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点点头,说道:“执失思力亦为严口之人,朕今日将这件秘密之事说与你们。药师兄数次对朕言道,说侯君集随其学兵法之时,往往穷究深索,恐有异志之心。朕当时一笑了之,然观侯君集此次在高昌国的作为,可谓肆无忌惮。朕还好好地活在京城,那高昌不过在京城数千里之外,侯君集竟然如此大胆,朕死之后,又有谁能制之?世兄,朕现在所以罢其官,有长远的考虑。”
李世民对李世和执失思力明言革除侯君集的真相,让二人对君王胸怀的坦荡心怀感激。李世又听出了其中更深一层的意思,即是为人臣者,要以忠心为要,不可自恃本领图谋异志,如此就犯了皇上的大忌。
两人躬身退出西暖阁,就见孙伏伽已候在殿外。他们互相笑面打了招呼,太监将孙伏伽领入殿内。
孙伏伽将所有案卷呈给李世民御览,然后静静地候在一边。
李世民阅罢案卷,似自言自语道:“嗯,看来别人所奏为实,张亮果然有罪。”既而抬眼问孙伏伽道:“孙卿,你主审此案,谈谈你的观感。”
孙伏伽叹道:“陛下,臣审过此案,觉得张亮错娶了一位夫人。”
“此又何解?”
孙伏伽将李氏的事细说一遍。
李世民摇头道:“历来好说红颜祸水,像周幽王为了取悦褒姒,就点燃烽火擂鼓为戏,后人皆说褒姒因此而一笑倾国,将国灭的缘故归于她身。可是呀,若周幽王不荒唐,褒姒能点燃烽火吗?同样的道理,若张亮能在衙中主事,在家中能持大节,焉能受妇人的左右?说到底,若李氏有错,皆归罪于张亮,此点不用再说。孙卿,你审理半天,最后就审出这样一个结论吗?”
孙伏伽有些紧张起来,不知以何言语为对,他停了半天,方才说道:“臣想……臣想张亮跟随皇上多年,又知皇上待功臣向来宽宏,不忍见张亮因此得罪。”
“朕赏给你兰陵公主园时,你那时有何等的锐气,现在这些锐气难道都消磨下去了?罢了,朕知道你念着同僚的交情,不忍见张亮得罪,此为人之常情,朕不怪你。这样吧,张亮毕竟是勋臣,朕不好独断。明日的朝会上,你将案情当堂向群臣宣示,让大家先议一议再定。”
第二日的朝会上,孙伏伽将张亮的案情向群臣宣示一遍,并将有关人员的伏辩呈在堂上。其最后说道:“皇上的旨意,张亮为勋臣,如何处理由群臣决断。”
李世民微微点头,示意群臣就此议题讲话。
张亮一直在京外任职,与朝中大臣交往不多,他又自恃是李世民的心腹之人,不免有些志高意傲。他现在忽然犯事,群臣多以为他辜负了皇恩,实在不该,更有一些平素就瞧不惯他的人,心内窃喜。
萧瑀、房玄龄、魏征、长孙无忌、于志宁等老臣比较持重,认为张亮固然有反状,然他毕竟为勋臣,请皇上从轻发落。其他臣子见他们这样说纷纷附和。
李世民见大家的想法都差不多,遂问道:“如此说,张亮有罪是不可辩驳的事实?”
群臣皆然之。
这时,治书侍御史刘洎出班,持笏躬身奏道:“陛下,群臣皆认为张亮有罪,臣以为不然。”
“嗯,刘卿为何独持异论?”
“臣以为,张亮多养义子,与妖人交往,固然不该,然说他要反,实在牵强。其收养义子号称五百余人,以此来作为起事的资本,能成何事?妖人举证张亮的言论,当时仅有他们二人对话,是真是假,仅是一面说辞,不足为证。陛下,张亮为勋臣,不该有此举动,稍加薄惩即可,不能加之以谋反的罪名。”
李世民脸色严肃,冷冷说道:“哼,张亮阴养义子五百,又自视为王者,此为明显的见证,怎么能说其反状未显呢?难道要等他领兵起事后方能称为有反状吗?刘卿,此事不用多说,就依群臣之议定张亮之罪,你退回去吧。”
刘洎本想还要讲话,但看到李世民的严峻神色,又见群臣看着自己那异样的神色,就咽了一口唾沫,将要说的话退了回去,然后退回班中。
第二日,张亮就被押赴刑场斩决。李世民一开始想赐张亮自尽,赏他一个全尸,但褚遂良等人劝说道:谋反为大罪,须使天下知闻。于是,李世民又改换了主意。
张亮临刑前,其面北跪在地上,大呼道:“皇上啊,臣一生忠心耿耿,何尝有反的念头?君令臣死,臣不敢不死,臣虽死无憾。臣死后,下辈子托生为人,还要来做陛下的臣民,以奉事陛下。”
张亮被诛,其妻李氏,其义子慎几,以及公孙常和程公颖等人也当场问斩。
张亮临终的话,最后还是传入了李世民的耳中,想起张亮一生追随自己,其忠心的时候毕竟为多,心中就若有所失。这日黄昏,长孙无忌入宫,李世民留其一同进晚膳,今晚的主菜有一道“飞刀鲙鲤”,此鲤鱼系洛水中所生,他们就从此菜中引出了张亮的话题。
李世民伸箸夹了一口鲤肉,咀嚼数下,点头道:“天下的鲤鱼毕竟以洛水所产为最,这些年,张亮挑选佳鱼贡入宫中,让朕可以常食此美味。”
长孙无忌提醒道:“陛下,张亮已被诛,此鱼别人也一样贡来。”
李世民想起了张亮,顿时没了胃口,他抛箸叹道:“无忌,想起张亮临终之言,其无怨无悔,忠义可昭。唉,朕莫非杀错了吗?”
