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宗弄赞召来禄东赞说道:“我刚才得到的消息,说长孙皇后因病而逝。你可携带礼物前往长安,一来为长孙皇后吊丧,二来要向大唐皇帝请婚。”
禄东赞答道:“尊主所言极是,臣正想这几日即要动身。”
“嗯,你别忘了对我夸下的海口。你若请不来公主,就不要从长安回来了。还有,你不能让大唐皇帝随便打发来一个,弄个丑八怪来敷衍塞责。”
禄东赞见弃宗弄赞的口味这样高,心中有些为难。但又一想,自己曾夸口说过要请来一名才貌双全的大唐公主,则无法拒绝,遂答道:“臣拼着粉身碎骨,必定实现尊主之宏愿。”
弃宗弄赞笑道:“你去大唐请婚,为一美事,何来粉身碎骨之语?好了,你放心去长安,我相信你的能耐。为了迎候公主来逻些,我让人在布达拉山上依山势修造宫殿,现在大模样已成,待公主来时,宫殿即可完全建成。”
弃宗弄赞为大唐公主预造的宫殿,历时二年乃成,因其建于布达拉山上,就称其为布达拉宫。该宫起初建造的规模不大,后世屡有建筑,逐步建成内有宫殿、正厅、灵庙、佛殿、经堂、平台和庭院为一体的气势雄伟的建筑。远远望去,布达拉宫依山垒筑,高达六十丈,东西长一百余丈,上下分为十三层,唯见群楼高耸,崇阁巍峨。布达拉宫能成就今日之规模,弃宗弄赞实有开创之功。
第二日,禄东赞携带赤金五千两,珍玩数百具,由百余人护卫,浩浩荡荡奔往长安。
唐俭见吐蕃派来相国级的人物,自然殷勤接待。禄东赞开门见山谈了自己的来意,让唐俭转呈李世民,并请定下拜见李世民的日期。
唐俭不敢怠慢,急忙入宫求见李世民。
第一回禄东赞入京请婚尉迟恭夜宴迎宾李世民是时正与常何等宿卫一起,在两仪殿前的阔地上拉弓射箭。常何这些年习武不辍,其射箭功夫最强,十支箭齐齐地插在靶心,是为今日冠军。李世民拿起今天的赏物——彩绢一匹,微笑道:“常何,你今年年近四十,臂力犹不减当年,这才是为将者的样儿。这匹绢赏给你,勿嫌太薄啊。”
常何恭恭敬敬接过匹绢,说道:“陛下的赏物哪怕是片纸,臣也奉为至宝。臣得皇上夸赞,心里其实很不安,臣的臂力如何及得上皇上?”他扭头唤道,“来人,把箭垛再前移五十步,侍候皇上射箭。”
李世民身边的太监递过他专用的弓箭来。只见此弓比寻常弓要大上一倍,箭也粗长许多。
李世民接了过来,轻轻弹了一下弓弦,相近之人可以听到弓弦发出了细微的“嗡”的声音。李世民手抚弓的握柄,触手处可以感觉到象牙的温润,他感叹说道:“算来这张弓随朕二十余年了。唉,弓弦犹在,而人已逝。”马三宝于贞观初年得暴病身死,算来已逝去多年了。
常何生怕李世民心伤,急忙抢言道:“陛下刚才夸臣的臂力尚可,然臣射中的箭垛为五十步,陛下的箭垛在一百步开外。仅此一点,臣等实在不及。”
李世民年轻时善射,其弓箭倍于常制,威力极大,他又能左右开弓,等闲人难近其身。当其危难之时,往往倚仗弓箭却敌,常常收到奇效。传说处罗可汗曾经辗转得到李世民射出的一支大羽箭,他观罢将其传给手下人观看,突厥人大为惊叹。李世民即位后,太常寺请其大弓一、长矢五,将之藏于武库,每遇到郊丘大礼时,再请出陈于仪物之中,以显示武功。
李世民起身下场,边走边说道:“自从皇后逝去,算来有八个月未曾习弓箭,现在定是生疏得很了。”说罢,他拉开架势张弓射箭。第一箭未中靶心,仅射中边缘,李世民甩甩手道:“毕竟有些生疏了。”
孰料他后来射出的箭更不如意,有两支竟然偏离箭垛,最后一支因气力不济,箭羽未达箭垛就软软地落在地上。
常何及众宿卫见状不敢吭声,皆傻傻地立在当地。李世民也愕然半天,颓然说道:“朕还怪手有些生疏,怎么力气也如此不济?”
