、陆德明、姚思廉、许敬宗、薛元敬被李建成抽去完成新令,这五人一段时间内很难再入府值宿,李世民不免有些缺憾之感。因此罢更日值宿制度,改为不定时的会聚。这日散朝之后,李世民将他们召集到仁文厅,讨论齐梁宫体诗。这个话题非房玄龄、杜如晦所长,两人辞别出来,经迎阳湖曲廊来到画镜亭里站定。
杜如晦看着湖水中漂着的银杏叶儿,叹道:“玄龄兄,所谓一叶知秋,昨日树上仅飘下数叶,不想到了今日,这水面上已经漂满了一层。”
房玄龄微笑道:“如晦,你有此感悟,还有一层意思是什么?”
“玄龄兄最知我心。我看到眼前的叶儿,想起当初秦王在洺州奉诏回京的事儿,从那个时候开始,秦王也许就开始步入秋天了。按理说,秦王功盖天下,秋天是收获的季节,现在看来其实不尽然。秦王从洛阳凯旋,到今日太子安定河北,不到三年的工夫,这事儿就翻了一个个儿。”
房玄龄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啊,现在看来,秦王当初太乐观了一些。他当初想既蒙圣眷,又得众心,只要将功劳往大处炫耀开去,就可水到渠成,这想法也太天真。唉,说起来,我们都失了眼,其实我们两人,也大大低估了太子的能量。”
杜如晦眨动着他那双小眼儿,精光闪烁,说道:“玄龄兄现在怎么想?不会是随遇而安吧?所谓事在人为,遇机而发。我问你,秦王如今足不出户,整日在那里谈诗弄文,难道他也灰心了吗?”
“哈哈,你还来问我吗?举目天下,能大致揣摩秦王心思者,莫过你我。秦王这一招儿其实你我都心知肚明,他不过在那里示之以静,慢慢等待机会。当初秦王奉诏回京,皇上对他的态度可谓严厉,经过这一段时间,皇上的态度不是又有变化了吗?”
两人对视一笑。
两人沉默良久,杜如晦又缓缓道:“不管怎么说,秦王与太子对阵的这一遭儿,毕竟落了下风。看来,若想炫以功劳取悦皇上,促使皇上易储,这一招儿完全行不通了。要想取胜,须变换招法!”
“怎么变呢?”
杜如晦又眨动小眼,笑道:“世人皆言玄龄兄善谋,若玄龄兄想不出法儿,那就是天下的难事儿。我想,处大事不可拘泥小节,正道不行,也可以尝试一下旁门左道。”
“听你的口气,已经有了主意?”
“现在还比较模糊,那日家叔说起一人,我觉得有文章可做。”杜如晦所提到的家叔,即是杜淹。
房玄龄正欲张嘴问询详细,就听到府门处一片喧哗,李安急匆匆跑过来,说道:“两位先生,王妃之舅高治中来府,秦王让你们过去。”
来人名高俭,字士廉,现任雍州治中,为长孙嘉敏、长孙无忌的亲舅舅。李世民如此隆重迎接,实有很深的渊源。
当初长孙无忌的父亲长孙晟为隋朝重臣,隋朝与诸藩的交往皆赖他来回周旋,颇受隋文帝、隋炀帝的青睐。不料一日忽染重疾,竟一命呜呼。家中只剩下寡妻幼子,家道从此中落。无奈之间,其妻带领长孙嘉敏、长孙无忌投奔渤海的兄长高士廉。此时,李世民与长孙嘉敏已缔有婚约,无奈长孙嘉敏年龄幼小无法迎娶。这样过了三年,长孙嘉敏长到十六岁,李渊在李世民的央求下,派人远赴渤海找到高士廉致以迎娶之意。高士廉从未见过李世民,觉得这样一位世家哥儿,未必就好,虽未开口悔婚,也没有说句利索话儿,只是对来人说让李世民亲自来一趟。
李世民果然依约前往,在高士廉那里住了三日。高士廉试探几场,看到李世民有龙凤之姿和不凡的谈吐,十分心仪,遂爽快答应李世民年内来迎娶,并备了一份丰厚的嫁妆。
此后,世道纷乱,日子一天天艰难起来,高士廉将祖传的大房卖掉,另购一小屋让其妹和长孙无忌居住,并分给他们一些银两度日。自己则带领家人南下,投奔交趾太守丘和。武德六年,丘和向李渊上表要求归国,李渊任高士廉为雍州治中。
