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锦燕将全帖欣赏了一遍,兴致忽来,走至窗前轻呼道:“秀儿,磨墨。”
侍立在门外的婢女秀儿轻轻走来,到左案前悄立,动手磨墨。
李锦燕爱好书艺,缠着李道宗要求拜褚遂良为师。褚遂良当时已有很大的名气,求师者甚众,李道宗初次求恳,他婉言谢绝。李道宗后来又数次求恳,并拿来李锦燕所书的习字帖让其观看,他方才勉强答应。所谓名师出高徒,经褚遂良的数次点拨,李锦燕书艺进步飞速,尤其是一手楷体渐有王羲之意韵。
李锦燕见秀儿研墨已成,遂提起狼毫笔,饱蘸墨水,用行书写成以下文字:
息心修心宗者,说众生虽本有佛性,而无始无明,覆之不见,故轮回生死;诸佛已断妄想,故见性了了,出离生死,神通自在。当知凡圣功用不同;外境内心,各有分限;故须依师言教;背境观心,息灭妄念;念尽即觉悟,无所不知;如镜昏尘,须勤勤拂拭;即无所不照。又须明解趣入禅境方便;远离愦闹,住闲静处;调身调息;跏趺晏默;舌柱上颚,心注一境。
这一段话,是阐述禅宗大意。初唐之时,佛教隆盛达于极点,与李世民尊崇佛教大有干系。李世民自太原杀入长安,此后西征、北战,往往亲临战阵,杀人众多,为了追悼死者冤灵,以资抚慰,遂在战阵各地,建造寿庙。如在破薛仁杲处建豳州昭仁寺,在破王世充处建洛州昭觉寺,在破刘黑闼处建洛州昭福寺,在破刘武周处建汾州弘济寺,在破宋金刚处建晋州慈云寺,在破宋老生处建台州普济寺,在破窦建德处建郑州等慈寺。其即位以后,又罢傅奕灭佛之议,令天下诸州度僧尼,以示提倡。这样,佛事日盛,像官宦之家,每年都要在宅中举办数场法事。李锦燕身处此环境中,耳濡目染,对佛教渐渐尊敬并奉为信仰。佛教有许多宗派,到了此时,达摩所开创的禅宗一脉成为人们礼佛的时尚,李锦燕所书,即是高僧弘忍对禅之解释。
李道宗平日里见李锦燕虔心佛理,兼通数艺,对其夫人刘氏感叹道:“可惜燕儿为女儿身,其若为男儿,凭其自身能耐即可进士及第。”
刘氏叹道:“是啊,燕儿有才如此,焉知是祸是福?其名声远播,等闲人不敢前来提亲,别因此耽误了燕儿的终身才好。”
这句话引起了李道宗的忧虑,他为此在门当户对之家寻找优秀的男儿,以为李锦蒸婚配,但因此招来了李锦燕的极力反对:“父王,女儿年龄尚小,你莫非急着想将女儿推出门外吗?”
李道宗急道:“你转眼就到二八之龄,还算小吗?燕儿啊,外人现在皆说我家眼界奇高,时间久了,不正应了外人的说辞吗?”
