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东赞接过香来,凝视何吉罗道:“吉罗,你那时落难到吐蕃,我们因而得识。不料从你身上,竟然引出了唐蕃友好的佳话。你现在为大唐籍,亦为吐蕃籍,两国皆是你的故乡。我在逻些,也日日盼望你的到来。”
众人互相拥抱一番,然后珍重道别。
赐婚队伍的行进路线,是出长安城后西出关中,经过大震关,渭洮河谷,然后到达青海湖,这里是吐谷浑的地盘,队伍在此稍作歇息之后,向南直奔河水源头。此时,弃宗弄赞已做好迎婚的准备,他届时在河水之源迎候文成公主。
辘辘车仗声中,文成公主坐在毡车内摇摇晃晃,透过小窗,可以看到窗外的景物。她越过咸阳桥之后,便一直沿着渭水北岸先到马嵬驿、武功驿,再穿过宽广的周原沃土和春秋时秦国的古都凤翔。再往后,又进入陇山,跨出了大震关,如此,她凄然地离开了生养她的关中八百里帝王州。
西行路上,文成公主眼望窗外景物,离乡的伤感随着辘辘车声逐步加重。她想起这些日子因伤女儿远离几乎消瘦了一圈的母亲,想起了朝夕相处的兄弟姐妹,想起了长安周围美丽的山水,这些,今后仅能成为美好的回忆,而难再见。
每每想到这里,她禁不住垂下泪来,身侧的秀儿起初还劝慰几句,然想到自己亦如小姐一般的境遇,不免陪着垂泪。
眼前渐渐是西北荒凉的景色,一眼望过去,少见绿色的植物,多见黄色的土丘。车轮每滚一圈,就距离吐蕃更近一步。文成公主在泪眼模糊中,心中多次思想两个问题:这名赞普的相貌和性子到底如何?吐蕃的山水又是何种景致?
赐婚队伍经过各个州县时,其刺史、县令皆以朝廷规制热情迎送。车队这日进入吐谷浑地面,各驿盛情款待,且每隔一天的路程,皆备有专为文成公主搭建的临时行馆,其接待规格之高,尤胜于此前各州县的排场。如此安排,自然是吐谷浑王诺曷钵以及其妻弘化公主的指令。
诺曷钵及弘化公主在其东都伏俟城专程迎候文成公主。
文成公主欲去伏俟城,沿途须经过赤岭及倒淌河两处所在。
赤岭因其山石皆为赤色而得名,当夏日之时,这里的山北坡绿草青青,花儿金黄,而登上山顶,即会感受到夹有寒意的西北风,从南坡向南望去,那里是望不到边际的茫茫草山,白白的雪线横在空中。行人到了这里,须舍车乘马。文成公主那日登上山顶,立即感受到赤岭南北的不同风光,再向前看,吐蕃都城逻些不知又要越过多少山岭才能到达;再往后看,那里近处的景物也模模糊糊。再看前面草枯云惨,雪峰连绵,其思乡的愁绪与今后的不可知等思虑一起涌上心头,她禁不住又流下泪来。传说中,李世民赐给她一面日月宝镜时说,若她想念家乡和家人时,可以从宝镜中看到。她这时拿出宝镜观看,然镜中难见故乡,唯有自己的泪眼和愁容。于是,她愤而将日月宝镜摔到南坡下,从此,赤岭因而改变了名称,名为“日月山”。
下了日月山再南行二十余里,就见一条小河横亘在面前。奇怪的是,这条小河不像其他河流随地势自西向东流淌,而是自东向西逆流。文成公主经过此地后,后来当地人说此水系文成公主下日月山后所流淌的眼泪所致,以示对大唐将自己远嫁异国的幽怨,名之为倒淌河。
