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玄龄似乎成了温彦博的继任者,对魏征的话不以为然,他反驳道:“一味靠武力,有时候适得其反。譬如二人打架,能用拳头逼得对方心悦诚服吗?”
李世民不想听他的争论,说道:“罢了,此事不用再争论,朕明白其中的是非曲直。对外邦示以恩威,不能泥古不化而僵硬行之,须依据事态变化而采取对策。总而言之,出兵征讨毕竟是暂时的手段,长远来看,最好要以德绥之,方能长治久安,是为百年大计。”
群臣不再说此话题。
李世民看着这帮熟悉的大臣们,心中忽有所惑,问魏征道:“魏卿,朕观古史,见其中有的时候君乱于上,而良臣治于下;有的时候臣子乱于下,而明君治于上。若二者相比,哪一种情形更为不堪呢?”
“臣以为,明君有心治国,则可发现臣子的过失,此时若能杀一儆百,其他臣子定能打起精神来竭力办事。若昏君暴虐为上,不听良臣的忠谏之言,虽有百里奚、伍子胥重生,也难救其祸,国亡指日可待。”
“依卿所言,我们君臣今日如何?”
“如今天下大治,皆是君明臣忠所致。然天下之事,不可有些许骄傲之心,否则流毒天下,是为衰运之始。”
李世民与群臣探讨治国的话题,这些年可谓多矣。像魏征说的这段话,李世民非常耳熟。他微笑道:“贞观之初,君臣之间、臣臣之间往往为一话题辩论良久。顷年以来,我们辩论日少,像近来征高昌、伐薛延陀之事,基本上没有争论就将事定了下来。魏卿,看来我们君臣这些年来,心思走近了许多。出现如此的势头,非是朕强压群臣意见,使群臣盲从的结果。朕将你的《十渐疏》奉为至宝,经常诵读一遍,就为了不能自满渐生骄逸的性子。”
李世民所说的也是事实,贞观君臣这些年来理政能力纯熟,处理各种事情游刃有余,这是人所共识的事实。在座群臣闻言,皆点头称许。
魏征躬身谢道:“臣言语偏激,不顾陛下颜面累累直言,如今年龄六十,犹列班朝堂高位,观古来之臣,如臣幸运者未之有也。朝野盛誉,此皆是陛下圣明之功,臣感激涕零。”
李世民见魏征说出如此由衷之言,心里自然高兴,摆摆手道:“罢了,魏卿说出此等歌功颂德之言,难道想让朕飘飘欲仙吗?”
这是李世民的诙谐之言,座下群臣皆脸露微笑。
他们经历这段谈兴亡的插曲,话题又转到高昌大捷上。
李世民阅罢文书,将其示意臣下,感叹说道:“高昌之役取得完胜,朕固然欣喜,然有两点事先确实难以预料:一者,那麴文泰对朕不敬,朕原想他肯定是心硬如铁,不料他闻我军到达,竟然惊悸而死。看来是外强中干;二者,侯君集向来行军迅猛,其为了取得征伐胜利可以利用各种手段,包括诡道之行。而他此次闻听而行,反而大张旗鼓使高昌人知其动静。”
众人闻言皆向李世民称贺,马周道:“侯尚书历尽千难万苦,横越千里沙碛,终于一举克平高昌,此战可谓干净利落。尤为可贵的是,高昌降服,则西域之路就此通畅,且将肆叶护可汗势力逐向西去,实为伟功一件。”
侯君集跟随李世民征战无数,然其大出风头也就是近几年的事。征讨吐谷浑之时,李靖作为主帅,他向李靖建言深入沙碛追击伏允,显示了作战凌厉的特点。此后他又率众击退吐蕃,此次克平高昌,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他的率兵才华,由此获得了国人的赞誉一片。
李世民大为高兴,说道:“马卿所言极是,克平高昌事小,安定西域事大,则高昌之役极为重要,且意义深远。药师兄,侯君集此次能尽礼鼓行,显示我军为仁义之师。他能够这样做,说明他对此战有完胜的信心。追根溯源,还是你倾力授以侯君集兵法军机的缘故,他的功劳之中包含你的心血。众位卿家,待侯君集领兵凯旋之时,我们要好好庆贺一番,全国大酺三日。”
自贞观三年之后,年年风调雨顺,马牛遍野,米谷丰稔,粮价一跌再跌,每年米价从价值一匹绢跌至二钱。天下能够如此富裕,归根到底,还是“抚民以静”的国策取得了效果。国力强大,四夷纷纷前来朝贡,如今侯君集又拔除了西域通道上的一颗钉子,无疑更加增添了贞观君臣的成就感。李世民决定全国大酺三日,群臣脸上洋溢着喜气,心中以为理所应当。
李世民眼睛余光中,忽然发现李靖坐在一旁默默无言,感到有些异样,遂笑问道:“药师兄独作默默,莫非有话要说吗?”
李靖闻言立起身来,就见岁月的侵蚀在他身上也留下明显的痕迹,原来他那挺直的腰板如今有些微微佝偻,脸上的皱纹也明显多了起来。他躬身答道:“陛下,高昌被克为我国的大事,实在可喜可贺,大酺三日其实应该。只是臣现在年老之后,思虑中难免驳杂,不该在此喜庆之时,想一些多虑的虚事。”
“药师兄所虑向来精确而老到,朕不听你谦虚之言,可详细道来。”
“陛下还记得臣那时候的多虑之语吗?”