常何上前接过大弓,宽慰道:“还是生疏的缘故。陛下这几日再射几次,定能展现陛下的百步穿杨之神技。”
李世民摇摇头,不相信常何的话。他刚才射箭之时,已然竭尽全力,感觉体力不支,这是从来没有的事。现在回首前事,李世民心中晃过一丝忧虑:难道我真的老了吗?当此时,李世民年仅四十,正是壮年时候,实在称不上老。
李世民意兴索然,默默地坐在一边。
常何欲转移李世民的注意力,他慢慢凑近李世民身前,轻声说道:“陛下,臣自从西域回京,心中一直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臣见侯尚书、执失思力、契苾何力他们得陛下重视,往往受命领兵出征,心甚慕之。因想陛下什么时候也给臣一个机会,让臣领兵出外,以建功立业。”
李世民惊奇地望着常何,问道:“你这是何种想法?难道说朕仅仅重视出征在外的将帅,对你这近卫之臣就不重视吗?须知朕之近臣,多少外人都很羡慕啊!”
“臣知道。然臣总心想武将本色,须在沙场上才能显现。”
“你为何有此种想法?”
“臣上次奉旨前往西域求雪莲,当经过高昌国之时,心中不是滋味,因有此心思。”
“朕让你携带国书,又随带珍宝,那麴文泰难道还故意阻拦吗?”
“不错。臣见陛下这些日子以来心伤皇后,不敢再向陛下添言。臣经过高昌国之时,其接待臣的高昌属官甚是无理。”
“怎么无理?”
“他看都不看国书,只是对珍宝还有点兴趣。其抬眼望天,说道:‘念你还有点眼色,若不是冲着这堆珍宝,你只有原路返回。’臣当时怒火满腔,心想这岂是下国待上国之礼?臣有心想当场发作起来,又念着早日取回雪莲,方忍声吞气,不与他理论。”
李世民沉思片刻,说道:“看来高昌国越来越离心了。一个属官尚且如此,何况麴文泰呢?”
常何跃跃欲试:“臣见高昌居于西域的紧要之处,其对我朝无理,正该讨之。若陛下兴兵,臣愿意出征。”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兴兵之事,岂能动辄为之?朕刚刚兴兵征讨吐谷浑与吐蕃,若再兴兵,天下人会说朕不思安静——年成刚刚好了一些,就接连对外兴兵。高昌国现在对我朝确实有离心,然未彻底撕破脸皮,朕不能因此小事而妄动刀兵。常何,朕让你护卫宫室,将宫室之安托付给你,你应当知道肩头所担之重。”
两人在这里随意聊天,就见唐俭在通事舍人的带领下趋步而来。
唐俭躬身说道:“陛下,吐蕃小论禄东赞来京,要求面见皇上。”
李世民在尉迟敬德转述何吉罗的际遇时,已经注意到禄东赞这个人,遂说道:“小论?即是我朝的相国了。他来意如何?”
“臣听他转述其赞普之言,此来一是吊皇后之丧,二是通修好之意,请求陛下与其和亲。”
“嗯,吐蕃赞普派其相国来京向皇后志哀,看来还是懂得礼仪的。”李世民心爱长孙皇后,时至今日仍然追怀不已,外番能专门来吊丧,大合其心意。
“臣请陛下示意,何时接见禄东赞?”
李世民沉吟道:“这弃宗弄赞为了与我国通婚,第一次通使就提出此事,此后不久莫名其妙发兵来攻,既而又主动撤兵。他这次派禄东赞为使,看来志在必得。嗯,朕不忙着见他。唐卿,你回去告诉他,此事要从长计议。哼,你想要公主,耍些小孩子的把戏,朕难道就怕了不成?”看得出来,以李世民的刚强性格,以攻势来逼迫,那是万难有结果的。
李世民想了想又道:“不过,禄东赞来吊唁皇后,颇知礼仪,朕的礼数也不能缺少。唐卿,你要把禄东赞及其随从安置在官驿里,这些日子要好好招待他们。”
“臣遵旨。只不过禄东赞未见臣之时,何吉罗已经将他们迎入‘波斯居’歇住。”
“何吉罗见到老友,倒是殷勤备至。好吧,随他们住在何处吧。唐卿,鸿胪寺要出面多宴请他们几回。”
“臣明白。”
“还有,你可传旨太子,让他代朕接见禄东赞。这样,我们的礼数并不缺少。”
唐俭连声答应,然后躬身退走。
常何盯着唐俭的背影,笑对李世民道:“陛下,这名吐蕃的头儿挺有意思,为了与我朝通婚,他不屈不挠,死缠烂打,看样子志在必得啊。”
李世民沉吟道:“朕听敬德转述何吉罗之语,这名吐蕃王确实有特别之处。其先祖二十六代皆籍籍无名,到了他的手里,以弱冠之龄嗣位,先是一统部落,既而征服邻国羊同及诸羌,成为高原霸主,这份才能凡人难及。他还不是一名蛮干之人,善会谋略,像求婚之事,他的国中还少了好看的女人吗?非也。他殷勤请婚,无非想与我朝结成盟邦,这样无疑提升了吐蕃的地位。”
“皇上这样认为,想这位吐蕃王确实英武,干脆答应他算了。”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常何,与诸蕃交往非你所长,你就不要再插言了。好了,你带着他们继续习箭,朕要入殿了。”
常何躬身相送,看着李世民慢慢走入两仪殿内,方才长舒一口气,暗道:“瞧我的这张破嘴,都胡说些什么?”
