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那日与宰臣议立太子于政事堂,李世民属意李泰,而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坚持立李治,双方争执甚烈,终不能定。这日过后,李世民召来李治,询问李泰是否恐吓过他。李治起初不愿回答,最后还是和盘托出。李世民闻言默默,此后数日,他一直独自思索此事。
李世自政事堂议事后回府,是日晚上突发急病,浑身发烧,口出怪诞之语,不识家人。太医署派人来诊治,遍下药石,终归无用。过了一日,李世民见李世未上朝,惊问其故,太医令据实以告。李世民问道:“此等怪病,莫非无药可治吗?”太医令踌躇难答,继而支支吾吾答道:“李尚书此病,似乎受外物所激,须有圣物镇之。”李世民问其何为圣物,太医令道:“譬如觅来龙须,以此和药,即可镇之。”
李世民向来不信神怪之事,当即斥太医令道:“你主持太医署,怎么学会用方士之术来治病?什么龙须?你见过龙吗?”太医令惶恐答道:“陛下为真命天子,陛下之须,即为龙须。”李世民起身道:“也罢,为救李卿之命,朕勉强去一试。若能医成,算你功劳;若医不成,即算你罪过。走吧,我们一同去瞧瞧李卿。”
李世此时果然躺在榻上双目圆睁,在那里胡言乱语。李世民来到榻前看视,见到向来风采英气的李世竟然变成这等模样,心中大为感叹。遂唤人取来剪刀,自己一手持剪,一手捋须,将颔下长须齐齐地剪了下来。
说来也怪,李世服了李世民的须灰之后,当日晚间就慢慢清醒。他得知皇上亲自入府来看视,并自剪长须为己入药,遂大为感动。第二日非是朝会时辰,辰时过后,李世即来到宫门外,请求觐见。
李世民看到李世恢复如初,风采依旧,心里大为畅快,说道:“好呀,看来朕之须灰还算有用。所谓病急乱投医,朕当时抱定了试一试的心思,若试不成,定治太医之罪。”
李世长跪不起,叩头不已,泣道:“陛下为臣之病,竟然损伤龙体,实在让臣万死莫赎。”
李世民令其起身,然其叩头不已,额头上竟然叩出了血。李世民急忙起身,上前搀扶李世,责道:“世勣兄,我们以前多次经历战阵,是在共同厮杀中结下的情分。朕不过失了一些须毛,转眼间又可复出,你怎可如此?”
“陛下如今为天子,其龙体发须亦事关国运。陛下为臣如此,实在不值。”
李世民将李世扶坐在椅子上,说道:“朕这样做,实为社稷着想,非为卿也,何谢之有!凡大国者,须有帅才总领三军,此为国家基石所在,朕爱你,即是爱社稷,亦是为朕着想。”
君臣经历此事,意甚融洽。时近午时,李世民令其留下侍宴,并让取出“土窖春”供李世饮用。席间,李世民忽然提到汉高祖托孤的话题:“朕近些日子翻看《汉书》,发现周勃这个人物非常重要。汉高祖评价周勃‘厚重少文,可安天下’,后来果然如此。你比起周勃来,既厚重,又属文,比他又高出一筹。”
李世知道皇帝所说的话,非是无的放矢,急忙离席拜道:“臣原为草莽之人,赖高祖、陛下眷顾,方有今天,不敢与周勃相比。”
李世民伸手示意他坐下,笑道:“你很好嘛。当初你不负李密,将其礼葬于黎阳山,肯定也不会负朕。来,来,别光顾着说话,请满饮此盏。”
李世大为感动,不敢坐下,仰头将酒饮尽,又流出热泪道:“陛下待臣如此,臣唯有感激涕零,尽忠报国。”
李世民又让宫女为李世斟满酒,柔声令其坐下,然后叹了一口气,说道:“朕年近五十,总感到心力大不如以前。近来又有二子添乱,大伤心智。那日我们在政事堂议立太子,终无结果。万一将来真的立了一个幼子为嗣,世兄,这辅佐幼主一事,你还要出大力啊!”
