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威又躬身道:“陛下,纥干承基现收在大理狱中,其中详细,大理卿孙伏伽最为知悉。”
李世民扭头喝道:“速传孙伏伽来此见朕。”
不大一会儿,孙伏伽匆匆来到,李世民劈头问道:“孙伏伽,那纥干承基所招为实吗?”
孙伏伽躬身道:“陛下,纥干承基所招句句为实,为核实清楚,臣今日又将太子千牛贺兰楚石秘密拘来,贺兰楚石所招,可为纥干承基佐证。”
“贺兰楚石?他不是侯君集之婿吗?他怎么也牵入此案中?”
孙伏伽叹道:“陛下,此事说来话长,容臣细细道来。”
当初,李世民宠爱李泰,明眼之人皆能瞧出其有易储的念头。李承乾平时固然喜爱嬉戏胡闹,但眼见太子之位难保,他也深知丢掉太子位对自己意味着什么。那些日子,他愁思百结,在庭院中徘徊流涕,深怕李泰夺了自己的太子之位。那汉王李元昌亦非识大道之人,他看到李承乾忧愁所在,就为李承乾出了一个馊主意,让李承乾托病不朝数月,然后加紧招募纥干承基等猛士数百人,意图谋杀魏王李泰。李承乾对其言听计从,依计而行。
这期间,李承乾对于志宁和张玄素动辄规谏自己相当不满,遂派出纥干承基率人刺杀此二人,可谓小试牛刀。
侯君集在高昌私取珍宝获罪,一直赋闲在家,其有怨怼之心,朝野之人尽知。李元昌得知此消息,向李承乾进言道:“太子,古来君主治理天下,须有心腹大将代掌兵权,以安其位。你现在为储君,对于今后之事,亦要早早考虑。”
李承乾叹道:“唉,父皇之心属意魏王,我朝不保夕,焉能再想今后之事?”
李元昌摇头道:“欲行何事,须自身为之力争,若一味被动等待,实乃坐以待毙。我们已募来壮士百余人,以纥干承基等人的才能,仅凭一己之勇,难领众人谋取大事。我觉得,你须觅来一有勇有谋之帅才,让他佐你谋划军事,方能成气候。”
“谁为帅才呢?”
“侯君集。此人自李靖之后,已成为朝中最能将兵之人,他现在若继续在朝中居重位,定然效忠皇兄,我们没有一点机会。许是上苍有眼,他因一点小事被皇兄处罚,天降斯人来佐你。”
“他会来吗?”
“那侯君集心性素来桀骜不驯,他现在遭逢此难,今后在皇兄面前再无翻身的机会。你现为储君,即是今后的国君,他现在若来投你有功,对他而言,不是天大的机会吗?”
李承乾大喜,说道:“好哇,若把侯君集笼入麾下,我们又多了几成胜算。对了,贺兰楚石为侯君集之婿,可让他前去说项。”李元昌说道:“此事不可让贺兰楚石代为传话,可让他把侯君集引入东宫,你亲自抚慰,徐徐说知详细,以示重视招揽之意。”
李元昌向来嬉戏无度,与李承乾沆瀣一气,李世民为此多次当面骂他。他现在感到若李承乾倒台,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遂与李承乾同仇敌忾,为争太子之位而尽心尽力。他刚才说的这番话,为其经过深思熟虑后说出的中肯之言,与其平素的荒诞闲语相比,要庄重多了。
贺兰楚石为东宫府属,自然对李承乾所言唯命是从,遂入侯君集之府,小心翼翼说明李承乾的邀请之意,请其入东宫会面。侯君集平时对李承乾没有什么好印象,认为李世民英明骁武一生,却生出这样一个无能的儿子任太子,实有天渊之别。他向来心高气傲,心里瞧不起李承乾,也就不愿意与其敷衍,二人见面之时,侯君集敬其为太子,只是行礼问询一声,并不多话。
现在李承乾让女婿来邀请自己入东宫,侯君集不明白李承乾为何对自己来了兴趣。不过自己正在赋闲之时,有人来请可以免除寂寞,何况还是当今皇太子,侯君集心情不免愉悦起来,遂跟随贺兰楚石入了东宫。
李承乾和李元昌见侯君集果然应约前来,皆大喜过望,即在东宫置酒接待。李承乾初次约见侯君集,不敢将胸中心事和盘托出,多是赞扬侯君集军功之言,并说想从侯君集学习军机兵法。侯君集一生自恃军机兵法傲视天下,根本不愿意与这等浅薄小子说此话题。他随便敷衍了两句,不再深入下去。宴席既罢,起身辞去。
过了二日,李承乾又将侯君集请入东宫。他屏退他人与侯君集独处,以欲促膝密谈。
那日侯君集宴散离开东宫,贺兰楚石陪其归家。侯君集问道:“我与太子向来没有什么交往,他请我入宫殷勤招待,委实透出特别。楚石,其中有什么奥妙吗?”