日月山与倒淌河凝聚了文成公主心中的郁闷,她到了伏俟城见了弘化公主这位宗室姐姐,二人携手同游青海湖,她的心情方才有所转变。
伏俟城在青海湖西十里处。弘化公主见文成公主眉宇间的愁容,她是过来的人儿,明白妹妹此时心境,就禀明李道宗,让赐婚队伍在伏俟城多停一些日子,以宽慰妹妹的心境。李道宗一路上见女儿茶饭不思,正是无计可施的时候,自然连连答应。这日正是初春时节,刺骨的寒风已然缓和。她们同坐一辆车儿,缓缓出城到青海湖游玩。
青海湖古称西海,相传是周穆王和西王母相会的地方。这片蔚蓝色的湖泊,连绵数百里之遥。湖水的岸边,有丛生的灌木,以及连片的野草,这些野草一直延伸到远处的雪山去,使白色的雪山与青蓝色的湖水相连,煞是好看。当湖面无风之时,水平如镜。湖中盛产鳇鱼,其形如纺锤;其西北角的布哈河入湖处,有两座小岛东西对峙,统称鸟岛,每年春天时,十万余只斑头雁、鸬鹚、风头潜鸭、云雀、海鸥等鸟儿来此繁衍生息,至秋离去,当冬雪飘飘时,美丽的天鹅又来此越冬。
文成公主观此美景,叹道:“姐姐,这里的风景果然与中土迥异。似乎天更高蓝,水更清纯,只是人烟稀少,不似中土繁华。”
弘化公主笑道:“我知道妹妹潜心向佛,远离尘嚣,岂不是你之最愿吗?”
“唉,妹妹我虽粗研佛理,然悟性愚钝,难解佛陀之宏旨。像此次出京,越行越难,竟然难脱困厄。姐姐呀,你看雪山那面,到底有什么在等待妹妹呢?”
弘化公主一拍文成公主之肩,轻笑道:“他在那面等着你呢。小妹子,你一路慢慢行走心中不急,人家在那边却是度日如年。我听说他在逻些已为你建好宫殿,且带领从人沿途为你修整道路,如今已在河源之处等候。这些日子,他日日遣人来问你的行程。得君如此,夫复何求?”
文成公主不禁羞涩起来,一丝红晕染红了脸庞。她嗔道:“姐姐,瞧你,就会说些疯话。妹妹为国和亲,身不由己,连对方的一点信息都不知,心里正不是滋味,你还在这里取笑我。”
“哈哈,妹妹,我知道你的心思。敢是怕嫁给一个丑八怪和粗陋的人吧?你放心,姐姐已为你探听清楚。此人的能耐想你已有耳闻了,其模样也生得相当英俊,他还有一般好处,就是心细如发,体贴入微。他闻听你入吐蕃,前些日子专程派来一些巧手妇人来见我,你猜他要干什么?原来他让我按照京城男子的服饰,为他制作数套——他要身着唐服来迎候你。”
文成公主此时,心中方对弃宗弄赞本人有了一些异样,她点头道:“若果真如此,可见其还有一些至诚之心。”
弘化公主又轻笑道:“妹妹,你此时的心境,姐姐也曾经历过。你看我现在,日子过得还算惬意吧?古来许多和亲之女,多是哀怨凄惨的口碑。其实呀,这都是那些文人骚客哼唧出来的愁怨,过于夸大了。依姐姐说,只要我们能举措得当,要比那些京城诸女出嫁有三件好处。”
“哪三件?”
“第一件,只要所嫁之人不甚粗陋,能相敬相爱,与嫁给国人并无区别。何况,其为一邦之主,则我们本身地位尊崇无比。”
“尊崇无比?若浪得虚名,顾影自怜,又有什么用处?”
“第二件,只要夫妻恩爱,两情欢洽,此后养儿育女,其乐融融。何况,这里远离京城,少去了许多夫君升迁的烦恼,以及族人之间的纠纷,可谓无羁无绊,多了一些空明之乐。”
“如此说,姐姐现在境遇正是这般?”
“当然,我若无此体会,焉能向你说嘴?”