李世民说出这样托孤的言语,明显对李世非常倚重。自古以来君主选良弼辅佐幼主,非选信任的股肱大臣不可。李世民现在说出这层意思,尽管离其托孤之日尚远,亦让李世感动得无以复加,他离座辞谢,竟然啮指出血以明志。李世民不再深入此话题,此后仅是一味劝酒。
所谓酒逢知己干杯少,李世不敢把李世民引为知己,然如此洪恩深深地感动了他,使得他一大盏酒一大盏酒接连饮尽,到了最后,竟然喝得烂醉,不知不觉间抵足而眠。李世民向来不善饮酒,仅是浅浅轻啜数口,所以清醒如故。看到李世因激动而饮醉,其心里也非常满意,遂取过身边的御服轻轻盖在他的身上,令人将其扶入舆中,抬回其府内休息。
待李世酒醒,看到身边的御服,心里又多了一层感动。
李世民这样做非是一时兴起,而是大有深意。其实从这个时候开始,他已经开始勾画身后之事。遍视诸子中,没有人能如自己这样文武全才,那么其身边必须要有一名忠心为上总领三军的人物。这样的人物不仅要有忠心,还要有帅才。那么李靖、侯君集之后,唯有李世堪当此任。李世民对李世关怀,其实是想收服其心。
从此事亦可看出,李世民对立储一事,由起初的欲立李泰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三日后,李世民在两仪殿接见群臣后,独独留下长孙无忌、李世、褚遂良和房玄龄议事。其间,晋王李治也一直候在李世民身侧。
他们进入侧殿,此为李世民休息之所。李世民先坐在床上,又让其他人围床而坐。众人坐定,李世民瞧了李治一眼,说道:“无忌那日提起泰儿逼吓治儿之事,我当日就向治儿查问清楚。唉,泰儿整日里装模作样,背地里竟然做出如此龌龊之事,实在令我心寒。我今日召集你们前来,还是商议立储之事。”
众人听言后皆向李治看了一眼,事情很明白,若李世民不愿意立李治为储,说什么也不会当着李治之面谈立储话题。如此来看,李世民一直想立李泰为太子,那么到了今日,其心意也许转向了李治。不过李世民毕竟没有明言,现在所思仅是猜测而已。
李世民提到李泰,忽然悲上心头,眼泪不绝地涌出,抽泣道:“我的一个儿子在齐州谋反,一个儿子为争太子之位在那里施出卑劣手段,他们如此行为,看来还是我不能教之缘故。”他说到这里,侧身趴在床上,呜呜大哭起来。
长孙无忌向李治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与自己一同前去劝慰。李治还算乖觉,转身去向宫女取来干巾,长孙无忌来到床前扶抱李世民,劝慰道:“陛下,此事已经过去,何必如此伤心?”伸手从李治手上取过干巾递到李世民手中。
李世民将干巾扯过,一把掷到地面,伸手推开长孙无忌,大喊道:“什么已经过去?我整日里自诩一生英雄,到头来自己的亲弟弟、亲儿子相继叛我,那么天下人呢?他们口里不敢说话,心中是否也存有反我之心?你们整日里在我的身边颂扬什么天下大治,什么四夷宾服,什么盛世,看来都是虚话。嗨,我当了这么多年皇帝,原来都是自欺欺人。你们说,这还有什么趣味?”
众人见李世民今日神情特异,有些歇斯底里,不禁面面相觑,莫敢相对。
李世民忽然跳起身来,伸手拔出佩刀,嚷道:“我活着还有什么趣味?干脆一死了之,省得惹人生厌。”他说罢,将刀锋一转,眼见刀刃就要滑过颈项。此招变起仓促,大出在场之人意外,不过他们反应甚快。长孙无忌大喊一声:“陛下,不可如此。”飞身上前抱住李世民持刀的右臂,李治也眼疾手快扯住他的左臂。褚遂良毕竟年轻,纵身一跳,双手紧握李世民右腕,硬生生掰开其手将刀柄取出,一场惊险之事就此化解。
李世民喝道:“你们拦住我干什么?还是死了最干净。”
长孙无忌将李世民按坐在床上,然后与众人一起齐刷刷地跪在他的面前,皆大哭道:“陛下,千万不能如此啊!”
李世民刚才兴之所至,有了寻死的念头,现在被众人拦下,心中的盛火略为降低,也就不想再夺刀自尽了。他用手抹了一把眼泪,叹道:“我呕心沥血治国至今,却落个如此下场。你们说,事放在你们身上,将作何想?”