禄东赞听罢唐俭宣讲了李世民的旨意,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自己此行的目的是向大唐皇帝请婚,现在却连皇帝之面都见不到,这又从何说起呢?待他听到皇太子能接见自己,心里又找回了一些安慰。由此看来,大唐皇帝让皇太子出面,显示了其对吐蕃国的重视。
李承乾在东宫显德殿接见禄东赞,他事先压根就不知道吐蕃在何方,对此次会见也不十分上心,想敷衍几句就此了结。
禄东赞却对面见皇太子十分重视,他令随从携带一百斤赤金,以及从天竺等国购来的珍玩捧入殿内。李承乾见到赤金并不十分上眼,待看到那堆奇异的珍玩,顿时眼睛一亮,身子也随之离座。
何吉罗作为通译紧随禄东赞身后,禄东赞将右手抚在左胸,躬身说了一番,何吉罗译道:“吐蕃特使禄东赞蒙大唐皇太子召见,不胜荣幸,特赠送贱物少许,以为进见之礼。”
李承乾答道:“免礼。喂,你带来的是些什么宝贝?花花绿绿的甚是好看。”他说完移步转过案角,一瘸一拐地到了宝物面前。
禄东赞带来的宝物中,有象牙、犀角、琥珀、珍珠、石绿等物,远远望去,其中红绿相映,熠熠生辉。诸宝中,以两棵高三尺余的玛瑙灯树最为抢眼。李承乾一径走到此树前,凝神观看,只见该树枝干为绿色,果实为红色,是用一整块玛瑙雕饰而成。此物的最妙处在于其颜色的搭配上,该红则红,该绿则绿,未见一丝杂色,高手匠人将其雕饰得浑然天成。李承乾还是识货的,知道此物最名贵,遂问道:“真是一件好宝贝,吐蕃能出此物吗?”
何吉罗代答道:“赞普极为重视此次出使大唐,所以在出使之前,特遣人至泥婆罗、天竺、吐火罗、大食等国购买宝物。这两尊玛瑙树,即是从吐火罗国购来。”
禄东赞接口道:“赞普知道中华为泱泱大国,万物不缺,遂送来一些小巧之物,让大唐皇帝及皇太子瞧个新鲜。”
李承乾点头道:“稀罕,实在为稀罕之物。嗯,来人,把这些宝物都收下。”他又转向禄东赞道:“只不过尊使献来的这两棵玛瑙树,太珍贵一些,我不敢享用,须奏明父皇。”
禄东赞急忙道:“鄙人携来之物是专门献给殿下的,皇上那里,鄙人还有备用。像玛瑙树,鄙人在驿中还有数棵。”
李承乾摇摇头,对唐俭道:“我这样说非是矫情,缘于魏征的‘十渐疏’中,谏父皇不可‘求骏马于万里,市珍奇于域外’。我现在若贸然收下,定为父皇不喜。唐卿,你知道这个缘由,可向他们解释一番。”李世民将魏征的“十思疏”和“十渐疏”明发天下,晓谕天下人知闻,并命李承乾将此二疏作为圣哲之训来读,要求其倒背如流。不想今日还真用上了,不枉了李世民的一片苦心。
唐俭通过何吉罗,将这番意思告诉禄东赞。
禄东赞凝神听完,喟然叹道:“外人皆言大唐强盛,靠的是兵精马壮,其实未必。处繁华之间不事奢靡,居盛世而不骄傲自大,此为核心。”
李承乾对禄东赞的感叹没有兴趣,问道:“我见尊使所献宝物中有犀牛角,难道吐蕃国遍地都是犀牛吗?”
