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君集被削职后赋闲在家,心里怨气难消。他天天在想,自己此次率兵出征高昌,一举荡平该国,功劳是第一的。谁知因为自己取了些珍宝,竟然被皇上问罪下狱,凭魏征谏言才被释放,最终还丢了尚书之位。思来想去,他觉得李世民待自己实在不公,心头的怒火越来越大。
他想起了自己跟随李世民平定天下的情景。
他想起了自己在玄武门之变中为李世民立下的大功。
他想起了自己深入沙碛追击伏允,想起挥师独挡吐蕃兵的场面,以及刚刚经历过的高昌之战。
放眼国内,能有几人如自己这般为李世民拼死效命?
侯君集生性高傲,他想起这些往事,更感到李世民赏罚不公,因此而断送了自己的前程,便由怨怒而转为仇恨了。
那些天,侯君集躲在宅中不出门,在堂中摔盏掷物,恼怒非常,下人们稍有过错,他亲执皮鞭紧打,吓得他们等闲不敢挨近他身。
侯君集势落之后,昔日车水马龙的府前,如今顿时变得车马稀少起来,等闲难有人入府与其攀谈。侯君集在对李世民切齿痛恨之余,又骂世人太势利。这日,其府中来了一位稀客,即是昔日的疆场挚友史大柰。侯君集听说他来访,喜出望外,急忙迎出府来。
史大柰当初被授为定襄都督府之都督,在此任上一呆就是多年。他本身为突厥人,与其治下的突厥部众相处得很融洽。他又禀承李世民的意旨,忠心守卫边疆,将其治下整治得井井有条,每年吏部考绩,对其评语皆为上上。他在任上一晃多年,勤勤恳恳分外忙碌,回京的次数很少。他这次回京,得知侯君集因私获罪,就动了恻隐之心,选带一些礼物登门探望。
侯君集看到史大柰还携带礼物,感叹道:“大柰,我势落之时,你能来府探望,我已感盛情。你又带来这么多礼物,让我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史大柰携来的是塞上所产毛皮等物。史大柰答道:“塞上苦寒,仅有这些陋物,何须挂齿?我入京甚少,仅带了这些物件来登府门,心里感觉不成敬意,你何必如此认真呢?”
侯君集将史大柰迎入中堂坐定。
史大柰环视其堂中的摆设,见其家具、挂件、器皿等物都很精致,有心想赞叹一番,又想他此次因私取珍宝而获罪,此时夸赞,甚为不宜,遂住口不说。于是,他将话题引在塞上风物上,侯君集听来也觉得新鲜。
史大柰说起在塞上刚刚兴起的马舞之戏。
塞上之人以马为伴,一些人挑选一些精良之马进行训练,逐渐练成马舞。表演之时,舞马身披五色彩丝的衣装,金鞍上装有麟首凤翅。在其旁,有数名年轻貌美的乐工,他们身穿彩衣,手持乐器,开始演奏乐曲。乐曲响起,舞马就会昂首翘尾,随着节奏蹀足而舞。它们骧首奋鬣,举趾翘尾,变态动容之间,皆中音律。到了最后,这些马口中皆衔着酒杯,卧而复起,就像是向观者敬酒。
侯君集听后微微动容,笑道:“大柰,我们惯在马背上征战劈杀,谁曾想竟然有无聊之人将马儿驯成这般。马儿能向人们敬酒,我实在想不出这些畜生还有这般本领。”
史大柰点头道:“马儿有灵性,所以能从人意。君集,我后日即回塞上,你若有兴趣,就随同我去观赏一番。”这是史大柰的一番好意,他见侯君集赋闲在家,有心让他出外散散心。
这句话勾起了侯君集的无限心事,他轻叹一声,说道:“大柰,你回京前我刚刚从狱中放出来,皇上现在对我疑心很大,他能容我胡乱走动吗?”
