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月,隋鹰扬府司马李轨起兵于陇右武威,号称大凉王;后梁后裔萧铣在岳阳杀吏自立,号为梁王;李密攻破回洛仓尝到了甜头,又派徐世率军打下黎阳仓,他大肆开仓放粮,邀买民心,从军者甚众,对外号称五十万。这当儿,李密早已按捺不住,他杀掉翟让自称魏王,整顿兵马欲西征东都洛阳。
李婉娘在黄石寨安顿下来之后,选派一名伶俐的家丁潜往太原报讯。这名家丁行在路上,听行人传说李渊已经兵发太原,屯兵于灵石县贾胡堡,便急忙折头奔向贾胡堡,找到了柴绍,将李婉娘的书信交给他。其时隋炀帝命令武牙郎将宋老生屯兵霍邑,从正面阻挡李渊南下,又令骁卫大将军屈突通率重兵镇守河东郡,与宋老生形成犄角之势,两军遥相呼应钳制李渊大军。
贾胡堡距离霍邑仅三十里,两处相隔一座陌山。李渊率众离开太原的时候,天似乎就没有晴朗过,阴雨绵绵。扎营贾胡堡之后,那雨下得更紧了,密雨像扯不断的雨帘似的,没有一点停止的意思。山水也涨了起来,洪水裹挟着泥浆奔腾而下,泻满了低洼地。道路泥泞,太原接续的粮草久久不至。兵营里,兵士们身着潮湿的被服,已经大面积发生了褥疮。李渊得知这些坏消息,已经下令在此扎营五天了。
三军中,李世民带领右军居前,李渊领中军居后,稍左前方是李建成率领的左军。这天黄昏,长孙顺德因为驻军不前憋不住满腔的无名火,特别向李建成告假来到李世民的营帐里,意欲倾诉一番。其时李世民、柴绍、刘弘基、阿史那大柰、殷开山等人正坐在营帐里讨论进兵之事,李世民坐在最里边,他一边翻看《孙子兵法》,—边和他们搭话。长孙顺德一进帐门,就大着喉咙一迭声骂起鬼天气来。大家都是同样的心情,看到长孙顺德骂得登峰造极,刘弘基上前逗趣道:“长孙统军,为将之道,须泰山崩于前而不皱眉,这么一点小雨,你这位将军就把它当成天大的事情了?”
长孙顺德瞪起眼睛,喝道:“噢,你觉得眼前这雨是小事?还撇着嘴给我掉酸水?知道吗?昨天大将军召大郎过去,说两天内雨仍旧不停的话,就要引军北还了!”
众人听说,一齐把眼光射向李世民,但他埋头兵书,未作理会。
柴绍道:“现在刘文静与突厥始毕可汗谈判未果,听说刘武周正在蠢蠢欲动,若造成腹背受敌的局面,挺被动的,大将军不可能不担心啊。”
李世民缓缓抬起头来,说道:“欲行大事,须在错乱形势下准确判断大势,从而把握战机。孙子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出师太原,已经准确衡量了敌我态势,现在箭已出弦,岂有再回头的道理?目前西边,有神通叔和家姐在鄂县起兵,关中民心倾向我们,宋老生和屈突通不能阻挡大军的脚步,这些小雨又算什么?至于北方之事,我有十成的把握,刘令肯定能够谈判成功,刘武周乃癣疥之疾不足为患。告诉你们,昨天大将军也征求了我的意见,我和大哥的意见很一致,就是继续向南,裴监等人的想法有些多虑了。总之,大家耐心等待战机吧。没准儿,明天太阳就出来了。”众人听罢,不由得轻笑起来。