长孙无忌道:“陛下,臣这几日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张亮之死并非简单谋反之事,其背后似大有深意。”
“有何深意?”
“陛下还记得昔日张亮被隐太子、齐王拘来京城吗?隐太子当年拘来张亮,显然想除去陛下的亲信之人。外面风传,张亮现在与魏王泰交好,其被诛似有皇子相争的背景在里面。”
李世民闻言低头不语,其脑海中如电光石火转个不停。他一生经过无数次凶险之事,像此次张亮被杀,其背后若果真有诸子争势的背景在里面,他应当能想到。但此次事件太突兀,绝无先兆,他事先未向此方向想起,仅认为事关张亮,而不涉及他人。
李世民不动声色,转而问长孙无忌道:“无忌,诸子现在果然相争吗?朕看来平静如水,他们难道已成水火之势了吗?”
“表面来看确实平静如水,然陛下既立承乾为太子,这些年又待泰儿恩宠逾制,遂使泰儿有了想法。外面有皇子相争的说法,盖缘于此也。”
“无忌,你为承乾、泰儿、治儿的母舅,应当了解他们的禀性。承乾患有足疾,有失大国之仪,这些年又多行乖张之举。反观泰儿,有朕之家风,朕偏爱泰儿,实为其贤之故。无忌,别人不解,你难道也不能理解朕的这番心思吗?”
许是因为李承乾为长孙嘉敏的长子,长孙无忌与李承乾的感情相对好一些,而李泰由于自小比较骄奢,长孙无忌有些不喜,所以对李世民宠爱李泰不以为然。
李世民也明白长孙无忌的心思,他见长孙无忌默默不语,遂说道:“这样吧,承乾和泰儿的事,找个时辰大家再好好议一议。张亮此次被诛,其身后若果真有皇子相争在那里作怪,我们不可大意。”李世民此时想起了自己与李建成、李元吉相争的往事,又想起长孙嘉敏的临终嘱托,若自己的儿子再相互残杀,非其所愿。
长孙无忌闻言起身道:“陛下将大祸消弭于无形,为国人之福,亦是故去的皇后之愿。储位仅有一个,既立太子,不可再让他人觊觎,如此,则祸端难起。”李世民挥手让其坐下,叹道:“罢了,好好的一顿饭,让你如此一说变得无滋无味。唉,张亮之死若果如你言,就死得有些委屈了。嗯,群臣一片诛杀声中,唯刘洎认为其反状未显,委实不容易。”
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新婚半年之后,松赞干布令人制作一只金鹅,高达七尺,模样精巧,鹅肚内盛酒三斛。是时,吐蕃文字新创,松赞干布即让人书成一表,其中以婿相称恭颂李世民。然后,他派使持表及金鹅入长安,将之献给李世民。
李世民眼望金光灿烂的大鹅,又见吐蕃人创制了文字,深自感叹,对唐俭说道:“看来这名赞普还是一个挺精细的人儿,其礼甚多嘛。对了,文成公主入吐蕃之后,其日子过得如何?”
通译将李世民的话译给吐蕃使者听,那名使者侃侃而言道:“陛下,公主如今甚得吐蕃臣民爱戴。”接下来,他详详细细将文成公主在逻些的作为说了一遍。
李世民边听边点头,似自言自语道:“是了,她在逻些如此忙碌,像创制吐蕃文字也是因其所请,看来她在吐蕃过得还算快乐。唐卿,如此美丽多才的女儿,远嫁万里,朕这些日子一直有怜惜之心。她能如此,则朕心亦可无憾了。”
唐俭禀道:“陛下慧眼识人,选出文成公主和亲吐蕃,其入吐蕃之后,口碑不错,可谓得人。与前隋义成公主相比,实有天渊之分。”
吐蕃使者躬身请道:“陛下,鄙人临行之前,公主除了让在长安购买丝绸以外,还让鄙人向陛下请求,请赐予蚕种,并遣懂养蚕及缫丝之工匠入吐蕃。”
“吐蕃高寒,那里能养蚕吗?”