李世民顿时明白。李靖一生不喜多言,更不会轻易评论他人。李靖唯一在李世民面前评论他人长短,仅仅是对侯君集的片言只语。李靖奉李世民之旨教授侯君集兵法,过了一段时间,侯君集在李世民面前埋怨李靖不肯全授。李世民以此责怪李靖,李靖答道:“侯君集说这等话,证明其心有异志。现今国内安定,不需征伐。臣之所教,足以使他能制四夷。然他欲求尽臣之兵法,是将有他心焉。”李世民当时哈哈一笑,心里认定李靖想留下一手,对侯君集一点都不怀疑。
李靖现在旧话重提,李世民还是不以为然,认为他有些杞人忧天。当着群臣之面,李世民不愿将此事说破,遂哈哈一笑道:“药师兄对此耿耿于怀,确实有些多虑了。好了,大家就此散了吧。”
侯君集凯旋回京,果然“鞭敲金镫响,齐唱凯歌声”,李世民亲自在观德殿主持了献俘仪式,并从即日起诏告全国大酺三日。
麴智盛被侯君集带回京城,李世民授其为左武卫将军、金城郡公,令有司拨给住宅居住,不许其返回高昌旧境。群臣一开始觉得奇怪,像吐谷浑被平复之后,李世民依旧让伏允之子为吐谷浑王,让其复归旧地继续统辖其民,而麴智盛连一个名义上的高昌王都捞不上?他们不知李世民为何要这样做,只不过当此喜庆之时,他们慢慢也就淡忘了。
侯君集将高昌的乐工献给李世民,这些人当堂为皇上演奏一回,让李世民大为欣赏,当即让太常寺将高昌乐定为正式的宫廷燕乐。唐依隋制,定清乐、西凉、龟兹、天竺、康国、疏勒、安国、高丽、礼毕为九部乐,现在高昌乐加入,唐宫燕乐从此号为十部乐。长安人素来喜欢新奇,闻听高昌乐入部,坊间遍索会奏高昌乐之人,以先睹为快。
唐代对军功赏赐优厚,侯君集取得高昌大捷,其品秩升一级,所得赏赐无数。
李世民在此欢乐之时,不忘北境之战,这日李世派薛万彻回京,言称已将薛延陀逐出漠南,并请李世民示意下步行止。
李世民在薛万彻回京前,已经得知北境之役取得大捷的消息。他当即准许薛万彻入宫觐见,首先就问交战的详细过程。
薛万彻知道皇上最爱询问交战的详细过程,其回京路上,已经无数次地打好了禀报的腹稿。现在李世民既然垂问,他侃侃而谈,娓娓道来:“那大度设占领定襄,又自带三万兵马追击李思摩。他追击到长城之下,见李思摩闭门不出,无计可施,只好令其手下在那里跳脚大骂。”
“嗯,大度设还算识好歹,不敢轻易踏入我国疆土,朕猜想这定是夷男所教,他驱逐李思摩,因为自私所致,朕恼怒尚可排解,若兵犯我国国境,即是挑衅,其后果自知。”李世民插话道。
“陛下圣明,薛延陀畏惧我国,果然不敢入我国国境一步。然其不听圣旨,妄想逞势强而横行漠北,也实在是打错了算盘。李总管带领我们见过李思摩即摆好阵势向北压去。大度设见我军挺出,急忙拔腿往后撤。李总管选麾下及突厥六千骑,他亲自带领臣及这六千骑奋勇追击。两日内,铁骑越过白道川,在青山追上了大度设,其仓促之间难以接招,抵挡一阵就败下阵来,然后向诺真水败退。”
李世民问道:“朕听说薛延陀近来创立步战法,每五人为伍,其中一人牵马,步战取得胜机后,即上马追击,其横行大漠,此法收到奇效。此次交战,他们没有用步战法排阵吗?缘何不堪一击?”
“大度设所以敢如此猖狂,在于听说陛下东巡而不能及时出兵。他敢于带领三万骑到长城下骂阵,盖由此也。待我军出现,他看到寡不敌众,遂仓皇逃走。他到了诺真水,集合后续队伍,排开阵势想大战一场。”
李世民不再言语,静听薛万彻讲话。
“大度设在诺真水排开阵势,东西横亘十里。李总管带人追击时,因突厥人熟悉这里的地势,由他们在前为先锋。突厥人累胜之后,认为薛延陀部队已溃不成军,遂放心大胆地追击。他们到了阵前,不先与李总管联络,而是放开马蹄勇猛冲阵。大度设令人先放箭,让突厥人伤折不少,待突厥人冲破箭阵,冲到薛延陀兵阵面前,势已极衰,其触到大度设摆好的步战兵士群,无疑是遇到了铜墙铁壁,其队伍十伤六七,很快败下阵来。”
“李总管到了阵前,目睹突厥人的败状,心伤不已,让其退后。他观察对阵形势,号令全体人马,手持盾牌躲避箭雨,这样推进到对方阵前,然后手持长槊直击之。这样凌厉攻杀一个多时辰,终于在其长蛇阵上撕开一个缺口,其阵混乱,开始向后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