“不妨,我明日正好觐见皇上,届时我当面向他恳求此事。”
“罢了,大柰,我感谢你的好意。如今为多事之秋,你就不要费心了。”
两人相对默默。
侯君集闭目凝神了片刻,然后睁开眼定定地看着史大柰,试探地说道:“大柰,记得我们跟从皇上攻入长安的时候,皇上的手下,不过区区数万人。”
史大柰点点头。
“我们那时勇字当头,为皇上立下汗马功劳。事后我常常想,取得天下看似极难,然以我们的经历,天下之事亦易如反掌。”
史大柰不明白侯君集何以说出这等话,他平素为人很厚道,心思不似侯君集那样灵动,遂接言道:“皇上辅佐高祖取得天下,有其定数。”
侯君集哈哈一笑道:“大柰,你对皇上忠心为上。可他待我呢?我历尽千辛万苦平定高昌,到头来落了个削职赋闲的结果。”
史大柰不好接腔,心中觉得李世民如此对待侯君集,有点过头了。
侯君集直视史大柰,说道:“大柰,我听说你手下有精兵五万,能将此兵借我吗?或者,我们一同成就大业。”
史大柰明白了侯君集的意思,原来其心中已萌发反意!他大为惊恐,然面上又不敢露出异常之色,情急生智,便哈哈一笑道:“哈哈,君集,你素爱带兵,已领过多少精兵强将,还能将我那五万残兵看在眼里吗?眼下边疆无战事,无你用武之地。乱世出英雄,如今为太平盛世,你就省省吧。”
侯君集见史大柰不肯附和自己,也尴尬地挤出些笑容,说道:“瞧你如此吝啬,我一提借兵之事你就退至角落。大柰,我不过与你开玩笑罢了。以我如今的处境,今后再想带兵就难了,剩下的日子,我也想学李药师在家写写兵法,以此来附庸风雅吧。”
史大柰正色道:“好,写兵法最好。人一生忙忙碌碌不过数十年的光景,能以兵书流芳后世,当为不朽。可惜我没有你的谋略,也没有你的文才,只好在这里空自羡慕你了。”
侯君集干笑了几声。
两人至此,因各怀心事,已无话可说。史大柰又向侯君集询问了程咬金、段志玄等人的近况,侯君集久未与他们接触,也没有太多话说。史大柰见此光景,即拱手作别。
过了一日,史大柰入宫觐见李世民。
君臣二人因多日不相见,见面之后十分亲热,李世民更是拉着史大柰之手问寒问暖。史大柰详细禀告了治下的情况,李世民听得有滋有味,不觉已过了一个多时辰。
史大柰躬身作别,忽然想起与侯君集谈话的事,有心想向李世民禀报,又觉得无法启口,遂欲言又止。
李世民观其吞吞吐吐的样儿,诧异道:“大柰,你向来是直性脾气,有什么话藏在心中难以说出?”
史大柰期期艾艾道:“陛下,臣此次入京,想起与侯君集的交情,专程去其府中探望一番。其戴罪在家,臣去探望,只想一表昔日旧情。”
“这不是坏事嘛。你为人极有情义,不忘旧情,是为美德。”
“然臣与其谈话过程中,觉得他仅记己功,不想其过,对皇上有些怨怼之意。”
“这也很正常。君集立功无数,此次在高昌私取珍宝,扰乱军纪,朕因此罚他。他有些想不通,是为人之常情。朕让他在家中思过,并非从此让他一直在家里待下去,过一段时间,朕视其悔过情况,还是会让他出来办事的。”
史大柰见李世民待臣下如此宽宏,心里大为感动,遂决心将侯君集意图谋反的事禀告给李世民。
李世民闻听侯君集意图谋反之言,皱紧眉头,心里不是滋味,叹道:“想不到侯君集竟然心胸如此狭窄!”