刘弘基点点头,叫道:“二郎,”顿觉语失,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该死,总是改不了口。大都督,我赞成你的说法,现在大军已发,最忌左右摇摆。”
李世民道:“罢了,你们以后还是继续叫我二郎吧,我听习惯了,若你们猛一改口,我还不知道你们叫的是哪个呢。弘基兄,同为武将,你还是善于谋断的。这就对了,今后我们跨马夺天下,一任武力是不行的。昨天我向大将军请求,在敦煌公府设立一个文学馆。今后在进军过程中要广罗一些文学才俊、饱学名儒,大将军已经答应我了。届时,希望你们帮我留留心。我们整日里掂枪舞刀,嗣昌兄,你整天和我们这帮武人扎堆儿,也要沾一些剽悍勇猛之气,争取将来能够带兵为帅,成为一名儒将。”嗣昌是柴绍的表字,李世民素常这样称呼他。
这时,快马奔来一名左军别将,他到了帐篷前滚鞍下马,入帐后伏地向长孙顺德禀道:“长孙统军,奉左领军大都督陇西公命令,请您速回,两个时辰里整顿所部兵马,连夜拔营回师太原。”
众人大惊,想不到李渊又发出回师的命令,他们都无言地看着李世民,李世民惊愕得张大了嘴巴。
目送长孙顺德离去,李世民也穿衣整装,欲找李渊问个究竟。这时,从中军帐传来号令:全线退军,左军连夜拔营,中军明晨出发,右军殿后。李世民将号令交给刘弘基,让他先依令安排,自己则走出帐篷。
李世民策马冲进雨幕,向中军帐奔去,经过左军营帐的时候,只见在火把照耀下,兵士们依次拔营离开。一溜儿火把沿着山道蜿蜒蛇行,在夜幕中影影绰绰很是壮观。一会儿,李世民就跑到了李渊帐前,只见帐内漆黑一团,四名哨卫身着蓑衣在四周站岗,想是父亲已经就寝。李世民让哨卫通报,哨卫说大将军有交代,不许任何人打扰他。
李世民扯掉蓑衣,一任大雨浇湿全身。他仰望黑沉沉的天空,想到创业大计也许就此葬送,不禁悲上心来,仰天长啸:“老天啊,你为什么不睁开眼,难道想断送我们李家的基业吗?”啸声透过雨帘散了开去,显得空旷而沉闷。李世民啸完伏地大哭,其声戚戚,听者无不动容。几名哨卫上前来拉李世民,被他一抡胳膊给甩了个趔趄。
李渊已入梦乡,几天来他的精神高度紧张,一直陷入欲攻不能、欲罢不舍的矛盾境地之中。下午,裴寂急匆匆来告诉他,说太原来人报告,刘武周近日有异动,不断向边界屯兵。李渊听后大吃一惊,他始终担心,若让李元吉率领那批新募兵勇去抵挡刘武周,太勉强了。这促使他当即下了决心:撤兵!他签发了命令让裴寂出外布置,看到裴寂的身影在门外消失,他忽然感到轻松极了。由于没有了负担,困意一下子袭来,李渊决心睡一个痛痛快快的囫囵觉。
李渊被李世民的哭声惊醒,他凝神辨别,方听出是二郎的声音,急忙披衣下床打开帐门,只见在闪电中,二郎像一坨泥堆儿伏在水中。李渊吼道:“二郎,你在这里嚎什么丧,我又没死。你们,把他给我拉进来。”
李世民自己走进来,伏地叩头道:“父亲息怒,二郎在此痛哭,是悲我们就此退兵,李家的基业恐将成为泡影。”
李渊勃然大怒:“胡说八道,太原才是我们李家的根本,现在我们驻兵不前,若被刘武周袭了太原,使我们首尾不顾,还谈什么基业?”
