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将打马来到天策府前,他见府前的拴马桩上皆系有马,遂嚷嚷道:“喂,我的马拴在何处?”他的声音惊动了值守的门卫,一人走过来接过他手中的马缰绳,答道:“马将军且请入内,马的事儿由下人来办,不劳费心。”这时,尉迟敬德“噔噔噔”走出门外,见到来人嚷道:“噢,是三宝呀。听说你随柴驸马出陇右大胜吐谷浑,什么时候回来的?”
马三宝笑容满面,说道:“尉迟统军如此急匆匆地闯出门外,有什么要紧事儿?三宝昨日才随驸马回到京城,今日一早就来拜见秦王,也很想见见你们。”
尉迟敬德上前拉着马三宝之手,摇了两摇,说道:“你先进去吧,我们回头再说话儿。刚才我那宝琳儿来寻,说拙荆患了急症儿,我赶快去看看。”
马三宝一听,急忙松开手,说道:“你快点走吧。唉,为什么女人多得疾病呢?眼瞅着公主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啊。”
尉迟敬德不再接话,返身到了马前,门卫将他扶上马。马三宝目视他离去,然后直奔仁文厅去见李世民。
李世民正在厅内和陆德明、孔颖达等人一起谈论突厥之事。正说着,马三宝入门向李世民下拜。李世民急忙上前拉起马三宝,将他让在椅子上。李世民笑吟吟地说道:“三宝,我们一别已经两年未见面了。前些日子我在朝上,听说嗣昌兄带领你们大败吐谷浑,心里的欢喜不用说了。来来,你且把战斗的盛况给我们叙说一遍。”
其时唐王朝忙于统一中土,对边疆诸部采取怀柔政策。李渊与东方的新罗、百济、高丽罢战言和,并互相遣送俘虏;与北方的东突厥(辖铁勒、薛延陀诸部)先战后和,纳贡称臣;与西方的西突厥(辖龟兹、于阗、焉耆、高昌诸部)和西南的吐蕃礼尚往来;唯居于唐陇右地区和吐蕃之间的吐谷浑觉得唐此时忙于东方战事,无暇顾及陇右,吐谷浑王伏允领兵攻打洮州,妄想讨些便宜。谁知李渊不理他的茬儿,采取强硬姿态,派出柴绍领兵迎战。
马三宝很不好意思,说道:“秦王这些年来北伐东征,经过了多少大风大浪,哪儿还看得上这场小战?不过这是驸马之功,三宝也不敢太谦虚了。”
李世民笑道:“是啊,让你说你就说,你三宝什么时候学会了谦虚?”
马三宝顿了顿嗓子,朗声道:“那日驸马遵旨出征,领兵到了洮州,见伏允攻打甚急,遂引兵掩杀。吐谷浑军一触即退,不想这是伏允设好的诡计。他将我们引入一个山谷中,忽然伏兵齐出将我们团团围住,他们更倚在高处张弓射箭,我军伤亡甚多。这样对峙到入夜,驸马见围不能解,忽然计上心来,令我寻来胡琵琶,让人奏起。又让善舞之人假扮女子,依乐声起舞。原来吐谷浑喜好龟兹之乐,其兵士见此场景又闻乐声,大感奇怪,遂停住弓矢相与聚观。这时,驸马察其无备,悄悄地遣出精骑抄后,兜屁股猛给他们一下子。伏允弹压不住,军中大乱,此时驸马整顿兵马,全力攻击。待至天明,竟获大捷。”
马三宝三言两语说完,李世民似乎不相信,问道:“就如此简单吗?三宝,你别是在乐坊里听来的故事,到此演义吧?哈哈,陆先生,你饱读史书,可曾见过如此香艳的战例吗?”
陆德明微笑不语。
马三宝着急道:“三宝所言句句属实,就是再借给我几个胆子,也不敢在秦王面前吹牛说谎。”
李世民点点头:“别着急,我相信你的话。三宝,我原来算着嗣昌兄应该再晚几日才能到长安,缘何提前了?”
马三宝眼中顿时涌出泪花,哽咽道:“还不是因为公主吗?皇上的圣旨里说公主身体欠安,让驸马早回。倩紫更派小厮与我叙说详细,这样紧赶慢赶,日夜兼程就早了几日。”
李世民颤声道:“我前些日子去看家姐,其状况还算稳定。难道这几日又有反复吗?”
