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这日在武德殿里接连收到罗士信和史大柰的上表,览罢大惊。问群臣道:“罗士信上表请战,勇则勇矣,然失于计较。请众爱卿议一议,现在去攻王世充是时机吗?”
萧瑀出班奏道:“皇上,臣意不可。秦王北征未归,京城兵马捉襟见肘,连续征战实在困难。臣观王世充之野心并不算大,且有潼关天险可以阻挡。不若休兵一段时间,待恢复了元气再说。”
萧瑀说完,裴寂也奏同议。封德彝同样作为两朝大臣,不似萧瑀鲠直瑜亮,他脑灵眼活,善于猜度皇上心理。那边萧瑀滔滔不绝,他在这里低头沉思,想李渊既然认为罗士信失于计较,还当朝询问群臣,说明心里很活泛。此次秦王定北,对长安有威胁的敌手仅剩下王世充和窦建德两人,且离长安不远,当是李渊的一块心病,其内心里肯定想早日解决。看到萧瑀奏完退下,他执笏跨前一步道:“皇上,萧令所言也是臣的心意,然臣还想,眼下天下大部已定,仅剩下王、窦二人,若一鼓作气予以扫平,国家能够休养生息是不争的事实。当然,弓弦也不可绷得太紧,一张一弛嘛。”此番话要旨是主战,让人听来觉得八面玲珑,未伤萧瑀面子,又拿出自己的主意并可试探李渊的真实思想。
屈突通奏道:“臣意主战!臣忝为兵部尚书知道家底,若集京兆之军能收十万,皇上再命秦王南下直插新安,可合有浩浩荡荡三十万军。大军重压洛阳之下,当能破之。”
李渊端坐龙椅之上,听到群臣意见相左,他并不发言,反而微眯双眼,看着左边的立柱沉思。太子李建成立在右首,听到屈突通说完,转身面向李渊奏道:“父皇,儿臣亦觉得应攻洛阳。这些天,儿臣多阅新安来的奏章,罗士信虽急了一些,然可见其拳拳报国心情。如今二弟北征辛劳,且让他歇一些日子,儿臣愿提兵攻破洛阳。”
李渊睁开了眼睛,问李元吉道:“四郎,这是太子的意思,你意下如何呢?”
李元吉急忙出班说道:“父皇,儿臣愿随太子东征。”
李世民这次大破刘武周,让身居长安的李元吉颇不是滋味。这些年来,李渊在军事上倚重李世民是很明显的事情,平日里李渊的言谈举止深为有这个能干的儿子自豪。特别近一段时间,李渊在朝堂之上多次对李世民褒扬,群臣亦深然之,街谈巷议也多颂扬秦王英武。李建成身为太子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李元吉却深为厌恶,直接原因是并州是自己丢的,却让这个并不友好的二哥夺了回来,对比太鲜明了。那日他游说李建成:“大哥,二郎现在不可一世呀,连胜了两回,别人把他捧上天了。等这次回来,他更加趾高气扬了。大哥,你瞧见没有?就是他那秦王府属也自觉高人一等呢。若再发展下去,恐怕他连你也不放在眼里。”李建成很是坦然:“那有什么,我们在京辅佐朝政,二郎出外定边,皆为父皇出力。四弟,你对二郎有些偏见,不要整日里把人想歪了才是。”李元吉道:“我想歪了?你等着瞧吧,等你知道他的意图时,恐怕为时已晚。知道吗?其手下的房、杜二人每到一地不要金箔,专收人才图籍,手下的猛将就不用说了,朝中一大半的大臣都与他交好。你说,作为一个藩王,弄这些名堂,他图什么?大哥,再有出外征战的事情,不能让他再揽了去。他又没有三头六臂,难道我们就不会打仗吗?”李建成心里一震,然没有往深里想,哈哈一笑说道:“四弟,没有那么严重。这样吧,再有打仗的事情,我恳请父皇让我哥俩去走一遭。”这番话于是就引来今天朝堂上李建成的主动请缨。
李渊又沉思片刻,决定道:“彦弘,你来拟旨——下两道旨,授二郎为东征元帅,让他不回长安直奔新安,四郎、屈爱卿,你们再带十万兵马去与他和罗士信会合,萧郎、封爱卿,你们也随军参赞军机。洛阳一战,决定我国国势,大家务须尽心。还有,授殷开山为吏部尚书,让他与平阳公主一同回长安吧。彦弘,朕说得有些乱,就按这个意思去拟旨。太子,你还帮朕在京理事,这儿的担子也不轻啊。”