“是了,我见姐夫待你甚是恩爱,且对你言听计从,可见此乐。”
“嗯。第三件,你为国之主母,又有故国之威,则想成就何事,即可一蹴而就,这番境遇,非一般女子能品味了。”
文成公主摇摇头,对此点不以为然。
此后,文成公主果然又在伏俟城居住了多日,姐妹二人日处一起谈论甚广,语渐及私。弘化公主的言语究竟能打动文成公主多少,不得而知,但文成公主的心境确实见好,可从其言语举止上看出来。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姐妹二人虽不忍分离,但不能让弃宗弄赞伸长着脖子在河源处等待。于是,赐婚队伍又复上路。临别时,姐妹二人郑重相约,隔上数年要互相探望一番。一旁的诺曷钵眼望姐妹亲密,心中甚喜。毕竟,吐蕃是吐谷浑的最大敌人,如今有了文成公主联姻,则自己与弃宗弄赞皆成了唐朝的女婿,可保边境平安无事。
是时,禄东赞已经先行离去,已与弃宗弄赞在河源相会。
赐婚队伍又行走了十余日,这日到达柏海。
柏海位于扎陵湖与鄂陵湖之间,从远山处的涓涓细流渐积渐行入此两湖中,是为河水之源。
弃宗弄赞带领属下在此迎候多日。
赐婚队伍行至柏海,只听河对岸鼓乐齐鸣,巨大的欢呼声浪显示那里有万人以上。可见河对面遍插旌旗,一条长长的彩桥横跨宽约四十余丈的水面。
禄东赞候在桥北,他迎面向李道宗禀道:“任城王,过了此桥即是吐蕃的地面。鄙主弃宗弄赞已在此苦候多日,请任城王下马坐椅。容赞普以吐蕃之俗致以婿礼。”
李道宗点点头,让随行之人皆下马。文成公主居于队列之中部,那里有一杆亭亭的锦花盖,以及十二柄朱画团扇,显示公主的所在。
远远地,文成公主看到一人从彩桥上走过来,他走到李道宗面前,依吐蕃之俗行女婿之礼。此礼比较繁复,一群人帮着此人在那里行礼约半个时辰。文成公主知道,此人正是自己今后的夫君。
临行之前,李道宗已然与禄东赞商议好,其将公主送到吐蕃地面,自己就不再送行开始返回。文成公主知道,马上就是自己与父亲告别的时候了,想到亲人再难相见,她的眼泪又不绝地流了下来。
文成公主泪眼矇眬中,见到前面的仪式已经结束,那人身带二人向自己这里走来。那人渐行渐近,只见他果然身穿一袭唐朝纨绔,翩翩走来,宛似一世家公子。
到了有十步的距离,文成公主看清其形貌。只见此人果然如弘化公主所言,生得长身壮硕,面貌英俊。她毕竟是小女子心性,到了此时,心里的一块石头方才落地。
那人到了文成公主面前,躬身一揖,然后说出数句吐蕃语。公主身后,跟随有通译,他译出弃宗弄赞的话:“松赞干布恭迎大唐公主。前方有桥,不宜乘马,请受搀扶以入国土。”
原来弃宗弄赞另有一个名字,类似于中土之人的字,名为松赞干布,用于亲近之人相称。
松赞干布说完伸出手来,公主见状,不自禁伸出手来与其相触,然后轻移莲步,缓缓向河岸走去。
公主行到李道宗面前,轻轻抽掉松赞干布之手,急抢几步,跪在李道宗面前,泪流满面道:“父王,女儿这就走了。”
李道宗也泪流纵横,竟然说不出话来。好半天,他方才说道:“燕儿,此去吐蕃,你要好自珍重。这松赞干布谦恭有礼,可以托付女儿今生,为父也就放心了。”
这时,松赞干布也并排与公主一起,再向李道宗行婿拜之礼。
李道宗搀起女儿,将其手交给松赞干布,哽咽道:“燕儿,你跟此人走吧。记住,你转身走后,不许回头。”
公主闭目点头。
于是,松赞干布搀着公主向彩桥走去。桥那边,是欢呼的人众;桥这边,是凄别的父女之情。文成公主谨记父亲之言,不敢回头,从此踏上了吐蕃的国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