“是啊,从昨日开始,公主一直咯血不止。”
李世民霍地站起,拱手道:“陆先生、孔先生,世民先走一步。三宝,我们赶快去看看。”
李婉娘自从患病,身子日益沉重。宫中御医和长安城里的高明医生皆束手无策。
李世民和马三宝急匆匆入了平阳公主府。李世民入室探视,就见李婉娘昏沉沉地躺在榻上,面色蜡黄。柴绍候在榻侧,正指挥侍女揩净榻边血痕。
李世民慢慢走到榻前,向柴绍打了一个手势,然后站立一边,无语看着李婉娘。这时门外又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就见长孙嘉敏带同菁儿前来探询。她们入了房门,悄悄在李世民身后侍立。
只见李婉娘的头略动了动,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音。还是柴绍明白她的意思,抬头招呼侍女道:“水来。”长孙嘉敏止住要往盏中倒水的侍女,轻声道:“菁儿,你去,将带来的柑橘汁儿调些水,喂公主服下。”
菁儿亲手调好柑橘汁儿,一匙儿一匙儿喂入李婉娘口中。许是滋味独特,李婉娘慢慢睁开眼睛,将碗中汁水喝得干干净净,脸上渐渐有了一丝血色,柴绍示意众人将她扶坐起来。
她在那里喘息半天,缓缓道:“这汁儿真好喝,好菁儿,定是你和嘉敏一起琢磨出来的是吗?”气息尚促,然依旧透出爽朗劲儿。
长孙嘉敏轻声道:“姐若喜欢此汁,我让菁儿趁着新鲜日日送来。不过太医说柑橘性火,不知饮多了对姐的身子有没有妨碍。”
李婉娘道:“我去日无多,只要图了眼下舒坦,哪儿顾了许多?菁儿,就按嘉敏说的去办。”
李婉娘一出此语,室中众人的眼里顿时噙着泪花。李世民哽咽道:“姐,你不该说此不祥之语。你的身子正慢慢好起来,切莫想差了念头。”
李婉娘轻叹了一声,缓缓道:“我自个儿的身子,难道你们比我还清楚吗?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嗣昌,你领他们先出去一会儿。我要与二郎说说话儿。”
众人轻轻走出室外,李世民劝慰道:“姐,我曾听太医说过,你这病只要到了来年春上,天气一暖就会慢慢好起。”
李婉娘道:“我能挺到那个时间吗?二郎,只怕不能啊。这些日子我躺在榻上,心中想过了无数的念头。想我们跟随父皇起兵,经历了诸多难事困境,眼瞅着好日子一天天多了起来,谁知道身体却不争气。说句实在话,我若现在就死,心中确实不甘呀。”言讫,泪水涌出眼眶。
李世民替她擦去泪水,李婉娘忽然有一丝不好意思,说道:“我素来天不怕地不怕,不想现在还是害了怕,让你见笑。”
李世民摇头道:“不然,对生之眷恋并非怕死,而是人之常情。”
李婉娘伸手将李世民的左手抓住,颤声道:“二郎,姐之将死,其言必善。如今父皇一统天下,你和大郎、四郎等人各安其所,嗣昌和孩儿们也安居家中,我若死了,应该无甚牵挂。不过有两件事儿还要求你,你知道,姐这一辈子最疼爱的兄弟就是你了。”
李世民颤声道:“姐,二郎知道。”
李婉娘又喘息一阵,李世民端起盏又喂她几口水,她眼神忽然黯淡下来,断断续续道:“第一件事儿,就是你与大郎争位。现在你们虽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儿,然已势同水火。姐虽卧榻已久,却也洞若观火。母亲早已仙逝,我若再走,这世上就剩下父皇和你们兄弟三人是最亲密的人儿了。你们兄弟若再相斗,我心里实在难安啊!”
“姐不要忧心,其实事情没有你想的如此严重。不过是四郎少不更事,在我和大郎之间来回拨弄是非,遂致误会。”
“二郎,你莫嘴硬,姐不是睁眼瞎。我知道,即使大郎和四郎联手,以你的本事,他们也断不是你的对手。我想求你,就是将来你们真有这么一天,你不可将事情做绝。看在我们一母同胞的份上,留他们一条性命好吗?”
“姐,你真是糊涂了?这样的念头,二郎连想都不敢想,怎么会有这般事呢?”