“非也,我国不产犀牛,此物是从林邑国购来。殿下,鄙国百姓所乘,多是个头较小的牦牛。”
“牦牛?它也生有犀牛一样的长角吗?”
“没有,牦牛生有两只角,比犀牛角要小。此物全身生有长毛,四肢较短,其在高原上驮物或者载人,最有耐力。”
“如此说,用牦牛作为坐骑,征战之时可以长途奔袭?”
“殿下,我国征战之时,往往用牦牛运送粮草,如用它来行军打仗,就有些勉为其难了。”
“哦,此物还有些意思,可惜不能眼见。”
“殿下,鄙人明日即派人回高原,让他们带些牦牛回京,让殿下瞧个新鲜。”禄东赞入殿后与李承乾交谈一番,发现此人为大唐皇太子,对国事并不上心,却对牲畜这些不相干的东西倍感兴趣,心中就隐隐起了一些不屑之意。
是时,汉王李元昌立在一侧。李承乾听禄东赞要运来牦牛,心中大喜,对李元昌道:“好吧,若有牦牛在宅,我们在宫内骑着牦牛刺击为乐,更添许多趣味。”李元昌点头称是。
禄东赞和李承乾话不投机,没有太多的共同话题。他们又说了一阵,禄东赞即辞别出殿。临别之前,禄东赞恳切说道:“鄙人奉赞普之命来京,最想目睹皇上威仪。按说今日见了殿下,我心已足,然见不到皇上,心中不免有些遗憾。”
李承乾兴高采烈:“看来你是一个有趣的人物,甚合吾意。待我见了父皇,一定将你的种种有趣之举说给皇上听。”
禄东赞走出殿外,长叹一声对何吉罗说道:“唉,你以前多向我谈及大唐皇帝英武之举,可今日见了皇太子,我的心里却生出疑惑。大唐今后若奉此人为君主,天下焉能兴旺?其有子如此,足见其不能识人用人,仅此一点,何谈其他呢?”
何吉罗笑道:“你因被皇上拒绝接见,心里起了一些愤懑之意,亦属正常。可你因此怀疑皇上的能力,有点以偏概全。大唐如今国运蒸蒸日上,民众富足,四夷宾服,皆赖此人之力。你从吐蕃来京的路上,应该能看到各地的兴旺景象,那是没有一点虚假的。”
“嗯,你所言甚是。对了,刚才皇太子说要向皇上转奏,以我所思,太子的言语恐怕难起作用。我临行之时,赞普说请婚之事不成,就不允许我回国。现在皇上不愿见我,我们还要好好筹划这件事。”
何吉罗沉吟道:“按说皇上让太子见你,已经完成了礼数。下一步如何做,就有点犯难了,我一时无妙法。这样吧,我找尉迟将军说说,约他见你一面,如何?”
禄东赞到了这般境地,一时无良策,只好叹了一声,说道:“也只好如此了。”
李世民于贞观十一年封拜功臣为代袭刺史,尉迟敬德被册拜为宣州刺史,改封鄂国公;程咬金被册拜为普州刺史,改封卢国公;段志玄被授金州刺史,改封褒国公。秦叔宝自贞观初年即躺在病榻上一直未起,熬到是年病逝,昔日的亲密战友先走了一个。
功臣的世袭称号毕竟是一个虚职,和实际上的任职是两码事。当何吉罗与禄东赞商量要来拜见尉迟敬德的时候,尉迟敬德的宅中热闹非凡。原来尉迟敬德此时任夏州都督,这日带着小夫人回京,即在宅中设宴叫程咬金和段志玄过来。程咬金早已从泸州任上返京,此时任左屯卫大将军,检校北门屯兵,全面负责宫城守卫。段志玄随李靖回京后,李世民对他温言有加,改授其为镇军大将军,使其品秩由正三品升为从二品。
这三人此时皆为中年人,按理他们到了这个年龄,性格都要比年轻时内敛一些,然他们的性格并没有多大改变:程咬金风趣滑稽,尉迟敬德性急暴烈,段志玄沉稳内敛。
程咬金最先进入府来,未到中堂,即大声吼道:“黑子,你这次回京带回来些什么稀罕之物,如此性急,巴巴地把我老程叫来?”
尉迟敬德迎出门外,答道:“我没有什么稀罕之物,倒是许多日子未见你这名老怪物,心里有点着急了。”