“公主带去包谷种子,皆种植成功。公主说,鄙国能否养蚕,先试一试再说。”李世民微笑向唐俭道:“公主一入吐蕃,仅记得自己是吐蕃王妃的身份,恨不得将我国万物皆移过去。也罢,唐卿,若公主有请,你倾力完成其心愿才是。”
吐蕃使者闻言,满意躬身而退。
唐俭又向李世民禀道:“陛下,自从执失思力归国之后,薛延陀夷男经常派使者请皇上赐给公主。文成公主入吐蕃,使我国与吐蕃和睦友好,看来和亲之事大有益处。陛下此前已答应了夷男,臣意可以赐予公主使其早日成婚。”
李世民沉吟不答,继而问道:“你说薛延陀使者日日在京中催促,有些夸大了吧?”
“陛下,薛延陀使者见久候无音讯,前些日子启程北归,此时无人在京。”
“对嘛,他们应该有半个多月未来人了。”
“陛下圣明,确实如此。”
“对呀,朕本来想让清河公主和亲薛延陀,然其使不在京,朕又找何人来说?”
“如此,臣即日就遣人去唤夷男,让他入京面圣谢恩。”
“罢了!我大唐女儿岂是嫁不出去的人儿?上赶着请人来娶吗?夷男请求和亲,可谓雷声大,雨点小,足见其心不诚。那吐蕃的禄东赞为请求朕恩准,竟然在京中呆了半年有余,显其至诚之心。夷男与其相比,明显为虚情假意。唐卿,你觉得有必要再去唤人吗?”
唐俭听其话音,感到李世民准备赖婚,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唐卿,此事作罢。你按朕的意思拟一玺书,责夷男不按期来请,因而失约。”
“臣奉旨。”
李世民以牵强的理由赖婚,显示他压根就不想将公主嫁给夷男。他当时许是因为文成公主远嫁他国而凄然独对,心伤女儿情怀,不愿再将女儿远嫁,亦未可知。
李世民赖婚的玺书发至薛延陀,群臣闻讯,许多人不以为然。
由于李世领兵驱逐薛延陀,李世又回京任兵部尚书,李世民在两仪殿设宴款待群臣。
李世民面南坐定,群臣也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这时,魏王李泰起身走到居中的地方,躬身道:“禀父皇,《括地志》经增删数遍,已然定稿,今日儿臣将样本携来,呈父皇御览。”
李世民闻讯大喜,笑道:“好嘛,李卿克定漠北,泰儿又完成《括地志》,可谓一喜加一喜。泰儿,让他们呈上来吧。”
李泰回首向殿门处一挥,一名太监打开第一函取出第一卷,小心将之呈给李世民。李世民细抚封面,见上面的“括地志”三字正是自己亲笔所书,心内又喜,遂说道:“泰儿,朕想不到你果然成就此事。古来地理文书,皆片言只语,难成系统,此书能成,可谓集大成者。各位爱卿,你们以为如何呀?”
皇子监修舆地之书,至今仅有李泰一人。且修撰时工程浩大,李泰能在数年之间完成,显示其有相当的统驭之力。群臣眼见样书摆在面前,自然连声赞颂。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泰儿,办事要以认真为要,群臣夸赞,你不可飘飘然,还要将书再核对一遍。书成之后,可从内府具领书费,刊印天下。你可把此次编书之人的功劳呈上来,朕会依其功劳大小予以奖赏。”
李泰急忙谢恩。当着满朝文武,办了这样一件露脸之事,李泰内心里非常得意。
李世民又微笑道:“今日设宴,专为祝贺李卿克定漠北之事,泰儿又来添喜,请众卿开怀畅饮。来,奏乐,众卿共同举盏。”
帷后的乐工们立即奏响了《七德舞》,殿侧的舞者随着乐声依节奏起舞。群臣饮酒之时,闻听此节拍铿锵的《七德舞》,脑海里现出金戈铁马的场景,饮酒的节奏似乎加快了许多。
李世民侧脸一看,忽见魏征正在那里双手掩着耳朵,低头不语,仿佛化外之人。李世民大为奇怪,挥手让乐声减弱一些,然后问道:“魏卿,你何故不饮酒?”
魏征没有听到李世民的问话,其身边的高士廉用手指捅了他一下,魏征茫然不知,高士廉悄声说道:“皇上正问你为何不饮酒?”
群臣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魏征的身上。
魏征迎着李世民问询的目光立起身来,答道:“臣非是不饮酒,只是现在年龄渐老,闻听节奏如此快的乐声不习惯。陛下,此乐声何名,怎么如此嘈杂?”
“嘈杂?魏卿,你果然糊涂了吗?今日所奏之《七德舞》,即是当初之《秦王破阵乐》,你听过无数次,难道就不识了吗?”
群臣发出了一阵轻笑。
魏征说道:“臣确实有些糊涂,然又有些不解。”
“为何不解?”
“如此嘈杂的乐声须出征时使用方合适,这里是典雅的殿堂,似演奏《庆善乐》为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