李婉娘手紧了一紧,摇了一下头,口气依然很坚决:“二郎,你要答应我。”
李世民的眼泪又流了出来,说道:“姐,你真要陷二郎于不义境地吗?怎么可能发生这等事儿?好,姐,二郎答应你:终二郎一生,定当珍视兄弟手足之亲,不忘姐姐今日之言。”
李婉娘长舒一口气,说道:“姐知道你一言九鼎,我就是现在死了,也算去了我最大的心事。还有一件,嗣昌待我恩爱有加,还有那两个孩儿与我连着骨肉。我若死了,就将他们托付于你,替我多照看他们。”
李世民点头道:“这一点姐不用多说,二郎谨记在心。”
李婉娘说了这些话,像是去掉了心头上的一块大石头,顿时轻松起来。她松开李世民的手,说道:“好了,二郎,我有些乏,想歇会儿,你回府去吧。你今日答应我的话,望你铭记在心,姐今后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你的。”
李世民心痛如割,擦着眼泪走出公主府。
李婉娘的病依旧没有起色,她终究没有挨到春暖花开的时节。武德六年二月初九午时,李婉娘在病榻之上咽了最后一口气。
消息传入宫中,李渊十分悲痛,当即下诏为她举办隆重的葬礼。其葬礼规格为加前后部鼓吹,班剑四十人,武贲甲卒随后。按唐礼,这样的规格须王公以上者才能享用,寻常公主没有此种规格。礼部侍中戴胄是一个很认真的人,他见到李渊的诏令,觉得不合礼制,遂在早朝时向李渊奏道:“陛下,臣读罢诏令,遍索礼法,见其中没有妇人葬礼时使用鼓吹。”
李渊知道戴胄是一名极认真之人,并不当堂斥责,耐心说道:“朕知道这个理儿。然当初公主亲执金鼓,兴义兵以辅成大业,难道她能和寻常女子相比吗?戴卿,毋庸多言,公主戎马一生,就让军乐送她安息吧。”
李婉娘大名鼎鼎,戴胄也素服其勇。他今日所以指摘李渊诏令不合礼制,只想尽了臣子本分。现在见李渊坚持原议,遂退下不再言语。
二月十五日,李婉娘的葬礼开始举行。其时,李婉娘和她的“娘子军”大大有名,闻听她现在逝去,许多人哀伤不已。河东之地的百姓为了怀念她,将一道雄关命名为“娘子关”,以彰其传奇的一生。
李婉娘死后数日,尉迟敬德妻子久病不治,也撒手西去,遗下独子尉迟宝琳。
李建成领军出了长安直奔相州,李元吉早已屯兵在此,率人将他迎入城内。
刘黑闼拥兵向南,自相州以北州县皆归附,唯魏州总管田留安勒兵拒之,刘黑闼久攻不下。多亏了田留安保卫下的魏州不失,成了相州北面门户的一道屏障,方保相州一时无虞。李建成听完李元吉的介绍,当即说:“田留安居功至伟,四郎,可曾添兵与他?”
李元吉道:“我曾派兵五千去增援,无奈刘贼势大,又给挡了回来。”
“那怎么行?赶快添兵三万前去增援,万一魏州有失,相州门户顿时大开,那怎么得了?”
李建成当即令刘弘基为正将,史万宝为副将,带领三万人星夜前去魏州驰援。
次日,李建成、李元吉统领大军出了相州,杀奔魏州。他们军至昌乐,刘黑闼不知李建成已来,还以为是李元吉为帅。他对李元吉的本事早就蔑视,遂引军来迎。谁知李建成调兵有方,一面令大军排阵,猛攻敌营,一面令刘弘基和史万宝引兵出魏州城前来夹击。刘黑闼手下毕竟是仓促之间聚拢来的人,顿时败退北逃。
李建成见敌方兵败,遂挥兵掩杀。这样一直追到邢州,刘黑闼入城后关紧四门,凭城坚守,方才歇住了脚。随后,唐兵蜂拥而至,将邢州紧紧围住。
一路上,唐军俘敌甚众。魏征向李建成建议:“太子,要想彻底安定河北,须用好‘抚’字。”
刘黑闼果然复叛,李建成方悟魏征前言甚确,多次赞其目光长远。魏征胸怀韬略,然有一样毛病,就是自恃清高,说话直来直去,让人听着不舒服。这也是魏征久在东宫未曾被重用的原因。不过李建成现在用人之际,也知道魏征的见识确实高人一筹,就耐着性子听其建议,并时时采纳。这会儿听魏征说要用好“抚”字,遂笑道:“魏洗马,如今正是攻坚之时,这‘抚’字如何用之呀?”