高士廉今年四十八岁,身材壮健,脸膛红润。他见众人来迎,笑还其礼,口称:“士廉来府,皆是家事,众官这样多礼,岂不折煞下官了。”唐制,高士廉此时的品秩为正七品,而天策府内的官属多在从六品以上。
褚亮拱手道:“久闻高治中之高义,我辈心甚慕之。今日一见,也算了却心事。”高士廉刚在雍州居官,今天是第一次登天策府之门。
李世民唤来李安,让他在仁文厅里设宴侍候。高士廉止住他,说道:“不用忙了,何必如此兴师动众?我们且入后堂叙话,不可耽误了众官的清谈。”高士廉虽未入府,却早已闻十八学士的大名。
李世民从其意,和长孙无忌、长孙嘉敏一起拥着高士廉步入后堂。
长孙嘉敏入后堂后招呼侍女上茶,一张圆脸上满是笑意。郎君如今贵为天策上将,却能带领众人出门迎候自己的舅舅,给足自己面子,实在因为郎君对自己的满腔爱意。
菁儿牵着承乾和李泰来见高士廉,两个小家伙睁着大眼,齐声叫他“舅姥爷”,喊得高士廉心花怒放。一返身从随身包裹里掏出两把金质长命锁,亲手挂在两人项下,笑吟吟道:“两个小家伙,比我想象中还要可爱。这两把锁是我早就打好的,喜欢吗?”
两人齐声答道:“喜欢。”然后欢欢喜喜跑出门外。
李世民笑道:“外人皆说舅舅善战能谋,不想这等小事儿上还能如此细心。”
高士廉道:“自从奉旨返北赴任,一直忙乱,竟然没有机会入府见你们。”
李世民道:“昨儿我还和敏妹、无忌说起,等舅舅把住处安定后,要去拜见您。谁想舅舅今日就亲自来了呢?”
“二郎,今后我们同住京城,来往还会少吗?”雍州即是隋时的京兆府,辖长安周围十二县,武德元年改为雍州,治所在长安之西首。
此后四人一起叙起别来经历,种种惊险之处,虽已成往事,毕竟惊心动魄。吃饭时,李世民心想高士廉历经坎坷,经验丰富,今后当有可用之处。还有一般好处,那是别人比不来的,就是两人至亲,心思绝对相近。饭后,高士廉食了一颗长孙嘉敏奉上的绿李,问道:“二郎,我在交趾以及归京路途中,多闻你英勇善战,从善如流。这两日到了长安,耳边多听对太子的颂扬之声,你反而没有了任何声息。如此反差之大,究竟是什么原因?我此前也多次听说,太子与秦王相争,实为朝中的一个公开秘密。”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件事儿说来话长,你现已入京,且让无忌慢慢与你叙说详细。”乍一见面,李世民不愿意尽表心机。
长孙无忌接过话头,说道:“舅舅,这里面曲折甚多,且待你安顿下来之后,容我慢慢说给你听。”
高士廉点点头。
长孙嘉敏坐在一旁,从头至尾并不插一言。
其实李世民在这些日子里,内心里翻江倒海,滋味并不算好。他体会出父皇对自己已经有了戒心,深悔当初未听房、杜二人之劝,招摇太过,以致引起兄弟妒忌和父皇猜疑。不过他尽管后悔,然多年磨炼出来的坚毅持重性格,使他没有任何外露之痕迹。近一段时间,李建成取胜河北,风光无限班师回京,李世民一面衷心地称赞,一面收敛自己的行为,上朝理政之余,足不出府,与一帮学士在那里静心讨论典籍。只不过他近两日有些暗暗恼火,缘由李建成奏请颁布新律令,推行两法,在朝中多抽人手,连自己的十八学士也去其五。李世民明白这是李建成得某位高人指点,行此“一石二鸟”之计:既可表现政绩,又可笼络人员,甚至想分化天策府的人员基础。