贺兰楚石答道:“太子这一段心情甚糟,在东宫里动辄发火,我瞧其情状,似与皇上不喜有关。我揣测其心,他有招揽岳父之意。”
侯君集不再说话,那日晚上,他躺在榻上久未成眠,双眼瞪向黑暗,想了许久许久。
今日李承乾将其他人挡在室外,侯君集知道太子定是有秘密话对自己说了。
果然,李承乾坐定后,面向侯君集倾过身子说道:“侯将军,我数次请你入宫,其实想将我的心事说给你听,怎奈难以出口。”李承乾听贺兰楚石介绍过,说侯君集一生做过许多官,最喜别人称呼他为“将军”。
侯君集故意装糊涂,问道:“太子又有什么心事了?如今天下安澜,四夷宾服,殿下为储君,一心一意佐皇上治理天下即可,何必愁云满面呢?”
“我之处境外人皆知,侯将军这样说,定是不肯教我了?”李承乾城府不深,他见侯君集这样说话,脸上的不悦之色顿时露了出来。
侯君集做恍然大悟状,说道:“噢,看来太子对外面的传言信以为真了,我也曾听说过,皇上现在宠爱魏王有意易储。可是呀,这样的传言亦风刮数年了,太子还是太子,魏王还是魏王,与殿下又有何碍了。”
李承乾急急说道:“侯将军,此事千真万确!若不是你等重臣反对,父皇恐怕早就将我废了。”
侯君集摇摇头,沉吟道:“我在皇上身边多年,从未听过皇上说出废立之言,看来你还是将此事看得过于沉重了。”侯君集继续佯装糊涂,意图逼李承乾再说出更有重量的话来。
贺兰楚石虽非李承乾的心腹,然他日日在东宫,耳闻目睹许多事,又见李承乾最近加力添募勇士,知道其有所图谋。他将李承乾的表现以及自己的疑心,悉数说给侯君集听。侯君集一生经过多少大风大浪,马上洞悉了李承乾的图谋。按说侯君集和李承乾此时正是势落之际,可谓同病相怜,应该及早走到一起才是。可是侯君集瞧不起李承乾的能耐,他当时就对贺兰楚石说道:“我若是皇上,早就将这个宝贝废掉了,岂容他在太子之位上待如此之久?”
不过侯君集判断眼前形势,自己以戴罪之身在李世民面前讨不到好处去,若再去烧魏王李泰的热灶,魏王府中如今车水马龙,人家会理会自己吗?李承乾固然无能,且为皇上不喜,然他毕竟占着太子之位,前途若何,人莫能知,自己若趁着这个时候,去大烧李承乾的冷灶,李承乾肯定会倾心相依,只要今后运行得法,保住李承乾的太子之位,自己又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侯君集此时另有一番心机,若李承乾得势,今后继承皇位,自己定能将他掌控于股掌之间,或者因势将他逐下皇位,换上自己去坐,则李家天下成了侯家天下,岂不快哉!
李承乾果然说道:“侯将军,我今日屏去旁人与你密谈,是想请教高言。父皇数年来不喜欢我,魏王又招揽人才,寻着法儿讨父皇喜欢,父皇对他慈爱有加,此为路人皆知的事情。我有许多弟弟,父皇仅许魏王在府内置文学馆,以置馆默示宠爱,此为其一;前些年,礼部奏请取消三品以上公卿途遇亲王下马拜见的仪式,父皇不许,对众人言道:‘人生寿夭难期,万一太子不幸,安知诸王他日不为公辈之主!何得轻之!’此为其二;父皇对魏王赏赐有加,那年父皇驾临魏王宅第,即赦免长安县囚及免除延康坊当年的租赋,此为仿照汉高祖荣归故里免除沛、丰徭役的做法,其恩宠逾越礼制,为其三。侯将军,父皇如此做,你难道看不出我的太子之位已岌岌可危了吗?”