“嫁不出去又成什么坏事?女儿愿意陪伴父王身边。”
这句话弄得李道宗哭笑不得,却又无可奈何。
当此之时,待嫁女儿不像后世的绣楼之女那样秘不示人,没有太多的禁忌。今日,李锦燕得知萧翼来访,她很想当面见见这位智骗《兰亭序》真帖的能人,就缠着李道宗一起会客,李道宗只好无奈地答应。
李锦燕挥毫书墨,轻轻将狼毫笔放在右侧的笔架上,然后稍退一步,凝神关注墨迹未干的字迹。前些天,褚遂良难得夸奖了她一句,说其字体渐渐有王体风骨,又有女子的一丝柔媚,两者融冶一体,开始有点趣味了。李锦燕细细品味,觉得自己这一段时间随褚遂良习书,果然大有长进。
李锦燕正在思索之间,秀儿轻步走过来,低声说道:“小姐,王爷说客人已到,请你即刻去中堂。”
“知道了。”李锦燕一边答应,一边让秀儿将字移到后边的案子上。平素爱洁净的她,习惯让自己的书案保持整齐的原样。
萧翼因骗得《兰亭序》真帖,被李世民授为吏部员外郎,又得了许多赏物,那些日子,他在京城之中名声大噪。以自身才艺取得自命清高的老和尚的信仰,以致成为倾心的忘年交,其目的在骗物,古往今来,此种高雅的骗术似乎不多,以致引起了人们的极大兴趣。坊间相传,萧翼年轻貌美,才艺上佳,一时成了风流倜傥的化身。萧翼今来到李道宗府上拜访,非为公事,却是代其族家后辈来提亲的。
唐律中专门设置了“户婚律”,对婚姻有种种限制。其明确规定“当色为婚”,规定不同等级的人群只能在各自所属的阶层内寻找配偶。唐朝将一切人分为三个等次,即官人、良人与贱人。官人指一切有官职的人;良人指具有相对独立的编户之民,如地主和自耕农;贱人分为官贱和私贱两类,官贱主要指官奴婢、官户、工乐户等,私贱指属于私人所有的奴婢、部曲及部曲妻、客女等。唐律规定,禁止良贱通婚,有违者要给予处罚。当然,这只是一种广义上的限制,具体婚姻中,各阶层通婚又讲究“门当户对”,像萧翼族人为帝王之胄,才有资格来李道宗家来提亲,等闲人压根就不敢提。
萧翼开门见山,先向李道宗介绍了男儿的情况。李道宗听说此名男子官职尚未入品,首先就给否定了,然碍于萧翼的面子,并未将话说绝,沉吟道:“嗯,此郎还算不错,待我与内人商议后,再给回音。”
萧翼绝顶聪明,此次受族人求恳来此提亲,他知道李道宗的门槛甚高,心里有点不情愿,然不好推托,只好硬着头皮前来。他见了眼前光景,明白此次提亲希望渺茫,遂微笑道:“外人盛传令嫒貌似西施,才若司马相如,等闲人难以高攀。下官冒昧求恳,实在有些勉强,望任城王不要见怪才好。”
李道宗唤人为萧翼换茶,哈哈一笑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为人伦道理。女儿有人相求,并非坏事,我如何要怪你呢?”
“任城王爽快如此,让下官大为心折。下官有一事不明,今日想问个明白。令嫒的容貌是天然生成,也就罢了,然她兼通数艺,莫非任城王自小就为她礼聘教师吗?”
李道宗摇摇头,说道:“所谓龙生九子,不能一概而论。小女爱书习艺,大约受其秉性所致,我从未为她聘请教师。像她最近拜遂良为师学书,也是她向我主动求恳所致。萧翼,看来人求学问一途,亦为天成,那是勉强不来的。”
萧翼点点头,心想人生到世上,悟性最为紧要。
“对了,小女听说你来,说要见你一面。哈哈,你替皇上骗来《兰亭序》真帖,在京城里赚取了好大的名声。”说完,他让人去叫李锦燕。
萧翼听到李道宗提起《兰亭序》真帖,一丝羞愧之色浮在脸上,叹道:“唉,皇命不可违,下官替皇上取来《兰亭序》真帖,固然为美事。然因此使辩才僧郁郁而终,却让下官抱愧终生了。”
李道宗不知如何为对,他们一时冷场。
过了片刻,李锦燕款款而来。萧翼见她身着黄罗银泥裙,五晕银泥衫子,单丝罗红地银泥帔子,头顶梳一双鬟望仙髻,配上她那张鹅蛋形的面庞,浑如一个冰清玉洁的仙女。乌黑的发髻下面,在两道细眉和一个略略高的鼻子的中间,不高不低嵌着一双凤眼。这对眼睛非常明亮,其中洋溢着青春的活泼,智慧的深邃,萧翼与其目光相触,忽然感觉此时置身的中堂也明亮了许多。
李道宗唤道:“燕儿,过来见过萧员外郎。”
李锦燕走到萧翼面前,施礼道:“萧大人来府,小女子有礼了。”
萧翼见李锦燕言语落落大方,心里又是赞叹一声,急忙答礼。
李道宗道:“萧翼,若论辈分,你亦为小女的长辈,何必如此多礼,坐下吧。燕儿,你有话快说。”
李锦燕点点头,说道:“小女子听说萧大人与辩才僧弈棋之时,辩才僧曾以‘方圆动静’为题,萧大人对以‘方如棋局,圆如棋子,动如棋生,静如棋死’的诗句。小女子刚才也拟了一首,特请萧大人点评。”
“请讲。”
“方如行义,圆如用智,动如逞才,静如遂意。”
萧翼微一凝神,侧头对李道宗叹道:“令嫒的这首诗,比下官当初所对,要高明多了。下官所吟,仅限于围棋形势,不免直白。令嫒的这首诗,充满人生玄理,更为深邃。”
李道宗对文章和棋艺所知不多,难辨其中滋味,但见女儿能与萧翼对答,心中不免得意。他心里这样想,口里还是斥责道:“小孩子的话,又如何当得真?燕儿,萧员外郎,以才名驰誉京城,你今日还要多多请教才是。”
李锦燕点点头,又问道:“萧大人,小女子听说你与辩才僧谈棋论诗之时,他许诺其百年之后,将《兰亭序》真迹交你收执。如今《兰亭序》真迹已入皇上之手,辩才僧也逝去多年,则《兰亭序》真迹归属已有定数。小女子想问的是,若今日让萧大人选择,你是愿意与辩才僧保持友情,成为《兰亭序》真迹的传续者,还是遵从皇命,决绝与辩才僧的友情?”