李世民再顿首道:“父亲,裴寂等人的话纯粹是危言耸听。现在刘文静正在和始毕谈判,我有十成把握,谈判定能成功。现在国内大乱,始毕可汗也怕引火烧身,不会妄动。若谈判成功,始毕可汗支持我们,则刘武周不敢进犯太原。刘武周虽号称拥兵十万,但据确切情报,他的人马不足两万。现在元吉领兵四万,更兼太原城池坚固,粮秣充足,又有各郡县随时响应支援,短时间内太原将保无虞,刘武周动摇不了我们的根本。”
李渊颜色稍和,说道:“二郎,你站起来吧,坐下慢慢说。”
李世民听后站起身来,抹了一把眼泪:“父亲,我们来到贾胡堡已经五天了,宋老生在那里按兵不动,就是想以逸待劳与我们耗时间,现在退兵正中他的下怀。实际上,我们遭遇苦雨,他宋老生带领两万兵马挤在一座小城里,同样面临粮秣不继、兵困马乏的难题。我已经侦察好了一条小道,只要您下令,我亲提精兵沿小道到霍邑城下悄悄埋伏,待大军掩杀过来时,我率领奇兵打开缺口,可将宋老生一举擒获。”
李世民继续说道:“现在全国义兵群起,他们或因距离远,或因没有觉出占领长安的重要性,短期内长安不为人图。我们当趁此机会快速进军,若占领长安,就无疑多得了数十万雄兵!目前对我们最有威胁的就是李密,他已经看准了一点,就是利用隋朝大粮仓来邀买民心,使其兵力大增。他肯定会进攻东都洛阳,若能顺利拿下,下一步棋必然是西京长安。兵贵神速,战机瞬息即逝,我们若不赶在他的前头拿下长安,将后悔莫及。”
李渊沉吟道:“你说得有道理,今儿李密派人送来一封信,邀我与他一起合围长安。如此说,他已经有了这份心思。二郎,我们如何处理与李密的关系呢?”
“修书与他,称之盟主,以慢其心。我们这边加快步伐,赶在他的前头。”
说到这里,李世民眼圈又红了起来,抽泣道:“父亲,有件事情我一直瞒着您,怕伤了您的心。两天前,宋老生在霍邑将智云弟斩首了,并派人送来智云弟的首级。”
李渊听后,顿时泪流满面,哽咽道:“苦命的智云儿啊,都是为父害了你。这个该死的宋老生,不将你挫骨扬灰,难解我心头恨。二郎,你带我的将令,马上去召回大郎,明天就按你的计策,兵发霍邑。”
第二天,李世民命刘弘基、阿史那大柰任左右统军,率领五千精兵,沿小路潜行至霍邑近旁,悄悄埋伏在宋老生的鼻子底下。李世民观察到,霍邑城门守备不严,可能宋老生军觉得大雨滂沱,可以高枕无忧。李世民安排一批兵士穿上老百姓的服装,装作是上山砍柴的城中居民混入城内,约定他们听到三声炮响后开始动手,争取打开城门接应大军攻入城内。
李渊让温大雅给李密修书一封,措辞谦卑尊李密为义军首领,示弱于他,以慢其心。同时,他紧锣密鼓组大军向霍邑杀来。恰在此时,刘文静率领太原粮秣队伍进入营中,他向李渊奉上始毕可汗的书信,信中始毕可汗对李渊向之称臣大加勉励,表示全力支持。并赠送战马两千匹,派五百突厥兵前来助战。信中还说,将约束刘武周的行动,保证不再骚扰太原边境。李渊阅后喜上眉梢,夸赞刘文静不辱使命。
到了中午,急雨突然停下,天上露出了白云,全军一片欢腾。李渊令三军结束停当,轻装疾行,黄昏时分兵临霍邑城前。在地动山摇的喊杀声中,只听三声炮响,城门大开,李世民率领伏兵一跃而起,命令刘弘基、阿史那大柰将伏兵分为两路杀向城门。只见一将头戴一顶乌金盔,身穿一副连环锁子甲,手持一把铁方槊,槊到人到神勇无比,率先杀上城楼。李世民看到不禁大喜,急忙问左右这是何人,旁边的殷开山告诉他,那是军头段志玄,李世民记在心里。随后,大军箭如飞蝗射向城墙,压住守军的抵抗,然后如潮水般拥入城内。
仅用了两个时辰,霍邑就被拿下了。灰头土脸的宋老生被五花大绑押往街心,李渊为报杀子之仇,不让他活到明天。刘弘基威风凛凛手持大刀,只见一道寒光落下,宋老生身首异处,一命呜呼。