侯君集双眼直视李承乾,心想此子能口舌清楚说出这段话来,显然是平时将此问题思索了许多遍,尽现其焦虑之情。侯君集想到这里,点点头道:“是了,看来皇上之心未稳,太子有此焦虑之心,实属应该。唉,天下大事由皇上一人独断,我们作为臣下纵然有心,亦难以说出口。太子,眼前局势,你当以何应之呢?”
“我愁思百结,茶饭不思,惶惶不可终日,因向侯将军请教。”
侯君集仰起头来,闭目思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十余岁便被立为太子,然不珍视此位,整日里嬉戏无度,岂是为人主的道理?
李承乾又追问一句:“侯将军,我这几日想好了,若顺其自然,即是坐以待毙,与其如此,不如主动出击!”
“主动出击?不知太子想如何出击呢?”侯君集森然道。
“侯将军久经沙场,阅历丰富,这正是我想请教的地方。”李承乾此时语出真诚,却向侯君集卖了一个关子。
侯君集体察了李承乾的心意,仰头笑道:“哈哈,京城之中岂是沙场?莫非太子想让我带兵在京城中驰骋吗?可是呀,我现在闲人一个,无兵可带!”
“侯将军在军中颇有威望,若登高一呼,定然响应者众,又如何没有兵士可带呢?譬如我这东宫之中,亦可搜罗近千人响应将军,自我以下,唯将军马首是瞻。”
“哈哈,你这近千人又能成什么气候?何况,东宫宿卫归常何节制,他们能听你我之令吗?”
李承乾神色黯然,想到若与父皇硬拼力气,实在无计可施,遂叹道:“唉,这……这如何是好?”
侯君集见李承乾志气顿消,心想此子为小孩心性,终久难同谋大事,对他又多了一分瞧不起。他低下头来,心思百转,快速判断形势,觉得自己在皇上面前失势,今后难得皇上信任,唯有打出李承乾的旗号,与其联手,方是扭转自己衰势的唯一途径。想到这里,他伸出右手,对李承乾说道:“太子,我这只手曾指挥千军万马立功无数,现在闲着无事,实在可惜。若太子不弃,此手今生专由太子所用!”他说出此话,摆明了从此要正式投靠李承乾。
李承乾何尝不明白侯君集的意思,他喜形于色,立起身来双手握紧侯君集的右手,颤声说道:“我一直盼望侯将军说出这句话来。侯将军,只要你眷顾于我,则任何大事相偕,天下再没有难事。”
侯君集不再故作矜持,他立起身来直视李承乾道:“太子,我问你,欲图大事,你想采用何法?依你所言,皇上已有易储之意,你若被动等待,胜算不多,我想你不会等到皇上废你的那一天吧?”
李承乾也立刻站起身来,想是他太激动,竟然让残腿先着力,身子顿时一倾,眼见就要扑倒在地。那侯君集眼明手快,快步伸手过去将其扶起。李承乾受此一惊,脸膛上有些失色,犹急匆匆说道:“当然不能一味等待,我若愿意等待废位,也就不找侯将军请教了。事到如今,我什么事都不向侯将军隐瞒了。前一段日子,我和汉王招募壮士,由纥干承基领头,如今已集有一百余人。我想瞅个时机,派人将魏王刺杀,如此就绝了父皇的念头。”
侯君集摇摇头,冷笑道:“你要刺杀魏王?谁帮你出此下策?”
“这样有何不妥吗?”
“当然不妥。你想呀,若刺杀魏王得手,定是惊天动地的事。皇上闻知,首要者就是要寻出凶手和幕后主使。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魏王与你争位,是天下知闻的事,魏王遇刺身死,大理寺和刑部首先要怀疑到殿下的头上。何况,这纥干承基及那帮人本事如何,我不得而知,我仅知魏王府中,不仅招纳文学之士,还招来不少武艺高强的猛士,他们对魏王护卫甚严,纥干承基等人若一击不中,太子,你不是亏大了吗?”