萧翼羞涩上脸,踌躇难答,那边的李道宗又斥道:“燕儿,怎么越说越没谱儿了?皇上之命,能够动辄违之吗?”
萧翼叹了口气,立起身道:“任城王,令嫒之话触到下官的心中之痛。唉,皇命不可违,然因此让辩才郁郁而终,非是下官的初衷。任城王,下官入府叨扰已久,容当告辞。”
李道宗起身送客。
萧翼复对李锦燕道:“世上有许多无奈事,然偏偏要你去做,这就更加无奈了。小姐,你如今年龄尚轻,人生百味尚未体验,且慢慢品味吧。辩才僧逝去,实为我此生的最大憾事,但终归无可奈何。”
父女二人将萧翼送出堂外,萧翼告辞后,一路低着头慢慢出了李府。
父女目送萧翼离去,李道宗轻声斥责李锦燕道:“燕儿,为人须留情面,那萧翼因为辩才之死郁郁不乐,你缘何直揭疮疤?”
李锦燕点头道:“看来萧翼毕竟良心未泯。女儿原来想呀,此人凭着才艺,骗得老和尚信任,老和尚最终落了个帖去人亡的下场,反而成就了萧翼的大名。今日见了萧翼的神情,看来他真是无可奈何,否则,女儿还想多损他几句呢。”
“你何至于如此刻薄?”
“女儿非是刻薄。女儿多读圣贤之书,又研修佛理,深知守大义者为人之首途。若妄行诡计,世上还有什么趣味?”
“唉,我原想你缠着要见萧翼,是想一睹其风仪,不料你早有了羞辱他的念头。知萧翼今来何意吗?他是来替人求亲的。”
李锦燕知道事关己身,并不言声。
李道宗接着道:“燕儿,你年近二八,总不能长久待字闺中吧!你对郎君有何要求,尽管说出来,为父就是踏破铁鞋,定为你觅来。”
“父王,瞧你还是如此性急,怕女儿成为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吗?”
李道宗穷追不舍:“燕儿,你爱读诗书,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又深研佛理,莫非想寻觅如萧翼这样的才俊?若是这样,我就让萧翼在吏部替你留心,若遇到如他这样的年轻才俊,由你过目定夺如何?”
李锦燕轻轻一笑,说道:“父王,你怎么也落于‘郎才女貌’的俗套里?像萧翼这样的人,固然有才识,然他们皆是文弱书生,此生至多在衙门里抄抄写写罢了,又能有多大出息?”
“哦,燕儿,你莫非心仪武将?”
“武将但知打打杀杀,又有什么趣味?”
李道宗脸色一拉道:“燕儿,你这是作难为父呀。你莫非真的不想嫁人了?”