房玄龄老泪纵横,颤声道:“陛下多次说过要从大处着眼,陛下统一宇内,大治天下,使四夷宾服,此非虚言。自秦汉以来,未有如陛下这样的贤能之君,陛下怎么能不信呢?将之与齐王、太子之乱相比,实在是昭同日月。老臣跟随陛下至今,不敢以一字虚言蒙混。”
褚遂良看到手中之刀,急忙将之交给李治收起。按照唐律,严禁朝臣持刀入殿,以前长孙无忌误带刀入宫,险些被处斩。褚遂良将刀交罢,叩伏奏道:“齐王及太子之变,皆是他们昵近小人所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出现一些小乱子,实属正常。陛下身系国家,向来胸怀博大,能容万物,不能因此小事而乱了心智。”
李世也顿首曰:“陛下多年来为臣等心中寄托所在,若陛下不顾身体,即是不顾臣下,望陛下三思。”
李治早吓得脸色苍白,泣道:“父皇,母后已离儿臣而去,您若再走,儿臣在世上就成了孤苦之人。父皇,您要这样,还是先把儿子杀了吧。”
李治言出率真,使李世民闻言动容。一旁的长孙无忌满意地向李治投去赞赏的眼光,认为他说出这等话来非常得体。
李世民眼望众人,心态渐渐平复,唤众人都起来说话。看到李治依然在那里啜泣不已,心中晃过长孙嘉敏的身影,一股怜惜之情涌上心底,说道:“治儿,别哭了。来,到我跟前坐下。你说得对,你母后走得早,你今年才十五岁,我不能让你成为孤独之人,不能负了你母后。”
众人见李世民这样说话,知道他已改换了心意,遂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长孙无忌奏道:“陛下,如今太子之位虚悬,若日久必生变数,臣以为须早定之。”
李世民又看了一眼李治,缓缓说道:“我想好了,就立治儿为太子吧。”
在场之人基本上都偏向立李治为储君。房遗爱虽为魏王之党,那是他们私下交好,却与房玄龄无涉。李世民此言一出,他们皆喜形于色,长孙无忌当即说道:“臣等谨奉诏:若有异议者,臣请斩之!”其急色之状,溢于言表。
李治得知自己果然成了太子,也是喜出望外,当即跪倒,叩首道:“儿臣年龄尚小,太子之位重于千钧,乞父皇慎思之。儿臣上面还有皇兄,父皇最好在其中择贤者居之。”
李世民立李治为太子,显然非其所愿,主要还是应长孙无忌等重臣之请,以及权衡形势不得已而为之。他一生英雄,根本不喜李治那副懦弱的性格。他知道,人的性格为天成,李治如此性格,充其量为守成之君,难如自己这样取得如此功业。然他又想,李治性格懦弱,决定了他是一个守规矩之人,若立其为太子,再选重臣辅佐,他肯定能延续自己的治国方略,不至于出格。那时,依李世民对长孙嘉敏的感情,他不可能选后妃之子为储君。那么李承乾已废,李泰受重臣反对,选择李治为储君为唯一之路。他感触万千看着李治叩首的样儿,心想你还在这里谦让,若非阴差阳错,焉有你的位置?想到这里,李世民说了一句实话:“治儿,你不用拜我。立你为太子,是你舅为你力争,还有这几位重臣亦持同议,你须拜谢他们。”
李治非常听话,急忙起身向长孙无忌他们逐个拜谢。
李世民还在那里犹豫,又问长孙无忌道:“你们已同意我意,未知外议如何呢?”
长孙无忌现在成了拥立李治的急先锋,其躬身答道:“陛下,晋王仁孝,天下属心久矣,乞陛下召问百官,有不同意者,为臣负陛下!”