李承乾和李元昌当时感于一时意气,认为将魏王除掉即可去除后患,哪儿想得如此周全?李承乾听侯君集如此一说,顿时觉得果然不妥,脑门上不觉冒出了冷汗,说道:“侯将军所言甚是,我事先未细想此节,果然有些大意了。然不除魏王,任其邀宠父皇,终于篡了太子之位,这如何是好?”
侯君集森然道:“我问你,魏王纵有千般万般好,他能否当太子,最终谁说了算?”
“这还用问?自然是父皇说了算。”
“对呀,你为固太子之位,不寻根本,却去动除掉魏王的念头,是否打错了主意?要我说,你压根就不用管魏王,以全副身力去逼皇上说出这句话即可。”
“逼父皇说话?父皇向来意志坚定,他想好的主意,外人若用强力来逼,那是绝对不行的。”
侯君集手指殿内,问道:“高祖在位时,这东宫显德殿由谁居之?”
“那还用说,是隐太子建成居住。”
“高祖那时属意隐太子继位,为何这皇帝之位又变成了当今皇上?”
李承乾愕然不答,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是世人皆知的事,此事不用多说,各人都明白。
侯君集向窗前踱了几步,遥望太极宫方向,悠悠说道:“我当时领兵埋伏在太极殿侧,其时高祖带人在海池泛舟。那尉迟敬德领人截杀了隐太子和齐王,又来到海池边,逼着高祖连写二道诏,并夺过印玺,如此,高祖从此失去了权柄。”他又扭头对李承乾道:“高祖当日,难道心甘情愿授权于当今皇上吗?非也,当时形势相逼,他不得不办。”
李承乾听侯君集说出了逼宫的主意,这是他从来想都不敢想的事,未免大惊失色,心中如同重鼓敲响,一下子没了主意,腿一软,顺势又坐在椅中。
侯君集又复问道:“太子,欲图大事,唯此一途,你不敢这样办?”
李承乾伸手拂去脑门上又冒出的冷汗,结结巴巴道:“这……这……侯将军,如此重大事体,容我好好想一想。”
侯君集对李承乾的不屑情绪又一下子浮在心头,心想如此懦弱的主儿难图大事,就有些不耐烦,嗓音不自觉提高了一些,追问道:“太子上赶着找我讨主意,我不惜杀头之罪,向你献言。大丈夫立身行事率性而作,万一事情不济,至多头掉了落个碗大的疤,没有必要思前顾后。太子,你若想顺利继位,非出此手段不可。”
李承乾抬头一脸惶恐,示意他低声一些,说道:“侯将军,我现在心中乱得很,你再容我好好想一想。”
侯君集不再言声,他默默地转身移到窗前,观望外面的景物,任李承乾在身后苦思冥想。其间,他情不自禁扭回头看李承乾那副难受的样子,心中产生了一丝可怜之情,又有一分怒火。他转而想到,对此种懦弱之人若一味强逼,恐怕难收到好效果。于是,他又慢慢走到李承乾身边,轻声道:“太子,你不用心焦。你想啊,当今皇上当初以少许兵力就控制了皇宫,进而逼高祖退位。你现居东宫,其西墙离大内仅二十步,若举事,比玄武门之变时更加容易。我现在固然赋闲在家,然从征多年,旧部属下甚多,若振臂一呼,轻轻松松就可集来数千人,何愁大事不克?”
李承乾闭目沉思了片刻,毅然道:“侯将军,就这么办吧。我年轻少能,如此大事全倚仗你来使出全力,望侯将军勿弃。此事非同小可,须谨慎行之,一举得中,方是万全之策。”
侯君集又问道:“东宫之中,有谁能与太子共谋大事?”
“汉王元昌、左屯中郎将李安俨以及洋州刺史赵节、驸马都尉杜荷,可共谋此事。”
“你们此前曾经商量过吗?”
“以前为谋魏王,我们曾秘密商议过几回。”
“好吧,自今日始,我要好好筹划此事。这几个人,看来嘴巴还算紧,你可与他们悄悄商量商量。记住,知道此事的范围不可再扩大了,多知道一人,风险就大了一层,你明白吗?”
“明白。我想尊婿贺兰楚石以及纥干承基,行事还算周密,是否亦让他们参与?”
侯君集摇头不许,说道:“小婿平时为人胆怯,行事缩手缩脚;还有那纥干承基,我听说他也毛糙得很,就不要让他们参与了。”
两人又密谈了一阵,然后侯君集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