“但有如当今皇上这样文武全才的人儿,父王可以留心。”
唐律规定,严禁同姓通婚,近亲之人更是严厉禁止,李锦燕提出要寻如李世民这样的人儿,李道宗明白她的心意,遂长叹一声道:“唉,像当今皇上这样的人儿,几百年难出一个,你这样说,摆明了是想难为我呀。你小小的人儿,怎么能有如此古怪的心思?外人说我们父女的眼界奇高,看来并非虚妄。”
李锦燕上前扯着李道宗的手臂,轻轻摇晃,央求道:“父王,佛说凡事要随缘,女儿现在还小,想是缘分未到,多说无益,徒增烦恼。对了,女儿求恳父王一同入终南山观赏秋叶,今日阳光明媚,你就遂了女儿的心愿吧。”
李道宗伸手拉开女儿的一双小手,斥道:“我不耐烦去观赏什么风景,衙中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呢。你自己去吧。”
明媚的阳光下,只见官道上两骑并排驰来,马上两名少女骑手,正是李锦燕和其侍女秀儿。
隋唐之时,人们在长安等大都市里享受繁华富丽的生活,又想摆脱都市的喧嚣,于是,郊游繁宴就成为一种主要的娱乐方式。每到春游之时,人们多结伴出游,贵富之家,往往以大车结彩帛为楼,其中载女乐数十人,出游郊野,尽欢而罢。
李锦燕要到终南山观赏秋叶,李道宗以为长安离终南山有很长距离,以纤纤少女之身去远游,非常不安全,因不同意去,仅允李锦燕可以出城在近郊兜上一圈子。李锦燕出得城来,见四周原野上的草木已经枯败,树木皆枯秃地站在那里,实在没有什么好风景可看,遂扬鞭向南疾驰。
秀儿知道李道宗不同意她们远去,遂央求李锦燕不可走远了。
李锦燕挥鞭一指前面的那座高冈,斥道:“观赏秋叶又不需到近前一观,我们站此远眺即可将美景尽收眼底。你不用多嘴,不要败了兴致。”
秀儿吓得不敢再说。
这座高冈离终南山还有相当的距离,但今日阳光充足,可以看到很远的景物。李锦燕到了冈下翻身下马,让秀儿牵马等候,自己快步登攀,很快到了冈顶。攀登之时,全身沁出了一层细汗,现在登临之后,就觉一阵迎面的南风轻轻拂来,感到全身非常清爽,无比惬意。
只见远处的终南山在阳光的照耀下轮廓分明,灰褐色的山体之间,点缀着成片或者零星的红色,这就是李锦燕要来观赏的红叶,是为秋色根本所在。秋风过后,除了苍松等常绿树木以外,那些枯黄的树叶,纷纷扬扬飘到地面。唯有这些枫树,在经历了秋风的洗礼之后,树叶不变黄反而变红,且苦苦地与秋风僵持,不肯与树木脱离。于是,在枯黄的秋天色调中,枫叶以它的坚韧,向人们展示它的顽强以及它那最美丽的时刻。
李锦燕面对美景,心中默默构筑诗句,渐渐诵出声来,诗曰:
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
今来观枫树孤客最先闻
李锦燕将此诗又吟了两遍,觉得并不十分工整,遂闭目斟酌。当其默默静想的时候,忽听背后有人鼓掌,一个粗豪的声音说道:“好诗,好诗。”
李锦燕睁开双眼,愕然扭身观看究竟。只见不远处并排站着三人,说话之人立在中间,其脸似黑锅,身如金刚;一左一右所立之人,固然身穿唐服,但观其面貌,可知他们皆是异域之人。
那名如黑金刚之人又开口说道:“我们三人来此狩猎,路过此地,恰巧碰到小姐在此吟诗,深恐打扰了小姐的诗兴,直待你出声吟罢,方才出声称赞。”
李锦燕见此三人彬彬有礼,心中有了好感,遂落落大方施礼道:“难得三位大人如此爱护,小女子有礼了。”
那人又开口道:“看小姐的打扮,定是京中官宦之女。我也来自京城,姓尉迟,名恭,字敬德。身旁二人,这位是吐蕃相国,名叫禄东赞;这位是经营香料的波斯商贾,名叫何吉罗。”
尉迟敬德在京城中鼎鼎大名,又曾拳伤过父亲,李锦燕岂能不知?何吉罗常在官宦之家中贩卖香料,她也有耳闻;至于这名吐蕃相国,今日还是第一次听说,李锦燕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她微一凝神,觉得在荒野之中不宜与生人攀谈许多,遂又一施礼道:“小女子不敢耽搁三位大人的时辰,如此就告辞了。”说罢,她轻移莲步,缓缓下冈。
禄东赞一直盯着她的行动,待李锦燕和秀儿上马挥鞭北去,他方才愣过神儿。
尉迟敬德笑问:“禄相,你今日亲眼见到李道宗之女形貌,当知我所言非虚。”
禄东赞连连点头,重重说道:“就是她了!”
何吉罗久在官宦人家走动,这次辗转买通秀儿探知李锦燕的行踪,并不是难事。这次冈上相见,是他们早就预谋好的。第五回唐皇步辇会禄相天兵涉难过沙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