“是啊,君集不念皇上之恩,不悔其过,反而妄动逆念,太不应该。臣今日将此事禀告皇上,只想给皇上提个醒。”
“嗯,朕的臣子,似君集这等人毕竟为少。大柰,还是如你这般忠心的臣子为多啊!罢了,大柰,此事不用再向他人提起。你与君集皆为功臣,你们二人说此话时又无他人在侧,朕若去问他,君集必不承认,朕明白你的忠心,然事到此为止。”
史大柰想不到如此天大的事,李世民竟然轻描淡写地将之放在一边,始知皇上心胸比常人为大。他躬身告退,此后有意无意地关注李世民对待侯君集的举动。在其后的时间里,李世民待侯君集没有任何异样,可谓风平浪静。
李世民确实未把侯君集心存异志的事放在心上,待史大柰走后,李世民让人去传魏征、房玄龄、李靖、马周、褚遂良、李世等人前来议事。
李世民叫来他们,是想起了如何处置高昌国的事。
李世民待众人坐定,开口说道:“平定高昌已有数月时间,现在我朝大军还在那里镇守,该是让他们撤回来的时候了。朕今日召众卿前来议事,就是想听听大家如何处置高昌的意见。”
贞观年间以来,大唐先是荡平东突厥,采取了尊重其部落习俗,由其自治的方法,为了加强中央控制,在其辖地又设立了羁縻府州;此后抚平吐谷浑,李世民依旧让伏允的后代为吐谷浑王,其类似于大唐的属国。
魏征赞成对高昌国采用吐谷浑的法子,他首先言道:“高昌离京太远,臣以为可以采用降服吐谷浑的方法,立麴文泰之子麴智盛为高昌王,由其继续统辖高昌,以为大唐的属国。”
群臣皆认为此法可行,纷纷点头。
李世民微笑道:“魏卿,若立麴智盛为高昌王,其初期之时定然归顺我国,然时间一长,他又如其父麴文泰那样遏绝交通,与我国交恶,如何是好?”
群臣辨其话音之味,感到大有深意。
李世民问李靖:“药师兄,你以为应当如何处之呢?”
李靖明白李世民显然不愿意立麴智盛为高昌王,然高昌离京太远,朝廷派官吏前去管理那里的臣民,徒费钱粮。加之西域形势错综复杂,必须派军在那里驻防,如此,更要费去许多精力。想到这里,李靖答道:“臣以为高昌国小,然为西域通路咽喉之处,我朝须妥善处置之。若再生祸乱,则此次出征就毫无意义。”
此话说得有些模棱两可。
马周起身言道:“陛下,臣以为高昌早已经是汉土,再立麴智盛为此土之王,有些隔靴搔痒。”
“隔靴搔痒?马卿,你可细言之。”马周之话显然甚合李世民心意,引起了他的兴趣。
“高昌在汉朝时为车师前王之封地,后汉时为戊己校尉之故地。今其交河城,为车师前王之都;田地城,为戊己校尉之守城。由此来看,远在汉朝之时,汉武帝等人已发现欲经营西域,非有此立脚点不可。目前之势,我国与西突厥之势力在西域此消彼长,若我军退回内地,西突厥定然卷土重来。依臣之意,我朝须在高昌设官置军,从此可以永绝边患。”
这句话说到了李世民的心坎之上,他这些日子一直在思索高昌之事,曾经想过依吐谷浑之例立麴氏为王,但心忧今后,就动了在此设置州县的心思。马周说完,他赞赏道:“好呀,马卿之论与朕之心思相合。高昌历来为我国之土,不容其长期割据,若从此设立州县,再派兵驻扎,即可免此困厄。”
群臣见李世民表明了态度,皆低下头来默默思索。场面稍稍寂静片刻,魏征起身,出言反对:“陛下,臣以为在高昌设立州县,甚为不宜。”
“有何不宜?”李世民想不到魏征竟然继续反对。
“陛下初临天下,麴文泰即来朝谒。此后其遏绝交通,不礼我国诏使,遂有我国大军征伐之举。如今高昌已平,麴文泰已死,此次西征已完成使命矣。”
“依卿所言,我军当退,将高昌国还给麴氏子孙即可?然魏卿啊,侯君集涉难出征高昌,仅仅数万之众,却能旬日内摧枯拉朽,何故?乃麴氏王朝荼毒百姓,施以暴政的缘故。朕记得有首童谣,唐卿,你若能记得,可为众卿诵出。”
“高昌兵马如霜雪,汉家兵马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回首自消灭。”唐俭稍稍回忆之后,依令将此童谣一字一句诵出。
“魏卿,你听听这首童谣。我军未至,高昌百姓已出此言,可见麴氏暴政,民心丧尽。朕若再立麴氏为王,高昌百姓定会深深失望。朕不敢说我朝如何贤明,然对待百姓毕竟为宽,以众望所归来喻之,亦不为过。如此说,朕不想复立麴氏为高昌之王。”
魏征摇摇头,拜道:“高昌百姓心向大唐,怨恨麴氏,此为定论,臣亦如此认为。所谓伐罪吊民,威德被于遐外,为国之善者也。臣所以说不宜在高昌设置州县,是基于以下理由:若高昌从此为我国州县,常需有千余人镇守。这些人从内地派往高昌,数年一易,其路途险阻,不能全数归来。至于遣办衣资,离别亲戚,所伤所费甚多。长此以往,陛下不能从高昌获尺布以助中国,徒耗费而已。何况,高昌孤悬西域,万一陇右空虚,若有敌来攻救援不及,极易倾覆。在高昌设置州县,臣以为不利于中国,实为不值。”
李世民平时对魏征言听计从,今日却实在听不下去。究其根源,实因李世民图谋西域的雄心所致。他摇头道:“魏卿此言,有点迂腐。朕若一味谦让,使中国土地片片割据,而其初衷为不愿耗钱粮,如此困守中原土地不思拓展,岂不成了土财主了吗?汉武帝穷兵黩武,使国力耗尽,我所不取;然国势强大之后,一味怀柔,甚至对高昌这等故土也不理不问,我亦不愿。”
“陛下一直致力于国内安静,难道自今日要改变初衷吗?”