李渊没有答应李建成的请求,让李建成颇感失落。
窦建德占了黎阳,李商胡起兵来攻,很快被他平复。李世慌不择路逃往长安,手下人多劝杀掉其父徐盖,窦建德还算仁义,说道:“世原为唐臣,被我所掳不忘本朝,确实为一忠臣!其父何罪之有?”遂将徐盖和李神通、魏征禁在一起。
窦建德在其治下口碑甚好,近来相继攻破聊城、黎阳,可谓一帆风顺。当时河南诸州县分属唐、郑所管,地方偏远的还处于三不管的局面。窦建德听从手下谋士凌敬建议,欲渡河向南扩大地盘。然而此时从都城洺州传来消息:幽州李艺率领铁骑南下,已经攻破衡水。
李艺原名罗艺,隋炀帝时为虎贲郎将。战乱之时,他起兵于涿郡号称拥兵十万,自称幽州总管。宇文化及和窦建德曾经先后招降他,罗艺不齿为伍,骂道:“宇文化及为杀帝之贼,窦建德为一农夫,让我降他们,做梦吧。”涿郡向为隋朝征东的粮草基地,城池坚固,难以攻破,宇文化及和窦建德一时之间也没有办法。恰在此时,李渊听说了这个消息,修书一封派人送到幽州。书中措辞谦诚,若罗艺愿意归了大唐,许他为燕王,且其军队不受中央调度。罗艺接书后思前顾后,觉得李渊势力日大,且据长安渐有正统雏形,近期所战皆捷,王业可期,遂举地降唐。李渊得信后大喜,重赏来使,封罗艺为燕郡公,赐李姓,罗艺因名为李艺。当时窦建德正在进攻黎阳,李渊诏李艺兴兵骚扰其后方以为李世之援,李艺整兵五万挥师南下,不数日就攻下了衡水。窦建德急忙领军北上,带领十万兵马直抵衡水与李艺接战。两人在那里开始拉锯战,互相攻伐各有胜负,呈胶着状态。窦建德被困在这里,一时没有心思渡河南征。
这日李渊给窦建德送来书信,言称愿罢战和兵,且可让李艺归还原占土地。窦建德看罢,拿起李渊书信示意众人,说道:“李渊来信愿意罢战言和,且可归还李艺所夺土地。朕意答应他,你们以为如何?”
大将王伏宝不赞成,说道:“李艺素来强悍,且傲视我朝。现在两军相持,幽州地狭,终究没有我朝幅员广大,再过一段时间他肯定支持不下去。若其退地罢战,李艺又可喘息,终为心腹之患。臣意一鼓作气将之剿灭,然后可以全力向南。”
凌敬道:“李渊现在来求和,有其韬光养晦之策。他现在对刘武周、萧铣用兵,和洛阳王世充又经常摩擦——他想先稳住我们。皇上,李渊求和条件优厚,臣意先答应他,看天下大势如何走向。李艺骁勇,更兼粮多城坚,我们急切不能下,并州那里,听说刘武周连吃败仗,潞州、浩州一直由唐将据守。若我们坚持与李渊为敌,他们再兵出汾晋前来夹攻,将陷我们于很不利的境地。还请皇上三思。”
凌敬的话说到了窦建德的心坎里,他果然答应了李渊言和的建议,复书送与长安。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窦建德将李神通、魏征和李世之父徐盖放出,派专人礼送到长安。窦建德这一下子中了李渊之计,当初对付薛仁杲的时候,唐主动与李轨修好,以分秦势,解决了薛仁杲之后,李渊又采用分化策略将李轨势力散之于无形。现在李渊为了专心对付王世充,必须先把窦建德稳住再说。
李世民接旨后离开太原,带领众将和大队人马向南进发。这日到了介州,李世民令尉迟敬德和寻相率领旧部八千人马随同南征。大军迤逦南行不多时就进入雀鼠谷,只见谷内树木丛茂,鸟鸣虫啾,天上没有一丝风。李世民带领众人在谷内行走,想起来时的紧张困顿情景,恍若隔世。他们指指点点,皆现一片欢愉之情。尉迟敬德的八千人行在队列中,听到唐军大声笑谈来时战事,而自己恰是当时的反面主角,心中的滋味一时难辨。
秦叔宝和尉迟敬德其时并辔行走在一起,秦叔宝回想当时一日八阵艰难出谷的情景,百感交集,说道:“敬德,当时秦王我们又困又饥,你若在谷内布置一万弓弩手,我们万难出谷。为什么宋金刚你们只派些小股部队不痛不痒来装点门面呢?”