李世民点头同意,决定后日大朝会时召六品以上文武官员问询。
此后二日,长孙无忌与褚遂良等人非常忙碌,他们暗中联络相熟的文武百官,让他们支持立李治为太子。这日净鞭三响,六品以上文武官员鱼贯进入太极殿。少顷,李世民乘舆入殿升至御座。今天因是议立太子,李世民不让李泰及李治等亲王参加朝议。
群臣拜毕,李世民唤其平身,然后说道:“今日朝议,主要是议立太子。诸爱卿,太子承乾失德被废,使太子之位虚悬,由此引起物议,今日大家可以畅所欲言,将所荐之人说出来供大家评议。”
李世民见群臣默然,遂又说道:“承乾失德悖逆不可立,还有一人,即魏王李泰亦不可立。朕之家事即是国事,魏王泰为何不可立,朕不妨将其行为告诉大家。其行事阴险,近一段日子经营太子之位,下了不少工夫,甚至不惜使出卑劣手段。朕即位以来,崇尚清明政治,希冀君臣之间、臣臣之间以及臣民之间,不得以阴险鬼蜮之行待人。若选魏王泰为储君,其身不正,又如何能推清明之风?仅此一点,朕坚决不立魏王泰为储。”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人近日来尽力鼓吹李治,然有些人犹半信半疑。事情很明白,昔日李承乾为太子时,皇上宠爱魏王,意欲易储,此为公开的秘密。现在李承乾被废除,李泰作为嫡次子理所当然进居太子之位。更有一些与李泰亲近之人,打算今日朝议中力荐李泰。李世民今日当众说李泰阴险,不宜立为太子,彻底地打消了这些人的幻想。
长孙无忌今日作为力荐李治的急先锋,并不忙着说话。只见左、右仆射房玄龄和高士廉率先出班,齐声奏道:“陛下,晋王仁孝,宜立为嗣。”
褚遂良作为谏议大夫,掌握着朝中的动议权,此时自然不甘寂寞,也急忙出班道:“陛下,臣遍视皇子之行,以为立晋王为太子最好。”
李世民对重臣们的心思还算有数,此前岑文本、刘洎提名李泰为太子,他们与李泰平时没有什么私情,至多是听到了自己欲许李泰为储的风声罢了。现在自己首先说李泰不宜为储,他们自然会转立李治。然其他官员呢?李世民的目光在殿内绕了数圈,说道:“嗯,这是你们的想法。你们呢?你们想立何人为太子?”
百官们的想法现在非常一致,因为嫡子三人中,已有二人出局,那么李治即为唯一的选择。这时,长孙无忌出班奏道:“陛下,臣愿立晋王。”长孙无忌此时在朝中,隐然是首辅的角色。百官见长孙无忌发话,心中再没有任何犹豫,躬身齐声呼道:“晋王仁孝,当立太子。”
李世民见百官无异议,心中甚喜,不禁悦色上脸。他待众人声歇,唤出马周道:“马卿,可从百官之意立晋王治为皇太子。你今日就拟旨一道,明发天下。另大赦天下,赐酺三日。朕明日驾临承天门楼,与庶民同乐。”
马周躬身领旨。百官此时见大事已定,遂拜伏在地,向李世民拜贺,三呼万岁。
李泰此时尚不知朝中有这些变故,觉得父皇既然已经面许,那么太子之位已是囊中之物。想是长孙无忌串联百官时,未曾惊动李泰。他今日欲出城游历,早膳之后,即与房遗爱、柴令武等人一起,在百余骑的前呼后拥下,奋蹄向城外奔去。
李泰行至永安门,就见大门紧闭。一人甲胄全身背门而立,其左右更有二百余骑环卫。观其服饰颜色,李泰识得这帮人正是宫中宿卫,那名领头之人,正是父皇的贴身将军常何。
李泰心中未想其他,驰到常何面前昂然问道:“常将军,青天白日,为何将城门紧闭?快点打开,我要赶往城外。”
常何不回答,将手一挥,二十余人将李泰、柴令武、房遗爱围成一圈,剩余之人挥动枪槊对准这帮人,大声喝道:“抛下武器,下马蹲在地上!”
这帮人不明所以,然看到这群如狼似虎的宿卫,不敢妄动,乖觉地解除武器,然后下马蹲在地上,并以手护头。
李泰见状大怒,喝道:“常何,你莫非想谋反吗?你这样做,到底是仗了谁的势?”
常何依旧不理他,向其手下喝道:“把他们带下去看管起来。”
这帮宿卫毕竟训练有素,他们让李泰从人紧抱起头,站立起来排成纵队,后面之人将马儿连起,将其驱往北军驻地。须臾,永安门前变得空荡荡。
李泰“当”一声拔出佩剑,向常何挥舞道:“常何,你到底是何居心?若想谋反,我第一个饶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