魏征没有听出李建成话中的揶揄之音,自顾自说道:“秦王前次破刘黑闼,一味勇猛示以强势,对俘来将帅皆悬名处死,收其妻子为奴。秦王这样的方略,若用在一战或者一时,当能威慑敌众气势;若想河北之地长治久安,就是下策了。我前次说过,只要刘黑闼不死,或者再出一个张黑闼、赵黑闼,他们振臂一呼,民众顿时响应,这就是大军一来即安定,大军一走又复叛的原因。须知强压之下难能安靖的道理。”
李元吉以前只是听说魏征的名字,今日见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小洗马,竟敢在太子和自己面前摆出模样说嘴,心里很不舒服,遂抢白道:“魏洗马有所不知,我在河北,早已请父皇下诏书,赦免刘贼其党的罪过,然也没见有什么效果呢。”
魏征冷笑道:“百姓毕竟智浅,不甚明白大道理,只想眼见为实。齐王在这里征战不已,未见有任何示以宽仁的措施,这正是他们不信任的原因。”
李建成听来觉得有道理,见李元吉张嘴又要说话,遂挥手止住他,问魏征道:“依洗马之见,如何‘抚’呢?”
“太子,刘黑闼送给我们的俘虏,正是我们可以示之宽仁的好对象。今宜悉解其囚俘,然后将皇上之谕晓慰他们,我们就可坐视其自行离散矣。”
李建成接受了魏征所提建议,令将俘虏悉数放还,并赠送他们钱粮,说明皇上罢战休民的圣谕。
魏征的这一招儿果然厉害,散归各处的刘黑闼将士纷纷将这个消息传了出去。其时河北百姓遭遇连年战乱,苦不堪言,早想过上太平日子。一时间,各州县倒有一半儿来降,更有甚者,一些州县之首不愿降唐,其手下民众一哄而起,绑其首脑来见李建成,请求举城而降。
李元吉见了如此效果,不得不佩服魏征之能。
这时,李艺统兵收复定、廉两州,薛氏兄弟更引兵攻下赵州。李建成闻讯大喜,他听李元吉细说了侯君集去李艺大营下书被殴的过程,顿时计上心来,就令李元吉继续围困邢州,自己带同王珪、韦挺、魏征,让史万宝带领五百人为卫,轻骑驰向赵州去见李艺。
将近李艺中军帐的时候,魏征说道:“太子,想那李艺为藩多年,已经养就了桀骜不驯的性子。如今太子亲自来访示以宽仁,也不可让李艺失了礼数。且请殿下按辔徐行,容属下先去通报。”
魏征得到李建成的允许,扬鞭疾驰,很快就到了李艺中军辕门前。他先下马,然后让守门校尉入内禀报。这样他在校尉的引导下入了中军帐,见正中坐着一名长髯之人,知道他就是李艺,遂长揖道:“燕公在上,下官魏征奉太子敕令,先来拜见。随后太子将亲至,现距燕公中军帐仅有二里路。”
李艺闻听太子即将来到,颇出他的意外。他和李神通、李世民数度交往,觉得这些皇族之人浑没把自己放在眼里,所以激起了自己的怒意,采取了不合作的态度。如今听说太子亲临,心中突然涌起一股热流。心想太子为国之储君,如此折节下士,委实令人感动。要知外人皆观李艺桀骜不驯,其实他是一个直筒脾气之人,若与人不合就冲冠一怒;若与人合了脾气,彼此相处也相当痛快。想到这里,李艺定了心神,脸上依旧淡然,问魏征道:“你名魏征,现居何官呀?”
“禀燕公,下官魏征现官居太子洗马之职,日侍太子左右。太子昨日说,现在刘黑闼已成瓮中之鳖,燕公久在河北与之辛苦相抗,该来探望一回,魏征也因之到来,并先睹燕公英容。”
“太子行事也太简单,既然要来,为何不先打个招呼?这下子弄得老夫手脚忙乱。魏征,老夫明白你前来之意,我不会失了礼数。左右,速排仪仗,迎候太子。”说罢,起身离座,招呼众人随他出帐迎候。
魏征在旁心中窃喜,本来还想费一番口舌,哪儿知道李艺如此明白礼数,两句话未说完,已经动作起来。看样子还要眼见为实,以往所听有关李艺的传言看来并不准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