李世民十分了解自己的这位哥哥,知道他为人宽简仁厚,大有父风。李世民自小颇得李建成的关爱,两人年龄相差不多,一直很是亲密。较之李元吉,两人在各方面似乎有更多的默契。这就是李世民出师洛阳前,李元吉多次在李建成面前说二哥的坏话,李建成不以为然,反而相劝的原因。然而现在有了明显变化,这位大哥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开始组织反击。
李世民从内心里尊敬这位哥哥,然在才能和谋略上,李世民深以自傲。李世民始终以为,大哥淳厚宽仁,但主动性上就差了些。无论什么行动,他永远都要比自己慢半拍。然而这两年他的动作,大出李世民的意料,从行事上的周密长远和手法上的老辣练达上看,李世民不相信这是他的手笔。检点东宫和齐王府之人,也没有人能出房、杜二人之右,究竟是何人当了哥哥的幕僚呢?李世民一时弄不明白。东宫里的韦挺为一介武夫,王珪书生气十足,听说近来哥哥很是信任魏征,李世民曾经见过魏征几面,看他人物猥琐,不一定有什么真本领。然而哥哥的这几招确实做得漂亮,李世民感觉似有一张无形之手在那里潇洒指挥。这一刻,李世民明白自己以前所想太天真了。
李渊现在对李建成和李世民兄弟二人,力求一碗水端平。不过每遇国中起乱时,最先想到的还是李世民。却说杜伏威、辅公柘投降唐朝后,李渊拜杜伏威为太子太保,兼淮南道行台左仆射镇守历阳,实际上掌握着旧部兵权。李渊这样任命,内心想将杜伏威留在长安为质,达到牵制辅公柘并分而治之的目的。孰料杜伏威、辅公柘两人各怀其心,杜伏威为了继续遥控指挥,任其养子阚为左将军,王雄诞为右将军,谋求掌握兵权,架空辅公柘。杜伏威这样做引起辅公柘深深不满,渐渐产生了反叛之心。他先是入谷与一道人相伴,明为学道,实为隐晦。继而设诡计杀掉王雄诞,掌其兵权,然后发书江南,言称李渊扣留杜伏威,因起兵救之。号召既出,他在丹阳招募兵勇,大修铠仗。不久即在丹阳称帝,国号为宋,修整后陈宫室以居之。
李渊闻讯,大为震怒,一面命将杜伏威锁入狱中,一面诏发赵郡王李孝恭、岭南道大使李靖、怀州总管黄君汉、齐州总管李世将兵讨之。又闻贼势汹汹,进而诏李世民为江州道行军元帅,让他前去统一指挥,一举剿灭。
李渊的诏令让李世民大为兴奋,他顿时活跃起来。一面列出随员名单,一面叫来杜如晦,商讨行军大计。然而这时李渊忽然改了主意。原来那日下朝后,裴寂和封德彝随他入了东暖阁,因为封德彝的一句话,李渊打消了派李世民为帅的念头。
裴寂内心里实在不愿意李世民再领兵出征,他极度反感李世民。刚入阁坐定,裴寂就着急地说道:“陛下,此次江南为乱,老臣觉得似应派太子前去剿灭为妥。河北一仗,贼人闻之丧胆,太子若去,将收到事半功倍之效。”
李渊笑了笑,他早已经瞧出了裴寂亲太子远二郎的苗头,因而不太在意他此时的态度,淡淡说道:“裴监,你呀,就不要操这么多的心了。天下有事,究竟谁人能平,朕心里有数。”他将头微侧,问封德彝道:“封爱卿,你如何看这件事儿?”
封德彝愣怔了一下,稍作停顿,才缓缓言道:“回皇上话,臣以为辅公柘为乱江淮,不足为患。且皇上调派各路大军,从数量上优于辅贼。那里更有赵郡王和李靖主持大局,当能一举剿之。”封德彝所言客观地评价了江淮间的敌我态势,避开了是派太子还是秦王前去主持的敏感问题。
李渊仰头想了一会儿,点头道:“封爱卿所言很有道理,缘何上朝时不早说?现在看来,朕当时把事态看得太严重了些,有点小题大做。算了,我们不议这件事情。裴监,我们找个轻松的话题聊一聊。”
此后,君臣三人说了一阵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