“朕致力于国内安静,然并非单求被动安静!譬如西突厥势强于西域,我国若据有高昌,即可挡住西突厥东侵之势,确保国内安静。若复立麴氏为高昌王,其出于私欲或者被西突厥势迫,又如麴文泰那样与西突厥联手,国内就会乱无宁日。魏卿,想你也不愿意看到如此局面吧?”
君臣在这里互摆道理,都想说服对方。然他们在这件事上,皆坚持自己的意见,不肯退让一步。
房玄龄见他们二人各执一词,起身劝道:“魏太师,你不想耗费钱粮,此不为错。然如今国家府库充实,千余戍边军士所费钱粮,实在不足挂齿。皇上的意思,是想占据西域通道,我国从此在西域进可攻,退可守,此事与所费钱粮相比,毕竟为大。”
魏征见房玄龄不附和自己,明显赞同李世民的主张,心里更急,说道:“你们皆想多占土地,哼,总有一天,待高昌成为鸡肋,你们后悔已晚。”
李世民瞧见魏征翘着花白胡子在那里激烈争辩,心想,他那倔强的脾气老而弥辣,看样子至死不改了。想到这里,他用眼光扫射群臣一圈,看来他们对自己和魏征的意见赞成者各半,遂微笑道:“魏卿,高昌能否成为鸡肋,取决于我国国势。若国势强,没人敢打高昌的主意,高昌就成为沟通西域的前哨之地;若国势弱,高昌也许连鸡肋也难成,多半被他国所占。你放心,朕不会对他人故土贪得无厌,然高昌本为我国故土,取之无碍,是为必须。此事不用再说。”
这是皇帝的决定,魏征明白已经无可更改。
李世民接着道:“这样吧,从今日开始,就没有了高昌的国号,可在其地上置西州,另在可汗浮屠城置庭州。西州、庭州以及此前的伊州互为犄角,各据要津,可以牢牢地控制西域。玄龄,各州就如此设,然此地重要,非有一人在这里把握局势不可,你向来识人,能替朕推荐一人吗?”
房玄龄答道:“西州、庭州、伊州位置重要,我国据之,可以阻挡西突厥肆叶护可汗向东扩张的态势,又为我国进一步经营西域建立一个前沿基地。如此来看,治理三州须以军事为主,兼及统御民众,搞好屯田之事。以此观之,臣以为李大亮比较合适。”
“李大亮近来驻防在灵州,其向北要防御薛延陀的南侵,向西还要联络西域之事,他无从抽身。”
“若李大亮不能抽身,其麾下有一偏将,名叫郭孝恪。此人大有李大亮之风,治军甚严,又能推诚抚御,可堪为用。”
李世民点点头,问李靖道:“药师兄,你识此人吗?”
“陛下,此人一直跟随大亮,臣仅仅与他谋面数回,听大亮说,其手下之人有才略者以此人为首。”
李世民转向高士廉道:“郭孝恪?嗯,高卿,你可让兵部将此人调回京中,朕要见他。此三州远离京城,其今后安危如何,与主官大有干系,朕不可不慎。玄龄,若此人可堪为任,可授其为西州刺史,并节制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