尉迟敬德道:“我与寻相兄在离石谷败给秦王后,宋金刚火冒三丈,不再看重我们,他要亲自与秦王交手。秦王将兵也太迅速,别说宋金刚,就连我也压根没有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攻了过来。按照常理估计,你们到来当在两日之后。”
程咬金从后面超过来,说道:“黑子,当初你在离石谷不听秦王之言,不还有今天吗?你呀,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尉迟敬德听后倒觉得坦然,反唇相讥道:“青面贼,你也是降了又降,说这般话还轮不上你来多嘴。”程咬金道:“毕竟还是我老程先入为主,黑子,你还是多听我的话为好。否则,我老大耳刮子就扇了去。”尉迟敬德哈哈道:“你还想欺负我?且问我手中的双鞭是否答应!”
李世民在前听到三人在那里笑谈,忍不住插言道:“几位王兄,这倒是一个话题,等有闲暇时候你们不妨比试一番,分出高低来,强似在这里说嘴。”
尉迟敬德说道:“若比试,叔宝兄敦厚谦虚有长兄之风,那是不用打的,我尉迟恭甘拜下风。这个青面贼就没有好运气了,先要把他的嘴打肿,省得整日里胡说八道。”程咬金马上说:“黑子,你别是欺软怕硬吧。叔宝兄,也许他压根就没把你放在眼里,不屑与你交手,连我老程还不如呢。”秦叔宝笑了,说道:“咬金,你挑唆的水平太次了,让人一听就明白你的心意。”众人笑了起来。
比起尉迟敬德这么快就融入这个人群里,寻相就显得落落寡合。李世民对尉迟敬德青眼有加,当即授他为右一府统军,并未明确寻相的职务,仅淡淡地让他协助尉迟敬德管理那八千人马。这使寻相很失落,渐生怨怼之情。
两天后,大军徐徐经过晋州到达柏壁。
李渊的圣旨此前也到了柏壁,殷开山、李婉娘、柴绍等人已经在此驻扎。早前几日,殷开山就令人准备粮草、收拾房屋,做好迎接李世民的准备。这天大军入城,诸事完备,殷开山让马三宝负责安排人马入驻。
李婉娘和柴绍迎出城外,将李世民接入房内叙话。走回的路上,李婉娘笑着道:“二郎,此役你火速逐北,竟然给自己创下了好大的名头。你人未到,《秦王破阵乐》已经传唱到这儿了。”
李世民语调平淡,然神情中掩不去得意:“那是军中闲人无聊之作,姐,这能当真吗?”
柴绍插话道:“怎么不能当真?放眼历来将帅,又有几人能获此殊荣呢?刘邦之《大风歌》、项羽《垓下歌》,一首矫情一曲没落;汉武扬鞭绝域,时人叹之穷兵黩武未赞其武功。二郎,我听此曲连听了三遍。”
他们入了房内,李婉娘除去外罩的团花皂绢铠甲,换上一件小袖短襦,下着紧身长裙。她的身体已显笨重,李世民惊异地发现她的腹部已经隆起,才知她怀孕了。李婉娘初嫁柴绍时曾经诞下一女,到了战乱时,她将此女托人寄养,一直到进入长安时才将此女找回,其间未再生育。
李世民憨笑着扭头对柴绍说:“嗣昌兄,恭喜你了。不意在此戎马倥偬之际,家姐还会忙里偷闲呢。”
李婉娘“扑哧”一笑,说道:“二郎,我撕烂你的油嘴!”转而轻叹道,“唉,谁料想就有了身子呢?当初还是殷开山多嘴告诉了父皇,这次圣旨里专门嘱我回转长安静养。方今靖乱之时,让我回京歇息,还不急坏我吗?”殷开山给李渊的奏章里,曾提及李婉娘有了身子,惹得李婉娘直骂他多嘴。
李世民道:“那有什么不好?你有了身子,就该静养才是。今非昔比,现在天下大部已定,就剩下王世充、窦建德,有二郎代劳就行了。男女有分工,外面有事,就让嗣昌兄去办亦可。”
“二郎,你不出三句话就露出狐狸尾巴,什么叫男女有分工?你以为天下的女人都如你的长孙嘉敏一样吗?”
