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闻欲绥远者必先安近。中国百姓,天下根本,四夷之人,犹于枝叶,扰其根本以厚枝叶,而求久安,未之有也。自古明王,化中国以信,驭夷狄为权。故《春秋》云:“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自陛下君临区宇,深根固本,人逸兵强,九州殷富,四夷自服。今者招致突厥,虽入提封,臣愚稍觉劳累,未悟其有益也。然河西民庶,镇御藩夷,州县萧条,户口鲜少,加因隋乱,减耗尤多,突厥未平之前,尚不安业,匈奴微弱以来,始就农亩,若即劳役,恐致妨损,以臣愚惑,请停招慰。且谓之荒服者,故臣而不纳。是以周室爱民攘狄,竟延八百之龄;秦王轻战事明,故四十载而灭绝。汉文养兵静守,天下安丰;孝武扬威远略,海内虚耗,虽毁轮台,追之不及。至于隋室,早得伊吾,兼统鄯善,且既得之后,劳费日甚,虚内致外,竟损无益。远寻秦、汉,近观隋室,动静安危,昭然备矣。伊吾虽已臣附,远在藩碛,民非夏人,地多沙卤。其自竖立称藩附庸者,请羁縻受之,使居塞外,必畏威怀德,永为藩臣,盖行虚惠而收实福矣。近日突厥倾国入朝,既不能俘之江淮,以变其俗,乃置于内地,去京不远,虽则宽仁之义,亦非久安之计也。每见一人初降,赐物五匹,袍一领,酋长悉授大官,禄厚位尊,理多靡费。以中国之租赋,供积恶之凶虏,其众益多,非中国之利也。
李世民当时看到此封上疏,倒是很认真地看了数遍,然毕竟不接纳李大亮的意见。此次在九成宫遇袭后,李大亮的疏中言语一下子浮现在心头,并随口引用了李大亮的原话,可见其对待突厥人的态度有了很大的变化。此次欲封李思摩为可汗,让其带领部众还其旧地,建牙定襄,即是此虑的延续。
其实李世民这样做,还有更深的考虑,即是让突厥人还其旧地,充当了北境与大唐的藩篱。薛延陀近些年在北境一枝独秀,隐然以北方各部的首领自居。为了削弱其势力,以免其势大之后对大唐造成威胁,李世民有意分封夷男的儿子及重臣为小可汗,以分其势。李思摩若带领族人在故地建牙,就可以对薛延陀有所牵制,万一薛延陀向大唐启衅,突厥地盘又可以充作藩屏,缓冲薛延陀的进攻速度。
李思摩现在听说让其回故地建牙,他也十分顾忌薛延陀的势力,为难说道:“陛下,臣深感圣恩。然现在漠南之地,久为薛延陀地盘。若臣统部众以往,恐夷男不愿。”
“不妨。朕会派人赐给薛延陀玺书,让其退至漠北,不许他侵扰你们。”
李思摩见事已至此,急忙领旨谢恩,躬身退出芙蓉园。
李思摩走后,李世民对唐俭道:“禄东赞现候在园外吗?”
“他候在园外,已来一个多时辰了。”
“其在京中日久,可有什么怨言吗?”
“臣未听说过。”
“依你所观,突厥人与吐蕃人有何不同吗?”
唐俭想了想,毅然答道:“陛下,臣记得东突厥破灭之后,群臣就如何安置他们,曾有一番辩论。魏征当时认为突厥人与中土人有分别,温彦博以圣贤之语‘有教无类’驳之,得到陛下的首肯。陛下这些年来以德化抚四夷,臣忝为鸿胪卿,感觉如此国策委实英明,时间越久,效果越佳。陛下问吐蕃人与突厥人有何分别,依臣所观,他们并无分别。若对之施以教化,一样能收到好的效果。”
李世民明白唐俭在劝谏自己,反问道:“然则结社率他们居京城日久,缘何冥顽不化,难以以德绥之呢?所以邦交之时,唯以势相逼,若一味用教化施之,别人会笑是妇人之仁了。”
唐俭摇头道:“想不到如此偶然之事,竟然使陛下难以放下。记得陛下曾经说过:‘夷狄亦人耳,其情与中夏不殊。人主患德泽不加,不必猜忌异类。盖德泽洽,则四夷可使如一家;猜忌多,则骨肉不免为仇敌。’结社率为一小人耳,没必要因为他而扰乱了陛下的心智。”
“朕以德抚之,他们却以怨报德。唐卿,须知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唐俭见李世民心意如此,不敢多说,遂沉默不语。
“唐卿,你呆立在那里为何?速传禄东赞入园。”李世民也不想就这个话题说下去。
唐俭扭头令人宣召禄东赞入园觐见。
顷刻之间,身穿大红礼服的大理丞最先入园;其身后即是禄东赞,他头戴毡帽,身穿一袭绯色缺骻袍;再其后,即是那名身穿白袍的通译属官。
大理丞及通译属官按朝廷规制向李世民行礼,禄东赞也随之拱手为礼,口中说道:“吐蕃国使者禄东赞祝大唐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通译将此话译给李世民,李世民笑道:“使者入京倒是学了不少虚礼,罢了,都站好说话吧。”
禄东赞闻言即站直身体,然双手合在一起,继续拱手为礼。
李世民观看禄东赞的形貌,觉得并无特别之处,唯有那双精亮的双目让人过目不忘,遂问道:“禄东赞,你带来吐蕃赞普的致意,朕让太子代为答礼。此事已毕,你何故淹留至今?朕听说你为吐蕃国小论,国内有许多事需要你主持,莫非看京城繁华,就有些乐不思蜀之意吗?”