李渊攻下霍邑后,又率得胜之师连续拿下临汾郡和绛郡,关中大震,冯翊郡望风而降。李渊率众驻扎长春宫,打开永丰仓放粮。前来投军者日众,旬日间就增兵三万。许多士绅都来投效,那些天,李渊口授笔批,见人就封官,最多的一天竟然封官一千余人,最后连他本人也闹不清到底封了多少官,成了一笔糊涂账。李世民在旁眼疾手快,看到一些合适的人就说动李渊派至自己麾下。
霍邑不保,隋炀帝构筑的防线就此洞开了一个大口子。李渊面临两个选择:是全力攻打据守河东郡虎视眈眈的屈突通,还是置屈突通于不顾,通过潼关杀向长安?军中为此形成了截然相反的两派意见。裴寂认为应该先把河东郡的屈突通拿下,这样攻打长安就可不战而胜。如果置屈突通于不顾而直接奔袭长安,若一时攻打不下,就形成腹背受敌的局面。他的观点也得到李建成等人的支持。
但李世民与刘文静坚决反对,中军帐里,李世民慷慨陈词:“兵贵神速,我军挟累胜之威,率浩浩荡荡归附之众,一气呵成,长安势必举城震骇,望风而降。如果现在与屈突通在坚城之下相持,只能是耗费时日,反而给了长安足够的时间让他们从容准备。现在关中义兵群起,更兼东有李密,西有薛举、李轨在那里虎视眈眈,若让他们得到长安,那我们这些天的努力都白费了。屈突通已经是困守的俘虏,我们先不要管他,放手去进攻长安才是。”
两派的意见针锋相对,李渊不得不仔细思量,最后他综合了两派的意见,作出了自己的决定:由李世民任渭北道行军元帅,率领右军西略渭北和李神通、李婉娘会合,从西面包抄长安;由李建成、刘文静带领左军沿河水而下,占领潼关抵御屈突通;李渊率中军居中策应,采取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策略,逐步将营盘向长安方向移动,最终对之形成包围。
李世民的右军已经增加到三万余人,元帅帐内集合有柴绍、殷开山、段志玄、阿史那大柰等人,段志玄升为统军。霍邑战后李世民欣赏段志玄的骁勇,说通李渊简拔而上。其时,长孙顺德和刘弘基已经拨到李建成营中,提拔了段志玄,李世民有了一个合适的先锋人选。他们抓紧备战,做好向渭北出击的准备。这天,李世民的元帅帐里一连来了三个人,使李世民喜出望外。
第一个来的人是李世民的妻兄长孙无忌,见到这位昔日好友进帐,李世民上前一把将他拥抱起来。得知李渊授予他渭北道行军典签,今后两人又可朝夕相处,李世民重重向长孙无忌的胸脯上擂了一拳,以示庆祝。
另外两人都是有名的文人,一个是曾任冠氏县令的于志宁,他学识渊博,尤善律令。李渊先是授给他银青光大夫的虚衔,同时又让他做了渭北道行军记室,让他参赞军谋。另一个叫颜师古,其祖父颜之推写了一部《颜氏家训》的书,是士子们争相传抄的治家范本。不过颜师古有名并非是沾了爷爷的光,而是在于他恪守家训,秉承家族学风,善写文章,尤精训诂之学,一手漂亮的草隶书让人叹为观止。李渊也封了他一个朝散大夫的虚衔,又给了他一个敦煌公府文学的实职。
李世民喜动颜色,晚间就在元帅帐里开了酒筵。李世民推于志宁和颜师古坐了上席,席间觥筹交错、酒令连连,一桶波斯葡萄酒很快就见了底。李世民知道两位先生有饮酒赋诗的习惯,就投其所好。果然,两人醺醺然之时皆赋诗一首。
于志宁诗曰:
陋巷朱轩拥 衡门缇骑来
俱裁七布咏 同倾三雅杯
色动迎春柳 花发犯寒梅
宾筵未半醉 骊歌不用催
颜师古诗曰:
金兰笃惠好 尊酒畅生平
既欣投辖赏 暂缓望乡情
爱景含箱晦 落照带风轻
于兹欢宴洽 宠辱不相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