李世民急忙讨饶,连声说:“不敢,不敢,我想说,嗣昌兄日思梦想得一个儿子,你天天打仗,又拦着霸着不让嗣昌兄纳妾,这不耽误了他吗?”
李婉娘举手欲打,说道:“二郎,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忙着要替姐夫纳妾,瞧我不老大耳刮子打你。”虽说要打,然眼中满含笑意。
不说他们姐弟在这里嬉闹,却说马三宝负责军马安顿,他指挥各队按照指定位置驻扎。刚刚忙碌完一转脸,就见寻相气哼哼地走过来,喊道:“你就叫马三宝吗?我问你,都有驻地儿,为何我带来的这八千兵马连屁大一块的地儿都没有?”柏壁本就狭小,偏偏打从大军出太原时,传给柏壁的人数未将介州加入的八千计算其中。寻相领兵入城,看到众人都已经安顿下来,等了许久没人理自己,在那里干站了许久,他一时大怒,找到马三宝嚷了起来。
待马三宝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检点城内住房皆已有人,想起城外西首有一小村庄,庄内百姓已散,遂让寻相领人前去驻扎。寻相到了地方,举目一看只见庄内房屋坍塌许多,房内蛛网密结,浮尘没脚,潮湿不堪,其怒火更甚。他领上十骑折转头返回柏壁又找到马三宝,劈头就说:“我们降了秦王即是大唐的人,总不成是后娘养的。你们在城里住得舒舒服服,撇下我们在野外晾着啊!”
当寻相领人前往村庄驻扎的时候,马三宝找到殷开山将此事禀告给他。殷开山知道寻相的来历,点点头说道:“就这样安排吧,他们既然降了我们,还留八千人为亲兵,想留后手吗?我们总不成把他们当成祖宗敬着。”马三宝得了殷开山的话,心里有了底儿。看到寻相又来寻事,他手一挥指向城里,无奈说道:“寻相将军,你看这柏壁如此狭小,现在里面一条炕上要躺上十余人,确实没有再转圜的余地。这样吧,你们先在那里委屈一晚上,到了明日,我再想法挤对挤对,争取给你们腾出些地儿。你看,十几万人到了这里,从早上到现在我的双脚都没停,容我先歇一会儿吧。”不软不硬把寻相顶了回去。
寻相不再说什么,无语狠看了马三宝几眼,扭头去找尉迟敬德。尉迟敬德和秦叔宝等人住在一起,看见寻相招呼道:“寻相兄,人都安顿下来了?你过来一起住吧,这边已经给你留好了位置。”寻相将尉迟敬德拉到一边,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临了说:“敬德,人家压根就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不如我们一起去找秦王说道说道,任由他们欺负我们,不行!”
尉迟敬德息事宁人:“为这点小事去找秦王,值得吗?寻相兄,我们先让大家打扫干净住下再说,以往我们行军之时多是露宿,没有必要斤斤计较。”
“敬德。非是我等挑剔,你没到那里去瞧,真不是人住的地方,人家把我们当成了后娘养的。从介州出来,他们一路上冷言冷语,你和秦叔宝他们谈得热烈,没有体会。要我说,我们不如拉出去,谁也不靠,强似在这里受人家冷眼。”
尉迟敬德并没有在意寻相这句话,说道:“既然降了唐,就不要再有别的想法。我观秦王待我们并无二心,现在天色已晚,赶快让大家住下来才是正事。走,你领我一起看看去。”
寻相止住尉迟敬德,淡淡说道:“那边不劳你再去了,敬德,我过去安排,这边我就不过来了。”寻相说完,慢慢向马匹走去,骑上马又向尉迟敬德看了一眼,那是一种复杂的眼神,然后一挥马鞭,一群人向西驰去。
这天晚上,殷开山将早已准备好的酒肉分给众人,满城兵士喜笑颜开。晚饭过后,大家忙累一天,这会儿又酒足饭饱,很多人身子一接触炕沿就进入梦乡。尚未入更,满城除了巡行的兵士外,难看到人影,城内非常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