李世民单刀直入,让禄东赞一时难答,他拢了一下心神,然后缓缓答道:“鄙人出使大唐,见长安如此繁华,心中无比羡慕,那也是有的。鄙人所以淹留至今,无非想一睹皇上尊颜。陛下,鄙国赞普虽未到大唐,然心慕大唐及皇上,其心与鄙人无异。鄙人实话实说,若此次难见皇上,回国后定遭赞普惩罚,所以不可不为。”
“哦,原来你与弃宗弄赞一样的脾气,求亲不成,就以武相迫;求见不成,就在这里长久地耗上了。禄东赞,你很有能耐,竟然让许多重臣到朕面前说你的好话。”
禄东赞不卑不亢,昂然说道:“陛下这样以为,鄙人以为有些欠妥。”
李世民眉毛不易觉察地轻挑了一下,追问道:“有何不妥?你可详细讲来。”
“凡行事,有向善及为恶二途。鄙国赞普兵犯大唐确是事实,然后来主动撤军,其兴兵及后撤都是图与大唐友好,即为向善。”
“哼,没听说过兵犯他国是向善之举。禄东赞,看来你颇有辩论之才嘛。”
“鄙人不敢。鄙人所以说向善,请看赞普的作为便知。鄙主十三岁时就挑起吐蕃赞普的重任,经过三年征战,一统高原,成为一个受吐蕃臣民拥戴的君主。是年,赞普将国都迁到逻些,就开始筹划和睦邻邦之事。与大唐友好是赞普首先要思虑的大事,此后两国使者往返交往,致以通好之意。至于说犯边之事,吐蕃与吐谷浑,向有积怨,由此扰了大唐的边境,固然不该,然赞普想就近观察大唐百姓的形貌,亦是人之常理。陛下,吐蕃这些年偏安高原,从来未染指大唐边境,当大唐之军到松州的时候,赞普主动撤军,即是例证。”
“嗬,若如此说,朕派侯君集前去迎战,其实为多余了?”
“并非多余。两国老死不相往来,则恩怨无从说起,首要者,须先接触。如此看来,侯尚书前往并非多余,至少能让陛下关注鄙国。”
李世民见禄东赞在这里侃侃而谈,没有一丝畏惧之色,其言语中不乏诡辩,然语气婉转之间圆滑自如,无生硬痕迹,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他听到这里,微微一笑,说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使者,禄东赞,朕问你,吐蕃既向大唐请婚,为何又新迎泥婆罗尺尊公主?”
弃宗弄赞建都逻些之后,深知新朝初建,需要稳定图强,和睦邻邦,他首先与西边邻国泥婆罗国通好,迎接泥婆罗国王输伐摩之女尺尊公主为妻。
禄东赞觉得此非难题,率然答道:“陛下,国家之间为图睦邻友好,莫若结为亲戚。鄙国赞普为图西南边境安定,愿意成为泥婆罗国之婿,同样,为了效力大唐,多次求亲,亦是为了国家大势。赞普这样做,非是为了谋求异国美色。若唐蕃和亲,则自长安至逻些,再向远至泥婆罗,万里安宁,为数国之福。赞普这样做,其实亦是渴慕唐风所致。远者不说,近年来阿史那社尔入朝,陛下妻以南阳公主;吐谷浑可汗诺曷钵入朝请婚,陛下妻以弘化公主。另执失思力尚九江公主,契苾何力娶临洮县主。这些皆让赞普心慕不已,所以遣鄙人累次请婚。一言以蔽之,国家为大,人为其次。陛下纵横天下,胸中韬略万种,鄙人见识浅陋,此言不知能否得陛下赞同?”
禄东赞说的这些道理,李世民岂能不知?他所以问询禄东赞,无非想看看他如何应对,进而验证弃宗弄赞的为人。大凡一国一朝,若君主英武出色,且善于知人,则其手下必有一帮能干的文臣武将。李世民经历了与禄东赞短暂的应答,心里已经有数了。
禄东赞再躬身道:“伏愿陛下体恤赞普的这片心肠,早日如其愿才好。为了迎候大唐公主,赞普已在布达拉山上依中土式样起造宫殿,鄙国臣民,也日日祷祝大唐公主早日降临。”
李世民不再与其对答,转对唐俭道:“唐卿,朕今日见了吐蕃使者,亦需赐宴否?”
按照礼仪规则,外邦君主或使者来朝,皇上先派使者主持仪式迎接,称为迎劳;再由皇帝或皇太子接见,称为奉见;此后还有受表及宴会仪式。禄东赞此次来京,已由皇太子李承乾代行所有仪式,李世民现有此问,明显是要再亲自宴请禄东赞一次。
唐俭颇有机智,躬身答道:“臣已知事尚食局,让他们午间备好宴席。”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如此,禄东赞,你午间可随唐卿指引,入宫进膳。唐卿,若敬德、咬金、志玄在京,还有马周,让他们午间也来陪宴。”
唐俭躬身领旨。
李世民说完,让抬辇宫女返宫,唐俭及禄东赞等人躬身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